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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四+古剑]白鸿掼日 作者:川上羽 文案 “三十三天天重天,白云里面有神仙。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坚。” 多年以后夙沧在青鸾峰哼着这首儿歌哄大侄子云天河入睡,忽然觉得那仿佛是一个忧伤的预言。 仙四十九年前亲世代同人,原创女主X玄霄,是的就是那个十九年头皮痒不能抓的玄霄。女主活泼正直挂大人苏,前期青春校园后期逆天大戏,大概是个我欲成仙快乐齐天苍天弃我我就日天哈哈哈哈哈~的爽朗故事。神经病画风,没正经,逗你玩。 每周1~2更,固定周末一更。1V1HE,非常H的E。 注:仙四十九年前和原创剧情为主,第三卷28章开始有老板串戏,串戏同时转正剧画风。前期日常略无厘头,从28章开始看也是妥的。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灵异神怪 游戏网游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夙沧(??),玄霄 ┃ 配角:太子长琴;夙琴,云天青,夙玉,夙瑶,玄靖 ┃ 其它:女主不吃药,霄哥心好塞,传说中的凤傲天玛丽苏你怕吗 ==================   ☆、人穿越了才懂得知识面的重要性正如反派在便当前两集才会后悔   我真应该趁年轻多看几篇修仙文的,夙琴在一个月内第三次被打发去思返谷后如是说。   我也这么想,被第四次打发去思返谷的夙沧附和道。但修仙文大概没法帮助习惯晌午起的我们赶上早课。   你讲得很有道理,看来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待在这里。夙琴说。   是的,掌门说天道有常,我想我们也是天命注定才起不来床。夙沧说。   哎沧沧我觉着你悟性特别高,将来必成大器——至于能不能早起这就不是个事儿,毕竟天意难违啊。夙琴说。   “你们两个很有想法,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拿天意当错过早课的借口。我想师尊应该也有兴趣听一听夙沧这番见解,师妹你说是吗?”   夙瑶立在两人背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   “…………”   原本盘腿而坐的夙沧二话不说就“嗖”地一屁股旋转了180度,双手撑地冲眼前绿着脸的夙瑶“咚”地一脑袋扣了下去:   “师姐饶命!师姐大恩大德,夙沧永生不忘!师姐有任何吩咐,夙沧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夙瑶语气沉冷,连眼睫都未抬一下:“词又换了一篇,背得还挺流利,练过不少次了吧。”   “师姐,这些话都是我教夙沧师妹的,一模一样的我也能不带喘气儿说一遍,您就当我也说过了吧。师姐啊~”   夙琴紧随其后,张开胳膊作势要去抱夙瑶另一条腿。与圆脸双鬟、仿佛把“野”字挂在头顶的小师妹不同,夙琴生得肤白貌美颜值高,单从外表上看就是个极标致的古典闺秀,一看便可以做修仙文女主角的那种。   不过在夙瑶眼中一样是熊孩子就对了。   “休得胡闹!”   夙瑶哪有心思同她们闲扯,不耐烦地将袖一拂,“同一出戏唱上这许多次,你们不嫌烦腻,我也听得腻味了。夙琴、夙沧,你们两人入门以来非但不思进取,反而尽将心思用在嬉闹取乐、搬弄口舌上,哪有半点求仙问道之诚?若是无心留在琼华,何不早早离去!”   见夙瑶这回是真动了肝火,姊妹俩匍匐在地偷偷对视一眼,彼此都摊了张苦瓜脸出来,心知这一遭天雷地火可不容易熬过。   “还在那挤眉弄眼!我看你们当真毫无悔过之心!”   夙瑶越发疾言厉色,但也许是吼得累了、也许是彻底对这两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后生断了念想,她一时不再冲两人进行咆哮式教学,停下话头顺了顺气又道:   “罢了,你们自甘堕落,我告诫再多也是枉然。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们一声,师尊又新收了两位弟子,天资……皆是不凡。”   说到最后一句,她眼中隐隐已有落寞忿忍之色。   “喔~~”夙沧相当配合地拖着长音感慨了一句,立刻又一脸庄重地眨巴着眼追问道:“所以呢,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   “这你都不懂,一定是他们长得很帅,跟貌美如花的你我很是相配啊。师姐这是学红娘给我们拉郎来了,不愧是我们的亲亲好师姐啊。”   夙琴笑嘻嘻地勾起师妹肩膀,开启现代人天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   “啊,原来是这样!……咦,修道之人也可以成亲吗?”   “那当然,不然哪来的什么双修之法,交合渡气……”   “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不对,琴姐你不是没看过修仙小说?”   “但是我看过古装剧和布袋戏——”   “你们都给我住口!!”   有那么一刻,夙瑶实在很想揪起两人发髻将她们的头摁进山壁里。好歹她刚上山那会儿也是主攻高冷路线的琼华一枝花,现在非得跟更年期妇女一样天天叨逼个没完,抬头纹都多了好几道,还不是为了管教这俩孙子?   “好吧,看来琴姐猜错了。我就说嘛,夙瑶师姐看上去也没那么爱管闲事。”   夙沧不以为意地吐了下舌头,这令夙瑶眉间的皱纹越发深刻了。   但她身为师姐必须时刻保持清正庄严的气度,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抑下胸口翻腾的怒火:   “我知晓你们两人是带艺入门,平日以捉弄派中修为浅薄的弟子为乐,只是碍于道行平凡不敢对我和玄震师兄下手。但新来这两位弟子师尊也是青眼有加,你们切不可胡作非为,将主意打到他们身上去。到时候惹出祸端,可不是坐三天思返谷就能了事的。”   她一语未毕,夙琴和夙沧早已埋着头叽叽咕咕咬起了耳朵:   “意思就是对方有后台,不能随便搞?”   “但他们是男的耶,男子汉大丈夫,踩了坑难道有脸面去向掌门告状?”   “话说回来,师姐这不说还好,一说根本就是给咱们插flag吧……”   夙瑶冷不丁将嗓门提高了八度:“夙琴!夙沧!你们仔细听明白了吗?!”   “是是是。”   夙琴立即高举两手缴械投降:“我就知道师姐待我们最好,舍不得我们不知轻重惹了贵人,落得个被逐出师门的下场。”   “你倒还晓得自己不识轻重。”   夙瑶面色缓和了几分,正待再作嘱咐,只见两人又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来:   “为了与新师弟搞好关系,师姐您看不如提前放咱们出去迎接师弟,联络一下感情……”   “这等美梦,何不留到天黑后再做。”   …………   …………   夙沧与夙琴终于出得思返谷时,两人已穷极无聊地打了三局抽乌龟,以树枝画地下了两盘五子棋,还前前后后共做了五轮广播体操《初升的太阳》来活动筋骨。   能干的都干了,除了反省之外。   “天也黑透了,沧沧我先回房啦。夙瑶师姐死活不肯再让你我同住,咱们难得分开,你不用太思念我,毕竟我心中最思念的不是你而是七度空间。”   两人一同回往剑舞坪,夙琴在自己新搬入的弟子房前站定,半开玩笑地跟夙沧挥手告别。   “可是琴姐,我们相隔还不到一条街啊,我什么要想念你?”   夙沧回报她十成十的认真表情。   “……不不,这里应该吐槽‘为什么我还不如七度空间啊?!’才对吧。”   “七度空间不是琴姐老家那边的东西吗?它离我们那么遥远,琴姐惦记也正常呀。”   “…………咦,这么一说还真是。”   ——理所当然地,夙琴上昆仑山学艺前还不叫夙琴,夙沧也不叫做夙沧。   当时夙沧还有“顾沧隅”这个不明觉厉又内蕴几分zhuangbility的名字,上有兄姊下有弟妹,一家子男耕女织其乐融融,幸福得格外普通,她的生活也仅与平凡市井少女有那么一点点,确实只是一点点的不同。   直到某年某日,平素同她亲好的邻家阿姐思琴不慎落水,救回时已没了气息,却在家人哀哀啼哭着准备后事时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噗地呕出一条小鱼干来:   “卧槽,我只是下了个盗版啊,至于吗?!”   这泄露天机的一句话,唯有当时年幼懵懂、尚不知生离死别为何物的沧隅耳目清明,听得一字不差。   事后她百般缠着琴姐求一个解释,思琴不胜其扰,一个人身在异乡——如果异界也算异乡的话——又寻不着人交心,苦闷无聊,最后索性心一横将前因后果向沧隅和盘托出。   沧隅心思纯朴,虽不知穿越为何物,也就一心一意将这个“琴姐”当作从天而降的小精灵看待,毕竟天上人间,言谈见识有所不同也是难免,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谈笑间沧隅逐渐从“琴姐”口中得知,她是打一个名叫“秦皇岛”的地方而来,听地名多半与千百年前赫赫有名的始皇帝有关,和她幻想中的精怪身份也挺相配。又听闻琴姐此前正苦心研读一本名叫《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艰深秘籍,有时梦呓间都会喃喃默念“五三大法好”,与传说中那些修仙客所使的“五灵X宗”、“三X朝元”依稀有几分相似,便越发对琴姐的高妙来历深信不疑了。   琴姐本人也看得挺开,自认为天生我材在哪个时代混都没差,参军能当女诸葛,入宫便成武媚娘。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地方没Wifi又没爱派,连七度空间和抽水马桶都没有,根本满足不了现代人的基本生活需求;再者医疗卫生水平也比较落后,摊上个小病小伤都怪吓人的,就算不得病万一她心血来潮想生孩子呢?古时候难产死亡率好像不低吧?   经过一系列利弊权衡,她觉得还是想法子穿回去算了。   “嗯,既然这是个仙侠世界观,要学会通天入地打破次元墙的本事,看来也只有上山修仙了。”   就这样,琴姐动起了远赴他乡学艺的念头。   “……鲜,虾?”   “是仙侠。顾名思义啦,武侠就是学武功做侠客,人能飞檐走壁、舞刀弄枪,但是不能长时间滞空或者放射离子炮;仙侠呢虽然我也不是很懂,大概就是做侠客变神仙,修行得当的话,起码能够带你装逼带你飞吧。”   “那我也去!我要做神仙我要飞!!”   “同去同去,来次狗。”   “狗!!”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两人此去经年,一路且行且探,踏过了万水千山,餐风饮露,尝遍了人间冷暖——至少在穿越前很少出远门的琴姐眼中是这样。若放在现代,说不定还能出版一本旅行手册叫做《穷游中国》什么的。   总而言之,在旅途末尾她们终于找着了通向昆仑琼华派的门路,虽然入门试炼颇经一番坎坷,总算也是功德圆满,心想事成。至于过程……这不是自己打仙四就知道了么,反正也没人想听。   “我总觉得琼华这试炼关卡设置跟单机游戏似的。也许它真是个游戏。”   事后,得掌门赐名“夙琴”的琴姐如此评价道。   “那,琴姐你玩过这样的游戏吗?”   夙沧问。其实她觉得自己叫夙隅还比较好听,但瞧那掌门真人年纪一把白发三千,哪有心思顾及小姑娘的审美。   “没印象,我是玩儿日系的。”   “……日?日谁?”   “日你妹啦。”   …………   而今正如夙瑶所言,夙沧、夙琴入门已有一月之久,渐渐厌倦了山上清修日子,便按捺不住地开始上房揭瓦了。除去贪睡误事之外,两人偷跑下山、练功走神、变着法儿作弄门中弟子的劣迹也不在少数,亏得教习她们的夙瑶不愿与黄毛丫头一般见识,掌门与派中长老又不至于纡尊关心几个末位弟子的修为,因此她们虽然三天两头被夙瑶打发去面壁思过,倒也没闯出什么大祸来。   说到夙瑶,夙沧只知掌门师伯收徒极是严格,座下现今也只有首徒玄震与夙瑶两人得其亲传。她和琴姐虽与夙瑶同列“夙”字辈弟子,但地位与能为都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夙瑶只将她们视作不成器的小辈。然而眼下掌门又新收两名弟子,根骨资质似还胜过夙瑶几分,后生可畏,也难免她心中自伤了。   (其实夙瑶师姐人倒不坏,就是有那么点不好通融……如果师弟也跟夙瑶师姐一样脾气,那我还是站在同性一边好了。琴姐也说过“世间最美莫过于断臂山下百合花开”嘛。)   夙沧正专心思量,忽然有道着蓝衫的挺拔身影自她鬓边一闪而过,惹得她不禁回神多瞧了两眼。那人仿佛没注意到她正傻站在剑舞坪中央,像个兔子似的三两下就蹦到一间弟子房前,叩着门板以略带些轻佻的活泼语气低低唤道:   “师兄~是我,天青,开门啊~”   (……句尾那道波浪线,与我们平时跟夙瑶师姐打哈哈的口气好像。)   夙沧这么想着,情不自禁就向那人走近了几步,一面暗自琢磨这算不算是琴姐所说的臭味相投。   房中之人似乎答了些什么,却不见他开门露面。门外那青年闻言满面懊恼,却还不肯死心,一双乌漆漆的眼珠子兀自嵌在眼窝中打转,更是像极了她俩平日在夙瑶面前挖空心思找借口的小样。   短短数瞥之下,夙沧已果断将他视作了同道中人,这时不加思索便挺身而出:   “小哥,约……我是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咦?!”   青年似是狠狠吃了一惊,猛地瞪大了两眼转过脸来,见她装束又长长呼出口气:“原来是师姐呀。我今日在山里四处乱闯,还当自己惹上了什么不大好的东西……不知这位师姐怎样称呼?”   “我叫夙沧……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师姐?”   夙沧这才定睛打量青年面貌,只觉他五官轮廓开阔潇洒,眉眼间神采飞扬,七分侠气里透着三分痞气,很有些暖洋洋的亲切之意。但无论怎么看,他都比自己还要年长上些许,同她先前所设想的“小师弟”可是差得远了。   “那当然,我今日才刚上山,这山上的姑娘自然都是我师姐了。哎呀,等一下!”   青年蓦地眼前一亮,像是眼尖的鹰隼瞄见了草丛里穿行的野兔,径自负起手来津津有味地绕着她兜起了圈子。   “莫非……师——师兄你是男扮女装?琼华派还有这么好玩的练功门道?那我定要说服玄霄师兄试上——”   “——云天青!!”   青年正说得眉飞色舞,只听平地里一道断喝利箭般自房中射出,立时将周遭空气都冻结大半。那声音低沉凛冽,乍一听仿佛被寒冬里夹杂着雪粒的朔风抽了满脸,直引得人皮肤和鼓膜都隐隐生疼。   “?!”   那挨骂的“云天青”倒是早早吹着口哨掩起了耳朵,夙沧反应不及,仓促间向后一闪便跌了个屁股墩,尾椎骨登时火辣辣地疼起来。   “……你室友中气够足的,吓得我都坐地上了。”   夙沧丝毫不觉得在师弟面前摔成个王八有何丢脸,坐直了身子就大大咧咧向云天青伸出手去:   “来扶师姐一把。虽然大家都说我长得英俊,但我的确是你师姐。”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写仙四亲世代,毁男神系列之霄哥篇。女主夙沧是个帅不过三秒的快乐小2B,任性,话痨,野性直觉点满;有个同样2B的穿越者姬友,形象的话夙沧是丫鬟头萝莉脸,琴姐是标准古典女神的皮囊现代女流氓的心,有如你我(并不)对了不是双女主啊,姬友就是姬友而已。 我YY得挺开心的,就假装霄哥也很开心好了。 古剑从28章开始。作者脑子有病,文风一直有毒,回顾了一下全文觉得没怎么被毒的好像只有琴始皇了,正剧可以考虑从那边开始看……这真是正剧来着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我们多半是没什么未来      “来扶师姐一把。虽然大家都说我长得英俊,但我的确是你师姐。”   “……”   云天青见她言行怪僻举止浮夸,也有那么两三秒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他毕竟脑瓜子机灵,本能感应到这位师姐与整个琼华画风不大相符,反是同他有几分……姑且说是臭味相投吧。他也不算什么重规矩的,咧开嘴明朗一笑就大方伸出手去:   “师姐好,在下云天青。”   夙沧更不拘泥,搭着他掌心从地上一跃而起,劲头之猛几乎将云天青拽个趔趄。   “你好啊青天小师弟。那我们言归正传,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么?”   “师姐,在下云天青。”   “云、天、青……”   夙沧小声重复了一遍,又不以为然地皱了皱鼻子道:   “姓名不过一个称呼代号,青天白日或雨过天晴都是一个样子,有什么可执着的。你若愿意,叫我夙沧也好,小沧、沧沧、曾经沧海也好,我都是一样应你。好啦,这位风流倜傥一看便知与我有缘的师弟,夜色已深,你到底想不想进屋睡觉了?”   “……哈哈。那自然是想的。”   云天青一手摸着后脑干笑两声,不时偷偷拿眼去觑那紧闭的房门:“只是……玄霄师兄嫌弃我这数日来聒噪多话,非要我今夜在此反省,学得如何‘凝神静气’之后再入室休息,否则以后同居一室也是扰他清修。”   “数日来,那你们是一同上山的咯?”   夙沧以指尖轻戳着颊边一个浅浅酒窝,摇头不解道:“同走过那曲折冗长的太一仙径,又没结什么深仇大恨,怎还会闹得这么僵。嗯,我看小青天你活泼随和不难相与,定是你这室友不知变通,脾气太大了。”   ——若无其事就把青天小师弟简化成了小青天……琼华派竟有比我还自来熟的人。   ——结果还不是念错了?!   “是、是啊,还是师姐心明眼亮通晓事理。”   云天青勉强将心声封入肚里,暗抹了一把额角冷汗。   “不过我今日瞧这琼华上下,除了青阳长老还有几分和颜悦色外,大多都是如玄霄师兄一般刻板严谨之人,看着实在无趣。师兄他自然是如鱼得水了,我却待得浑身不自在,这才溜去昆仑山中四下赏玩一番,只是回来得晚了些……师姐你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大过吧?”   “当然当然,这若算得大过,我与琴姐早该被撵去大沙漠里打地铺了。”   夙沧回想起自己一月来在琼华犯下的累累硕果,说到心潮澎湃处不禁踏上一步握住了云天青双手,热切地上下摇晃道:   “师弟,我看你根骨清奇、天资聪慧,不如以后就由师姐罩你,将这琼华的趣味之处一一说与你听,咱们再一同到处去玩,你看好是不好?”   “好啊,怎会不好!”   云天青遇上这一出半是惊喜半是愕然,忽然脑中灵光迸现,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夙沧噤声,自己蹑手蹑脚地凑近门边向房内呼喊道:   “玄霄师兄~我同这位师姐一见如故,今夜便去她房中借宿,只能留你一人独守空房了。你不必太想我,天青正乐不思蜀,大概也不会想你的。”   话音甫落,门后已有一串爆竹似的脚步声噼里啪啦由远及近,紧接着两扇木门便以开山裂石之势向外掀开。云天青这一次却是错估了对方出手速度,躲闪不及,电光火石间已被那门上的木条正中鼻梁,嗷呜一声就捂着脸呈虾米状弯下了腰。   “师……兄……打人……不打脸啊…………”   “口出如此轻薄之语,竟还知顾及自己颜面?”   夙沧闻声侧目,但见灯火浮动处一道人影背着光长身而立,想来就是云天青那位脾气不好的师兄了。   他嗓音中仍带着片刻前扬声喝斥“云天青!”时的怒意,但此刻三人近在咫尺,再凌厉肃杀的语气也掩不住音色清正,入耳如珠玉落盘,竟是个十分好听的男声。   而另一方面,再悦耳的嗓音也掩饰不了他语气中的动摇感——作为一个成年人,云天青方才那番发言一定令他内心受到了很大冲击,可能还会感到非常不适。   这不要紧,反正他开门了,夙沧想。青天师弟真是太机智了,她怎么就没想过对夙瑶用这一招呢?   云天青吃痛,也顾不得乘隙进门,只是揉着鼻上肿包一个劲儿地伏地号啕:“谁、谁同你说面子了?面子能拿来吃不成?我说的是我这张人见人爱的俊脸啊,师兄你怎么忍心……哎唷唷唷……”   “你还不知自省——”   “诶诶诶停停停!”   夙沧只当眼前又要上演一番如夙瑶般长篇大论的说教,本着同病相怜之意,急忙一个箭步跨到云天青身前,赔出使惯了的笑脸道:   “这位玄……玄什么师弟,今日天色已晚,老杵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先让小青天回房,你可以在床上慢慢教训他嘛。”   “师姐我叫云天青……算了这不重要,师姐你刚说什么呢别吓唬我啊。玄霄师兄,虽然师姐大部分话都深得我心,但这句你就别听了——师兄?”   “师弟,青天叫你呢?”   夙沧也对眼前人木然而立的古怪模样摸不着头脑,还当自己又用错了琴姐教的句子,正欲再从肚肠里刮出两句场面话来抢救一下,一边云天青早已跟泥鳅似的闪身入门,反在师兄背后手扶门框扮着鬼脸道:   “喔~~我懂了,师兄你也不必太沮丧,我们堂堂八尺男儿,一辈子总要衣冠不整地见几个女子的。”   “……诶呀。”   于是夙沧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人这身扮相确实与白日所见的琼华弟子略有不同。   这时仔细看去,但见他一张脸皮好似是照着“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这些小说常用词雕出来的,眉心朱痕深艳,是那种很动人也很烂大街的英俊。身上一袭素白长衫松软干净,或许是正准备就寝,未以道冠束起的黑发流水般倾散而下,落在那身白衣上便成了一簇簇淡墨勾勒的竹枝,清寒沉静气质绝佳,又透出点叫人过目难忘的鲜明。   明明周身只有清白一色,却让人不自觉地想用“鲜明”来形容——正是这样矛盾唐突的第一印象。   人道是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三分孝,但眼前男子仿佛生来就是要冰雪加身的,就像云天青生来便比较适合丐帮校服一样。   当然了,夙沧本人肚子里没几点墨水,酝酿不出这般细腻清新的感想,至多只会暗叫一声哎呀可尼玛好看。她后来一脸怀念地同夙琴甚至夙玉说起,所言也不过是“有个帅哥穿着睡衣就跑出来骂街了,我想当时他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玄霄听闻她将此事进行艺术加工后传遍琼华的时候,内心也确实是濒临崩溃的。   都他妈是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啊。   …………   不过在那一夜,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同样地,年轻的玄霄在短暂失神后迅速将这次事故归结为自己被云天青气昏了头而“偶然”举止失当,因此他赶在夙沧开口前头也不抬地向她一拱手道:   “玄霄失仪,请师姐见谅。”   虽然是“什么都还没开始”,但他隐约已有预感——要是真让面前这笑豁口的包子脸姑娘“开始”了什么,那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完了。   然而玄霄的预感没有告诉他,别说自己跟前只是有个能坦然劝导他“回床上教训一下师弟”的小师姐,就算是师尊和诸位长老在他面前围着九天玄女娘娘跳小苹果,一个成熟男人也不该疏忽了自己的背后。   尤其是在背后有云天青的情况下。   “嘿—咻!”   在玄霄领悟到这一真理的时候,弟子房房门早已挟着股冷飕飕的阴风在他背后砰然关上,云天青“噗噗噗”的得意嬉笑随之从门缝间一连串滑溜出来:   “我的好师兄,来而不往非礼也啊。你也不用尴尬,男子汉大丈夫,总要在深夜里衣冠不整地同女子独处几回的。师姐是个好人,一定不会放任你露宿剑舞坪的~”   “……云天青?!”   玄霄一声怒喝尚悬在喉头,夙沧已经挂着与云天青同出一辙的微笑向他肩头重重一搭:“小青天说得对,小哥约……师弟,去我房里睡一晚么?”   咦,这句话听上去和约也没啥两样,根本不用改口嘛。   “……不敢,也请师姐自重。”   “重什么呀,我已经够重了,再重就连御剑都飞不起来了。”   夙沧拧着眉毛将眼向上一翻,心道这师弟一见之下虽是风姿俊逸,其实攀谈起来也不过是照着派中师兄的模子又刻了一个,连对话都像是自数据库里调出来的。她胸中郁结无聊,不由扁嘴微嗔道:   “你说你这个人,讲话真是没意思。心里不肯就说不肯,想叫我闭嘴就说闭嘴,何必拐弯抹角讲什么‘不敢’、什么‘自重’?我看你同小青天发起脾气就很畅快,我跟他……呃,那个,臭味相投,没什么值得你区别以待的地方。”   “师姐入门较我为先,又是女子,自当礼让三分,不可口无遮拦。”   玄霄见她近前,立刻将脸偏过几分,只是不去看她。   “礼?让?”   夙沧却不依不饶,硬是随着他动作转过半圈,直勾勾盯着那一对点漆般的黑瞳打量:“但你嘴上礼让,眼神却在说扯TM淡啊,这不更膈应人么?”   “……师姐自重。”   “罢了罢了,我也只是说着玩儿的。”   夙沧只怕再玩笑下去会把人逼成复读机,便敛了目光正色叹道:   “小青天若是真与我一样脾气,不到半柱香功夫便会心软,到时你自然进得房去,本用不着我担心。我倒是很羡慕你们这样有打有闹的,反正师兄弟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若是个个‘相敬如宾’,那就无趣得很了。”   玄霄听她话中有萧索之意,胸中怒火不觉微凉了一凉:   “师姐,‘相敬如宾’不是这样用……但恕我直言,师姐既是难耐清修寂寞,为何还要留在琼华?”   “因为我想做神仙啊。”   夙沧挠了挠额角,嘴角轻巧跳起又沉沉坠下,头一次露出些欲语还休的懊恼神情。   “虽然……我也不大清楚真正的神仙是什么样子,但大约比现在要好些吧。”   “…………”   “如果我做了神仙,不光是我,我想让许多人都过得比现在好些。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多不好……但我看大家日夜供奉各路神仙,遇难时也没有真从仙人那里得过什么,一年总是有些日子要不快活的。我若做了神仙,就要想法子让人快活的日子多一点,不快活的日子少一点……当然了,天下这么大,也只能从身边亲近的人帮起。若让夙瑶师姐知道,肯定又要叱责我‘目光短浅’、只顾念‘一己之私’了。”   她说到最后不由略带尴尬地轻轻一吐舌头,再抬眼时却惊见青年神色肃然眸光专注,竟仿佛是一字一句都用心听了进去。   “怎、怎么,我又说错了?那我先道歉,你可别再叫我自重啦,万一真重了怎么办。”   “……师姐。”   这一声师姐叫过,像是三伏天里朝心口擦上一捧新雪,方才半刻间积郁的浊气随之吐出大半,连带着青年眼中也多了层清明雪色。   “若你开口都能像方才那席话一般条理清楚又不胡乱引用,我自然是不会劝你自重的。”   “…………”   夙沧大张着嘴直扑闪眼睛,愣了足有半刻间才如梦方醒道:   “咦,你在夸我?”   玄霄将视线撇向一边:“不敢妄议。”   夙沧蓦地收紧了眉头,拉下脸去连连甩手道:   “我看你哪有不敢,说都说了。我讲得不好,你就骂我,我才知道自己哪里没讲对;我讲得对了,你夸我,我以后还这么同你讲,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嘛。”   “那,既是如此……”   或许是觉得再同她争议也无济于事,玄霄重又将眼光落回到紧闭的房门上——云天青不知何时已将屋中灯火都熄了,间或还有一二鼾声响起。   “还有一事,玄霄要谢过师姐指点。”   “什么?”   夙沧见他语气和缓,便也放松了心神随口回问。玄霄却不作答,只背着手徐徐向弟子房踏出一步,清朗面容上声色不动,宁静得如同退了潮的海滩。唯有雪白衣袂被晚风带起,越发衬出他周身一段孤介绝尘,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只差个羽化登仙。   “我是该回房好好教训云天青一番。但师姐另有一言却是不对——”   “啊?你是说……”   话音未落只闻巨响震天,险些又将夙沧惊得坐到地上。待她定下神来抬头看去,玄霄已经以丝毫不输方才开门时的气势将房门一脚踹了开来。   ——相貌好实在是种天大的优势,浓妆艳抹各有一段风流,哪怕偶尔行径粗暴了些,那也绝不是暴发户二世祖而是英挺逼人的霸道总裁。   玄霄回头看她,神色一样冷然,只是眼底隐晦的笑影已足可令星光月华失色。   “我若想进门,根本不必待云天青对我心软。”   …………   …………   次日,思返谷。   “咦今天怎么多了位面生的,小兄弟生得很俊嘛。我叫夙琴,是来陪我这不成器的师妹的,她昨夜不知又跟谁乱搞了什么,瞧这黑眼圈重的……话说回来,小兄弟你黑眼圈也很重嘛,跟被人揍过似的。你犯了什么事儿呀?快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我叫云天青,犯的是……唉……夜半喧哗,举止不端,破坏本门财物……”   “……财物?可房门不是那位玄什么师弟……难道你们昨晚撕逼还打烂了什么?啊,琴姐,‘撕逼’能用在两个男人身上吗。”   云天青大大地叹了口气:“师兄倒没拿我怎样,雷声大雨点小,把我从床上揪起来训两句也就罢了。那门呢的确是他弄坏的,但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认定了‘都是云天青的错,就算玄霄有错那也是因为云天青的错’……唉,什么都别说了。这定是天妒蓝颜啊。”      ☆、乱琼华,三人而已      对高踞雪峰之巅、自绝于红尘惊扰的琼华而言,似水流年不过是门派卷宗上工整而单调的一划。剑舞坪迎来送往的弟子不知其数,第一个与第三百个入门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为了修仙而来,反正都修不成仙。人生百载弹指歇,最后不过挣得弟子名册上方寸笔墨,还要与少则十几多则几十个相似的名字挤在一处,表里如一的泯然众人。玄玄玄玄玄,夙夙夙夙夙,天道在哪里,云深不知处。   虽是如此,但自从夙琴、夙沧与云天青在思返谷会师之日起,琼华确实经历了门派历史上最为鸡飞狗跳且不堪回首的一段时期。所谓名垂千古,终是有能者得之……大概。   …………   “师姐啊,我本不想这么早就向你们讨教的……”   当日三人同出思返谷,云天青怀揣打山脚播仙镇买来的手抓饭回到前山,边在草地上一字摆开边困窘地皱着脸道:   “你们在派中待的日子久些,冰块脸见得多了,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玄霄师兄表情变上一变的?他不同我说话便罢了,瞪起我来都不带眨眼的,看着着实渗人啊。”   “你拿二两胡椒粉撒他枕头上啊,看他能不能忍住。没事儿装逼的小年轻我见多了,拖出去挂树上晾一晾,包治百病。”   夙琴咽下一口香喷喷的米饭,顶着张如花俏脸不假思索地口吐泼辣之言。   说来也是古怪,夙琴头一眼看见云天青便生出种莫名的亲切感,搭上话之后更是投缘如故友重逢,分分钟从青龙帮大姐变成了青龙帮大哥小秘,不开口时还真像个正儿八经的知性美人。再加上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她虽未与玄霄谋面,但既然吃过云天青的手抓饭,不给自己送饭的人便尽可让他随风去了。   “琴姐,我看没这么简单。”   夙沧惦记起玄霄昨夜神态,却是两手托着腮认真推敲起来。   “与小青天同室那位师弟啊,虽然乍看跟那些一板一眼的师兄师姐没什么两样,但他最后踹门那一下…………”说到此处她话音顿止,埋下头细细嚼了两口饭方才微笑续道:   “……不是还蛮帅的?端华磊落,有那个什么‘君子浩然之气’的感觉耶。”   “怎么连师姐你也——不是吧,你是用什么姿势在看师兄啊!”   一天下来云天青已无言默认了“小青天”这个称呼,转而为夙沧毫无征兆的跳反哀叫起来。   “师父和长老们都偏心师兄,难道师姐你我也只有区区一夜的袍泽情谊?”   “谁跟你有一夜情了!!”   “…………”   冷不防被喷了一脸的云天青无辜掩面。他觉得自己真是get不了师姐的G点。   “对不起天青,沧沧的脑回路讲究言简意赅,习惯将她接收到的信息进行脑内简化。是我不好,我不该教她这些奇怪的东西。”   夙琴故作深沉地嚼着米饭,嘴角一抹抽颤的笑意却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下,好像随时可能将饭粒从鼻孔里喷射出来。   “……不过沧沧,你对玄霄的印象真有这么好?我怎么记得你今天早上还拽着我说啥睡衣——”   “对啊对啊我的印象就是这么好!我可不就是这么说的,‘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简称谁衣,没错没错。”   “哇~”云天青不由咋舌:“我还是头一回听夙沧师姐一气背完这么长一句,意境又这么优美……师兄实在好命,看师姐你这样慷慨奋激的模样,想必是对他一见钟情了。”   “总、而、言、之。”   夙沧不理会他调侃之语,一对黑眼珠气势汹汹地鼓出来,环起双臂就不容分说地沉声训道:   “他长得帅他说话,你听着就是,哪来那么多弯弯道道的,一点男儿气度都没有。你心中不服也就罢了,倘若对玄霄师弟有半点不敬之举,我头一个不放过你。”   “…………”   “…………”   云天青与夙琴双双将眼睛瞪得溜圆,都不知她是吃错什么药还是今天忘了吃药。夙琴通常与师妹心有灵犀,这回也给闹了个莫名其妙,于是只能将她异常的原因归结为玄霄很帅,真的非常帅。   当然了,她还是要坚决站在云天青这一边的——这时云天青正笑容可掬地冲她说“夙琴师姐你太瘦了,多吃一份也无妨的。”   ……瞧这动人肺腑的情商啊。   夙琴出于爱美之心忍痛谢绝了第二份手抓饭,又疑惑地向表明心迹后便一直埋头不语的夙沧瞥了一眼:   “沧沧,醒醒别思春了。话说现在又不是□□季节,为什么你会对那个玄霄……”   她一言未尽,只见夙沧保持着正坐姿势原地晃了两晃,随即双眼上翻仰头便倒,仿佛被人将骨头抽干净了似的哗啦啦摊成一张大饼。不待他们伸手去扶,夙沧已经将煞白面孔抬起几寸,扯开嘴角阴森森地惨笑道:   “因为‘那个玄霄’刚刚提着剑从你们背后走过去。他假装看风景停下来听了很久。”   …………   …………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不知何人所作,倒是佳句。)   玄霄对昨晚那轻佻多话的小师姐本无所感,方才也只是无意间听见自己名字才放缓了脚步,有心瞧瞧云天青这顽劣师弟还能搬弄出什么花样。至于夙沧这一番神色语气都诚恳至极的盛赞,却是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了。他虽是心性疏淡,但终非寡情,小姑娘言笑晏晏间一片亲和善意随风飞入耳中,又牵忆起昨夜她仰望星空诉说愿景时的向往神态,握剑的手也不觉略紧了一紧。   (虽是同天青一般心浮气躁了些,但这等纯然善性总是难得,倒不如师兄们口中那般无可救药。她曾说要我为她言行纠错,日后不妨从旁劝告引她走上正途,也算不负这一番好意了。)   ——便这样下了定论。   而与此同时,夙沧正意气风发地向夙琴与云天青挥拳誓师道:   “好了,我们来研讨一下怎么替小青天整治那睡衣……咳咳,脾气很大的师弟吧!”   “师、师姐你,莫非你方才说喜欢玄霄师兄,全都是演出来的?太可怕了,你、你千万不要将这本事用到我身上,天青福薄消受不起。”   “不是呀,他夸过我,投了我一个桃,我就要报他一个枣,当然是喜欢他的。”   夙沧正忙着从包裹里捣腾出各种整蛊道具,头也不抬地简短答道。   “但我人缘那~么好,喜欢的人那~~么多,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不能搞他,那岂不是很快就无人可搞了?琴姐你看,我们把这个毒蜂巢缝他枕头里如何,肿两天不碍事的。”   “唉,如果玄霄师弟信了你方才那堆瞎扯淡,那我可真要同情他了。”   夙琴口说同情,脸上却笑得像是开了十里桃花,活脱脱一派不屑伪装的虚伪。   “我看还是这个狗牙好用些,喏,牙尖朝上放。”   “万一留疤毁容就不好了,说不定他睡觉时脸朝下呢。”   “谁会睡得跟扑街一样啊。那换这个金蝉蜕怎么样,对人体有益无害就是恶心点儿,嘎嘣脆鸡肉味,天青你拿去混在他杯子里……”   “……”   云天青旁观着两人热火朝天兴味盎然的讨论,忽然觉得世事平白凶险了起来——这年头的漂亮妹子不仅可能是妖怪变的,还有可能是徒手撕妖怪长大的。   美人如瓜在云端,寻常猹猹不敢攀啊。   至少在这一刻,他是诚心诚意对自己那位冷面师兄生出了无限的关切悲悯之情。   这份深厚的兄弟情谊持续了足有大半日之久,直到当夜玄霄面无表情地从枕头里撕出蜂巢砸在他脸上,才画上了如云天青满面肿包一般圆满的……好吧,也许不是句点,仍是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标题简介任性最任性!( 玄霄:当我听见你们说我坏话的时候,我会假装四处看风景。 文中所有整蛊用品来自于仙四游戏道具。沧沧天生影帝,对瞎JB扯淡没任何负罪感,如果做反派女配估计是个满难缠的角色,小青天表示受到了惊吓(。   ☆、我想静静      “我就不信这个邪!!”   “是我信了你的邪啊!!!”   ——数日后的清晨,两道凄厉悲鸣划破了剑舞坪晨光熹微的天空。   前者来自于夙沧,后者来自于云天青,而后者正猛甩着自己僵直定形的右手鬼哭狼嚎。   “师姐,你知道一夜抄一百遍心法是个什么概念么!一百遍啊,而且之乎者也的废话贼多!玄霄师兄倒是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大天亮,可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有右手了,这样我下半生还能过好吗?!”   “我也想不到玄霄会将咱们缠在他床上的地缚根交给青阳长老,更想不到青阳长老责罚人的法子如此朴素。”   夙沧摇头长叹,脑内又暗自将自己一路得来的宝贵收藏清点了一遍。地缚根见人便会自动缠缚,轻易挣脱不得,想不到玄霄初学仙术便能御火灵之气将它们烧成焦炭,不愧是派中前辈们交口称赞的学霸啊。   也许下次该试试捆仙绳,就是贵了点儿。   “……是啊,同门相斗,没有当场将我们扔下昆仑已是极好了。呵呵。”   “咦,琴姐?”   夙沧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自剑舞坪另一端走来的夙琴同样是面色灰败容光尽失,垂在身侧的两手过了电一般不住颤抖,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几岁。   “……难道说,青阳长老也罚你抄心法了?”   “不,他将我交给了宗炼长老,说是看我有铸剑之才。我要信了,我就是他孙女儿。”   夙琴一步一跌拖行至两人跟前,浮肿的眼皮只勉强掀开半落儿,目光更是绑了铅锤似的直往下坠,像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睁开眼睛一般。   “宗炼长老罚我去承天剑台帮铸剑的师兄遴选矿石,多务实啊,整整一晚上我都没放下过那些破石头。到最后我真的连眼皮子都撑不住了,全是靠这双纤纤玉手摸出来的,你瞧瞧我手上皮子都给磨糙了,我宁可回去写三年模拟……唉,一夜之间人老珠黄,我看我是嫁不出去了。”   “那你们俩可以结婚,据说小青天的右手和下半生也完蛋了。我先走一步。”   夙沧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忽然果断拉过琴云两人的手扣在一处,自己松了手便转身急匆匆小跑而去。   “师姐?你这是……”   对于云天青不解的问话,她只是愁眉苦脸却又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小声嘟囔道:   “我知道我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前日胡说一气给人留了好印象,但三人做事,怎么会有两人当的道理?不用担心我,体力活我干得最多了,绝对一声苦都不叫!”   半个时辰后——   “寂玄道这里还真真真……真卧槽的冷啊……琴、琴姐,你说卧卧槽能这么用……用么……”   苍茫雪色间无人作答,唯有漫天飞絮簌簌而落,夙沧裸|露在外的头脸、双手与小腿时不时便粘上几片莹白雪晶。她皮相不坏,“肤光映雪”本该是极为清艳风雅的景象,此时此刻却堪比幼年在田间嬉耍时叮得她热血横流的蚂蝗——她想这一定就是琴姐所说的熔化吸热。   (也许夙瑶师姐说得对,我们确实不该招惹玄霄。其实师姐总是对的,我爱她。)   夙沧本就喜热不喜寒,更何况门派制服款式清凉,她又在温煦如春的琼华气象中浸泡惯了,这时突然被长老差遣去太一仙径中最为酷寒的寂玄道,那简直好比将暖房里的花苗扯出来塞进冰箱里,过会儿再放微波炉转转就可以吃了。   “啊,这不是夙沧师妹么?师妹!”   夙沧已冻得连思考都锈住了七八分,听见熟悉的男声才勉强聚起一点神识,神情恍惚地向声源处幽幽望去:   “哦哦……这不是……玄靖师兄……么……我好想你……”   “师妹你不要紧吧?我刚在剑台见着夙琴师妹,来龙去脉她都同我说了。青阳长老罚你来此——呃、庖丁?”   来人纤瘦骨架细长眉眼,隽秀面貌中透着几分女子般的昳丽,正是平日里为数不多与夙沧、夙琴交好的琼华弟子之一,入门尚在两人之前的玄靖。   “……庖丁?”   夙沧定了定神,提着手中一匹白狐向他钟摆似的僵硬摇晃:“你是说这个??”   “是呀,夙琴师妹说天青师弟被罚抄书、她被罚去冶炼,轮到你便是庖丁,将什么‘生活技能’都练全了,倒也妥当。唉,你们这些年轻女娃的话我可听不明白。”   “琴姐讲话不用听明白,都是真理,记着就是了。青阳长老命我来此搜集这些狐狸身上特有的雪云毛,差不多就是庖丁吧……可怜我摸爬滚打才捉了这么一头……”   夙沧哆哆嗦嗦地自白狐尸首上剥下皮毛,以指轻点催动仙术,唤出水气将其洗净后便迅速朝脖子上一围,方才如死里逃生般惬意地呼出口白气:   “呼……长老着实小器,都不送我些御寒之物,我也只好自给自足啦。子曰那什么‘衣轻裘、乘肥马’,如今有了轻裘,就只差肥马了。师兄,你可有给我带肥马来么?若是肥鸡更好!”   玄靖素喜这两个师妹古灵精怪,此刻笑吟吟端详着她正欲开口,忽听背后一道冷声横空劈下:   “师姐,既是长老托你置办之物,你这样拿来戏耍只怕不妥,更遑提背后出言轻慢。”   “……”   夙沧眼瞅着一张冷冰冰的端正脸孔自玄靖背后转出,不禁双手抓起颈上狐皮捂住了眼睛。   “师兄,你来就来吧,什么都不必带了,同门师兄妹用不着这样客气……”   她这些日子早已自云天青口中得知,玄霄为人沉稳谨慎,素重品行修养,又对掌门师伯极是敬服,最看不得同门轻佻浮躁、目无尊长之态。她只是万万想不到自己刷上了好感度,却反而和云天青一道被列入训诫列表了。   “师妹,我此行是为寻些稀有矿材作铸剑之用,掌门师伯便吩咐玄霄师弟与我一同下山历练。”   玄靖一眼看出两人气氛僵持,当即不动声色地闪入其间打起了圆场。   “不过玄霄师弟这些日子进境惊人,不像我入门多年依旧修为平平,唯有一门打铁手艺尚可仰仗。今后我可还要倚靠师弟多加照拂呢。”   “师兄过谦了。我近日常为外物扰动心神(夙沧立时打了个激灵,暗自将别在腰带上的整蛊道具囊往里塞了塞),练功多受阻滞,还远未达止水之境。”   玄霄对玄靖的恭维淡然以对,旋即又将话锋投向踮着脚尖悄悄后退的夙沧:   “修道之人须得长束己心,谨言慎行本是应当。我全为劝善,并无冒犯之心,师姐勿怪。”   “我怎敢再怪你,难道我想在这鬼地方过夜么。”   夙沧猛搓着冻成胡萝卜干的两手,几乎迎风洒泪。   “师姐此言何意?”玄霄眼底倏然一暗,“说来我还不知师姐为何受罚——”   “没什么!师弟教训的太对了!!!”   总不见得要她当面承认“我受罚是因为在你床上放了捆绑道具”吧,用琴姐的话来说:这,真是太羞耻了。   玄霄见她(乍一看挺)痛心疾首地俯首认错,倒也没不依不饶,清淡目光在她冻出两坨高原红的面颊上停了一停,忽道:   “师姐若是体虚畏寒,那便另当别论。”   “不是体虚,就不准人过得舒坦些了?”   夙沧不禁又有点委屈,将绕在颈上的狐皮捂得更严实了。   “你看,这雪云毛多半是要拿去注灵用的,我围一下又不影响材质,还能帮我保暖,提高采集效率,有什么不妥的?规矩自是该守,但人也要懂得稍作变通,若拘泥于形式而办不成实事,那就假得很了。”   “……我却以为,师姐既然心中不满,那也不必空讲什么‘师弟教训的对’。心口不一,岂不一样是假。”   “啊——抱歉,我不是有意说漏嘴的。但这皮毛实在舒服得很,我也舍不得拿下来……”   夙沧这才惊觉失言,但仗着眼下有玄靖撑腰,索性破罐子破摔同他耍起了无赖。   玄靖会意,当即如老母鸡一般挡到夙沧身前护短道:“师弟,依我看此事无伤大雅,再说夙沧脾气倔强,平白多吃苦头也只是激得她反起叛逆之心。你若觉得她行为有差,不如另寻他法?”   “师兄所言,我自有打算。”   玄霄略一颔首,又沉吟着看向夙沧缓缓言道:“玄靖师兄与我此去须途经凶险野地,师姐若当真惧怕这严寒之苦,不如随我们下山,沿途也可助师兄一臂之力。至于雪云毛之事,便由我与玄靖师兄帮你收集,权作报答,亦无不可。”   “…………啊?”   夙沧紧揪着狐皮的手蓦然一滞,只觉眼前琳琅雪景瞬息间颠倒过来,连带着视野都有些摇摆不定了。   “……玄霄师弟?你真是玄霄么??”   “区区狐皮本挡不得山中风雪,观师姐动作滞缓,留你一人在此也是空耗时日。既是如此,倒不如‘稍作变通’,免得‘拘泥于形式而办不成实事’了。同是变通,也有良法与劣法之别。”   言犹在耳,只见白影翩跹,人已御剑去得远了。徒留下夙沧木然呆立于原地,良久才“哇”地一声抱头哀嚎起来:   “师兄你看看、你看看!他抄袭我的名言就算了,什么劣法良法,分明是仗着自己机灵讽刺我智商低!夭寿啦,这一定就是琴姐所说的学霸吊打学渣……”   玄靖面有欣赏之色,对她故意的无理取闹只是苦笑:   “态度如何先放在一边,玄霄师弟不与你这玩心计较,反而为你设想,可见他襟怀坦荡,是能成大业之人。只是——”   他回想起青年心比天高的睥睨神态,笑意蓦然凝固,投向高远云端的目光中不觉阴霾丛生。   “宝剑不藏其锋,虽是刚锐,却也易折。怕只怕来日傲骨伤身啊。”   …………   当日玄靖便携玄霄与夙沧二人下山,沿途教授他们辨识矿石宝玉之法。玄霄入门时日尚浅,论知识见闻本还不及夙沧,但他甚少杂念,字字句句听得入神,对诸般矿材种类特性竟是过耳不忘,就连极相似的两种原石都能一眼辨出其中差别。夙沧全程跪着看他,玄靖也不禁暗叹这个师弟心眼通明,确是不世出的奇才。   “玄靖师兄,这次轮到我的自尊心被冻成冰了。我想这就是琴姐所说的有能者掌船,无能者搬砖。”   夙沧很快发现自己只要负责扛石头就够了,也许玄霄就是找她来扛石头的。   “这句我倒能听懂。你若有不甘,以后发奋图强便是。”   玄靖爽快地呵呵一笑,又转而宽慰她道:“我们今日要在山下过夜,江湖门路你比我熟络,寻住处的重任可要劳烦师妹费心了。”   “啊,这好办!”夙沧难得出一回风头,当即把胸脯拍得咣咣作响:“这山头向南有个小城,我们就往那里去。我和琴姐为了寻仙在江湖上飘浪好几年,也仗义帮过不少人,那城里就有我一个小弟,听说他这两年发迹了,去他家白住一晚上应该不难。”   玄靖奇道:“一别多载,师妹可还识得那人住处?”   “嗯,他说希望我来日再去,我就教他在门口种两棵树作为记认——屋里住着‘人’,屋外种着‘二’,人二合起来就是‘仁’了,讨个好彩头。这法子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师妹心思奇巧,那就有劳你了。”   玄靖见她如此胸有成竹,心下不疑,便吩咐两人在此稍作歇息,随后便往城里借宿。夙沧背着一大袋子石头早已腰酸腿软,当下只想哪儿凉快搁哪儿歇着,扭头却见玄霄并不显露疲态,径自负着剑向林子另一头去了。她心生好奇,朝玄靖比了个手势便也悄悄跟上。   亦步亦趋地随着玄霄走出一小段路,只见他在林中寻了片清静空地,凝神调息片刻,便循着近日所学的剑路一招一式演练起来。初时剑势徐缓而稳健,数遍使完后便渐入娴熟佳境,剑身疾走若行云,剑尖掠动如流水,一时间林间处处银芒闪烁,直映得人肤发生寒。那剑法不过寻常入门套路,但那运剑之人将全数心神倾注其中,剑随意转,人剑如一,哎呀总之就是挺好看的。   夙沧姑且也算识得好坏,看到妙处不禁鼓掌喝了声彩:   “真好!就像那什么诗里写的一样,‘昔有佳人某某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   玄霄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夙沧却是来了兴致,三两步跳出树丛冲他抚掌笑道:“师弟你学得好快。我觉得剑招可难使了,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拧成麻花。”   “无他,勤练罢了。”   玄霄只当她是寻自己切磋技艺,便也心平气和地同她寒暄起来。   “我听闻师姐本是带艺入门,想必另有所长。不知师姐先前所学是哪一路兵器术法?”   “哦,我很笨的,很多复杂的东西我都不懂,学来学去也就一招最好用。说来还与师弟你有几分相像呢。”   夙沧不好意思地抓着脑袋,她其实不大爱好跟人动手,这些年只收拾过几群没文化的小喽啰,在高材生面前总有点班门弄斧之感。   “与我?”玄霄疑念陡生,“还请师姐指点。”   “咦,指、点……的意思是,你要我教你么?我可以教你么?可是,那肯定没你使的剑好看啊……”   夙沧两眼蓦地一亮,但很快又抿抿嘴唇沉下脸来,慢腾腾拖着步子站到一棵直径同她肩宽差不多的枯树前,没精打采地扎了个蹲坑式马步。   然后——一记直拳将那棵树的上半截给轰了出去。   “你看,这同你那天晚上踹门的样子很像是不是?我使不好柴刀,上山打柴时便练了这么一招,用来打人应该也蛮痛的。就是野蛮了点,不耐看。”   “…………”   野蛮……了点。   玄霄眼瞅着那半棵枯树自齐整的横截面上平平飞出、接连又撞倒了两棵树后轰然落地激起尘埃遍野,开始考虑是否要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或者这场对话根本就没有开始过。   夙沧却仍沉浸在方才那一拳酣畅淋漓的余韵里,按着红肿的拳头犹自喋喋不休道:“琴姐给我这一招想了好多名字,比如什么‘庐山升龙霸’、‘友情破颜拳’、‘沧沧艹大树’,我觉得都很厉害的样子……不如师弟帮我选一个?”   “……师姐。”   玄霄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想静静。”   “来了来了!!”   他话刚出口,玄靖已经风风火火地甩着两手自林间冲了出来:“师弟你叫我?”   “师兄你这是……请别和师姐一同胡闹了,我是真的想静静。”   “师弟你太热情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话说你怎么晓得我诨名叫静静?是夙沧师妹告诉你的?”   “…………”   玄霄迅速以剑尖支地稳住脚步,他只怕再迟两秒自己便会一个趔趄俯冲下去。   “师兄你、真的叫……?”   “是啊!”玄靖坦然点头道,“以前有些师兄弟讥笑我貌若女子,便给我取了这个诨名,我一度还很想不开呢。后来夙沧师妹对我说,叫‘静静’有什么不好的?琼华这里人人都在静心苦修,我叫静静,那大家岂不是时时刻刻都要想我,我不就成了全琼华最受欢迎的人?我一想,她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你别看师妹平日讲话跳脱常轨,时不时却会有几句叫人醍醐灌顶的金玉良言呢。对了,师弟你刚才想我做什么?”   “玄靖师兄……”   玄霄绝望地闭上眼睛,不语向天。   你的人生就这样真的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古人云学霸是第一生产力。 静静是个良心担当的好同志,沧沧是个隐藏甚深的凤傲天,玄霄每天都在想静静……他现在真的是个好人。虽然以后就不想做人了( 给大家介绍一下本作灵魂插画师,我基三的第一位师父墨墨……别说话,用灵魂去感受。   ☆、主角的巧合不叫巧合叫天命(上)      三人步入夙沧所指的那座小镇时,天边已有一痕冷清清的白月探出脸来。但冷清是天上的,地下最不缺的就是热闹——放眼望去,只见昏沉天幕下满城灯火次第亮起,市井间纷杂急促的归家脚步踏碎了一地流光,门窗缝隙里飘出的饭菜温香将夜风都泡得油腻了,正是一派俗不可耐又无懈可击的人间欢喜。   “呼~哈……”   夙沧展开怀抱深深吸了口扑面而来的红尘烟火气,登时眉舒眼笑,露出些鸟归山林一般的快活神情来:   “过日子果然还是山底下好,人多不怕冷清,饭食也更有滋味。若是在山下也能修仙就好了。”   “咳!”   玄霄在她身后响亮地清了清嗓子,眉宇间分明拧起好几道褶子,却并不出言驳斥——他似乎拿定了主意要好好静上一静,一路上只是黑着面孔同夙沧远远拉开距离,竟真的一句话都不来接了。   玄靖性子通达,对他们这层隔阂看在眼中却不甚介意,只一心惦记着今晚住处:“师妹,你说那人门前种了两棵树,可知道是什么树吗?”   “嗯,”夙沧点头,字正腔圆地道,“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如此便好找了。只是……这不用分两句说吧?”   “是琴姐教我这么说的。”夙沧神色间没一点怀疑,“她说这是一种修辞,能表现出我内心对枣树深沉的喜爱之情。”   “……原来如此,师妹你爱吃枣子啊。”   玄靖不着痕迹地滤去了自己听不懂的部分。   “是呀,想想这时节也该结果了,今晚可有口福啦。”   夙沧喜孜孜地回头应着,一个不留神便迎面同路人撞了个满怀,踉跄着退后两步才险险站定:“诶哟……抱歉抱歉,我走路没长眼睛。”   “嗨,你这姑娘也忒客气,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讲自己呢。瞧你这么小一个女娃娃,我让你撞一下有什么打紧?没撞坏你就好得很啦!”   这挨撞的汉子身板高大肤色黧黑,一脸敦厚朴实的憨笑,看打扮像是个工匠模样。大约是听她说话有趣,他亲切地朝夙沧上下打量了两眼,忽然面色一变,有些紧张地冲她压低嗓音道:   “姑娘,我看你不是咱们镇里的人,你赶快寻个地方住下,可千万别在街上耽搁了。”   “诶?”   夙沧不明就里地眨眨眼,玄靖心头一坠,急忙抢上前追问:“先生此话怎讲?”   “师兄,这城中气氛有异。”   那汉子尚未答话,一路沉息四顾的玄霄已紧蹙着眉头开口道:“自我们入城便甚少见到年轻女子,纵有也是……”   “都是靠脸就把男人吓软了的丑婆娘,对吧?”   那汉子咧嘴大笑,又朝玄霄和玄靖咂了咂舌头:“我看这两位小哥眉清眼秀,长得倒比姑娘家还标致。咱们这地方可不避讳男风,你们也须得小心了!”   “……”   玄霄听他言语粗俗,神色间不觉有些冷淡,夙沧却是瞪圆了眼睛听得入神:“怎么怎么,莫非这地方有山大王,夜里要出来掳压寨夫人不成?”   “山大王是没有的,但也差不远了。”那汉子摇头长叹,伸手指了一处屋顶示意他们看去:“你们瞧,那便是城北王家的宅子,比镇上其他房子都要高出一截不是?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王麻子有了钱,只怕要叫磨来推人呢!平日里咱们由着他作威作福也就罢了,谁晓得他花酒喝腻味了,竟非要讨个好人家的姑娘做小老婆尝鲜;讨便讨吧,可他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个顶刚烈的,媒人都叫她撵出去好几回。这不,王麻子看软的不行,今儿个晚上就派了花轿要上门强娶啦!”   “什么!?”   玄靖这一惊非同小可:“青天白日之下,怎由得他逞凶!”   夙沧兀自疑惑道:“姓王的要强娶那姑娘,同其他女子有什么干系?为何大家都避之不及?”   那汉子垂了手苦笑道:“这就是我们没用了。依那位玉姑娘的性子,怎么经得起他这样强霸侮辱?说不准便要一头撞死。到时王麻子面子上下不来,到街上随便拉个姑娘或者后生塞入花轿充数,也未可知啊。咱们保不了玉姑娘,便只能好好护着自家闺女婆娘了。”   这话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却是要眼睁睁送那“玉姑娘”去死了。   “你们……”   玄霄眉梢一扬正要开口,却被夙沧抢在先头一嗓子嚎破了音:   “你们真的很没用喔喔喔喔喔————!!!!!”   …………   只听得扑剌剌一声脆响,她高亢激昂的呼喊惊飞了树上一只乌鸦,还不偏不倚朝她肩膀上洒了一坨亮晶晶的鸟粪。   “不对,这样子太不对了!!”   不等对方回神,夙沧已经顶着那坨鸟粪嘭嘭跺起脚来,连带一麻袋石头也跟着在她肩上晃荡不休:   “那姓王的娶玉姑娘你们不说话,下回他娶金姑娘你们也不说话,他娶紫晶姑娘、青琅玕姑娘、虹光琥珀姑娘、昆仑紫鸦乌姑娘的时候你们都不说话,那等他娶你家女儿的时候,还有谁来为你说话!?”   “……师姐,你冷静些。我看你是背那些矿石背得有些眩晕了,不如交我吧。”   “好的谢谢!”   话音未落夙沧就把矿石袋子朝玄霄兜头摔了过去,旋即又回过身提起那汉子肩膀猛摇:   “快说,羊脂白玉姑娘住什么地方!!!”   那汉子没想到她两条豆芽似的小细胳膊竟是蛮力十足,一下被她摇了个七荤八素,晕乎了好久才顶着蚊香眼迷迷糊糊指出一个方向:   “那、那边……姑娘、哦不,女侠,不,好汉饶命……”   “好我这就——”   “夙沧师妹,稍等!”玄靖见她眼迸绿光拔腿便跑,连忙出声劝阻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对方又是寻常凡人,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再长就要断了!师兄莫急,你带师弟去那边买糖吃就好,我是凤来着!!”   这句话已是自一条街开外传来的了。   “什——”   玄靖千言万语都被她噎死在喉咙里,一时间竟接不上气来,直把整张脸都涨成了酱紫色。直到玄霄一掌拍上他脊背,他才回过神来抚着胸膛大口喘气,哭笑不得地一顿足道:   “凤又怎样了,落地的凤凰还不如鸡啊!?”   “师兄,这不是重点。”   …………   …………   夙沧循着那汉子所指的方向疾奔而去,远远瞧见一处平房前跟下沸腾鱼片似的火辣辣一片红浪,心知自己找对地方,二话不说就脑门一低双足拔起,化身为超低空人体回旋炮向那迎亲队伍飞撞过去:   “闪开,抢亲!!”   奉命上门强娶的王府家丁正合计着准备砸门,扭头只见个蓝白色的不明物体呼啸而来,当场吓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嘴里爹呀妈的鬼嚷着就呼啦一声作鸟兽散。夙沧回旋炮行进轨迹上没了阻碍,登时轰地将那门板撞塌,就地乒呤哐啷打了两个滚儿才缓下冲力。   她也没想到这一撞如此效果拔群,起身头一件事便是手忙脚乱地搬起那门板扣回墙上,边扣边回头赔笑道:   “对不住姑娘,下回我让师兄帮你打个防盗门……姑娘?”   她抬目一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立在小板凳上的白衣倩影,正将纤细的脖颈缓缓套入梁上绳结。   “这、我……你……!!”   夙沧眼见情形危急,脑中无数劝慰词句瞬时炸开了锅,琴姐所授的《骂醒轻生者100句》如三倍速弹幕一般飞闪而过,最终还是任凭最直观的第一感受脱口而出——   “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花絮】 我:来看夙玉! 基友: 夙玉来了!! 然后夙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玄霄一愣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妹妹可曾有玉? 不曾有的 然后玄霄就把好不容易收集的矿石一扔 这么个神仙似的妹妹都没有,我要这些劳什子玩意儿做什么 然后沧沧就哀嚎着 你不要我要啊!! 扔了作甚啊!! 没错就是夙玉来啦。 说到夙玉,不提后来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三角恋,夙玉上山时候看着还是很通透一姑娘,我觉得年轻人要通透还是死个一次最快。背景设定平常了点,就是差点被强抢的普通民女,比起女神我更喜欢写普通姑娘就是了。   ☆、主角的巧合不叫巧合叫天命(下)      “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女子……”   “……”   那悬梁少女维持着脖子卡在绳结中的姿势俯看向她,不施脂粉的面孔清丽绝伦,乌润长发如绢帛般重重叠叠裹着纤腰窄肩,的确生得一副颠倒众生的好皮囊。尽管面色苍白,一双黑亮瞳仁中却不见空虚昏昧的死气,反有澄澈清光流转,仿佛注着一盏洞悉世情的睿智与通明。   这画风跟我好不一样啊,夙沧想。   “姑娘,”她启齿,语声低柔,却字字敲得夙沧耳鼓轰鸣,“此地危险,你还是快些退出为好。”   “喔、喔,不好意思打扰…………不对等一下!!这位姐姐,你不觉得外头的阳光很温暖很灿烂,你对这世间没有一丁点不舍么?你先下来,有话好好说,说不清楚我可以帮你说啊!”   外头那群家丁似乎已回过神来,开始使出吃奶的劲儿砰砰砸门,夙沧只得将整个身子扑上去奋力顶住。   “姑娘,外头暮色已深了,何来阳光?”女子轻叹,“更何况一入囚笼,永无天日,倒不如早早投去轮回,也算保得此心澄明。我在世上已无牵挂,无人再会为我担忧,我也断不会累及旁人性命。”   “哦,你当我是旁人,所以不让我帮你。”   夙沧这会儿却是悟性上线懂得极快,当即连连点头道:“这好办,这位长得像羊脂白玉一样白净细腻的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贵庚?”   “啊?”   少女被她问得一怔,不自觉就随着她说了下去:“我叫霁玉……今年十七。”   “好,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一个漂亮姑娘要叫鲫鱼,我们这便撮土为香义结金兰吧!我叫夙沧,比姐姐你小上一岁,你叫我沧沧就好。现在有人要做我姐夫,那可不就是我的自家事了?”   “这、你……我……”   霁玉哪里跟得上她这古怪逻辑,愕然半晌答不出话。这当口木门已被冲撞得摇摇欲坠,她忧心夙沧安危,慌忙甩了绳结自凳上跳将下来:   “姑娘有这份心意,我自是感谢。但王家与官府勾结,又有异术傍身,绝不是姑娘所想的这般容易——”   “——不错,我与师兄也是这样想。师姐,你切不可冲动躁进,失了方寸。”   屋顶上忽然投下一线昏黄光亮,却是玄霄掀开一片瓦透了小半张脸出来。   “…………”   (完了,这下房子都被拆得差不多了,等咱们走了这姑娘还能过么……)   夙沧暗自叫苦,霁玉却禁不住掩了嘴莞尔一笑:“真是造化弄人,想不到我今日人还未去,身外之物却要先去尽了……无论如何,霁玉在此谢过二位。”   玄霄敛起目光规规矩矩地答:“当为之事,姑娘客气。”   “说舌马风娘话!”   夙沧被门后六七个大汉捶打得浑身肉麻,情急之下连字都咬不清楚了:“师弟你要么下来替我顶门,要么就别在那姑娘来姑娘去的了,直接抱人走啊!”   “就此抽身确是一法,但难免累得姑娘背井离乡,终非长久之计。”   玄霄语速也比往常紧促了些,但口气仍是远胜他年岁的沉稳持重:“依玄靖师兄的意思,是要对那恶徒略施惩戒,让他从此不敢再仗势欺人,永绝后患。师兄已为此前去打点,只遣我先来相助。”   “略施惩戒…………喔,这容易!”   夙沧若有所悟地嘟囔着,忽然心念一动,双手抵着门板冲外头高声喊道:   “你——们——都听好啦!玉姑娘说了,女孩子嫁人都要风风光光的,你们怎么着也得先把凤冠霞帔送进来吧?”   外面那些家丁只当霁玉服软,顿时大喜过望,未加多想就张罗着去取喜服。反是玄霄不解其意,沉声道:   “师姐,你这是要……”   “那还用说!”夙沧仰起脸冲他挤眉弄眼地笑,“隔着盖头谁晓得新娘子是不是一条狗,我还从没嫁过人呢!”   “……!!”   玄霄旋即参透,又见她一脸跃跃欲试的期待模样,不由地板起了面孔道:“师姐,不可孤身涉险。”   夙沧却将脸板得比他更硬:“我看你心里是在说我什么‘轻浮躁进’、‘难以成事’吧?那我就更要去了,否则可不是要被你看扁。”   “师姐既有自知之明,更不该明知故犯。”   “哇你骂我!虽然拐弯抹角但我听得出你是在骂我!”   夙沧一意孤行,玄霄死活不允,两人都是一副撞穿南墙不回头的茅坑石头脾气,眼看着就要陷入到漫长无果的拉锯战中去。霁玉灵慧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逡巡几周,忽然盈盈躬身道:   “二位既是争执不下,霁玉心有一法,或可两全。”   玄霄只担心完不成师兄嘱托,闻言大大松了口气:“只要能阻止师姐胡闹,若有其他办法,我自当尽力而为。”   “既是如此,请大侠先从屋顶上下来……多揭两片瓦也不碍事的。”   …………   …………   一盏茶功夫后——   “起~轿~~~”   “轿子走了,新娘不是我……”   夙沧老大不情愿地扒着门框目送花轿远去,时不时就拿足尖去踢地上的小石子儿,活脱脱像是个挨了禁闭的野小子。   霁玉翻拣出一套男装扮作个小厮模样,又从灶台里掏些黑灰抹脏了脸孔,方才移步出来向她道:   “此次多亏二位救我性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是委屈了那一位……”   “不委屈不委屈!”夙沧忙摆手道,“做新娘子的机会,大多女儿家一辈子只一次,男人一次都没有,算来师弟可是赚到了!”   霁玉苦笑:“话是没错,只怕他没有妹妹这样想得开……”   “啊,你叫我妹妹,是同意与我结拜了?好耶,这下我也赚到啦。我们算是半个生死之交,以后我便不与姐姐见外了。”   夙沧心头悲喜皆是来去如风,满面云霾眨眼散尽,欢欢喜喜地执起了霁玉纤手:“玉姐姐,你生得真好看,心气也刚强。你这样从容平静,我都看不出你片刻前还起过求死的念头呢。”   “我哪里是刚强,不过是明白自己的弱小,将一己生死置于心外罢了。”   霁玉螓首轻摇,姣好面容上波澜不兴:“一念生,一念死,当生则生,当死便死。天地何其广大,我身如蜉蝣,自是不会将自己看得太重。”   “玉姐姐这话说得消极了。年轻轻的不要想这么多,来,同我一起去讨杯师弟的喜酒吃,喝开心了就不会多想了!”   “喜酒……”霁玉面有讶色,“看妹妹装束是修道之人,却不避讳饮酒么?”   “别人的道避讳这个,我的道可是要由我自己来定。”   夙沧得意洋洋说着,一面又好奇地向霁玉问起:“对了,姐姐说那王麻子有‘异术傍身’,却不知是什么本事,有多厉害?师弟虽是个学霸,回头想想还有点小担心呢。”   霁玉沉思着道:“这个……我也不知详细,只晓得他本是个无甚名气的普通小贩,打某天起突然好运连连,每做一桩生意都是稳赚不赔,不久便发家致富盖了新宅。大家都说王麻子这财运来得古怪,不知是拜了哪路神仙……对了,还有人曾见着他从手上放出火来,这法术妹妹或许晓得?”   “火……财运……咦?”   霁玉没留意到夙沧瞬间煞白如纸的脸色,只一心从脑海中搜罗着他人的零星叙述:“以往我们城里也有好几个富商,谁知接连数次货仓起火,将他们大半家财都烧了个干净。从此镇上便只王家一家独大,不少人疑心是他下手,却苦无证据,那火仿佛是凭空里冒出来的一般……”   “玉、玉姐姐。”   夙沧说这话时人已在墙角蜷成了一个毛团儿,瑟缩着小声道:“你,你说的那王麻子,可是五短身材四方脸,酒糟鼻子绿豆眼,长得活像个芝麻大饼?他……他家门口,可是种了两棵枣树?”   “一点不错,正是这般容貌!”霁玉不由惊得抬手捂住了嘴,“至于枣树……对了,王家以前的确种过,说是什么恩公吩咐他的,还让左邻右舍议论了好一阵子。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大,嫌弃那枣树寒碜,便都砍了换上梧桐,好招个‘凤凰来仪’的喜气。”   “哦,砍了啊……等、砍了?!”   此言一出,原本正无限缩小的夙沧又“砰”地一声膨胀开来,像个充足了气的皮球般自墙根处高高蹦起,身体力行地演示了一番什么叫做暴跳如雷。   “——反了他了!!拿我的灵运宝令和仙术去为非作歹不说,竟然连两个枣都不给我!!!这一定就是琴姐说的人穷不能屌短,人穷穷一时,屌短短一生!”   “……妹妹,我想这话应该是‘人穷不能志短’。听你口气,似是与那王麻子相识?这又是怎……”   霁玉话说到中途才发觉人已不在眼前,匆忙追出门去却只见巷尾闪过白衫一角,少女怒火翻腾的咆哮之声遥遥而来:   “——我反悔了!这种人渣连跟男人拜堂的资格都没有,活该跟右手过一辈子!!姐姐稍待,我再去抢一回亲!!” 作者有话要说:  夙玉原名纠结了很久,怎么都不对味,最后取的是霹雳布袋戏里快雪时晴霁无瑕的头一个字,清新脱俗意思也好……至于她到底姓什么这种小事就别在意了名字好听就行(你走 沧沧非常乐于助人,但天下总有些人不值得帮。嘘我并没有在影射什么。 照理说修仙的应该不怎么爱管凡人恩怨,霄哥主要还是出于正直以及担心夙沧冲动打死人,觉得师姐人呆手重不靠谱,不如自己撸……被两个(将来会)喜欢他的妹子一起卖给恶霸做媳妇的男神啊,心酸。   ☆、即使主角喝醉了也不会有什么福利发生   “……师妹啊。师妹啊。妹啊。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师兄啊。师兄啊。胸啊。啊。啊给我一杯忘情水~~好了别苦着脸了,想不出怎么说就别说呗,反正我又不想听。”   “这不是你想不想听的问题啊!!”   是夜王家张灯结彩,红烛高燃,冲天的喜气直将夜空都烧得通明,倒真是名副其实的红红火火。然而红火喜宴上却赫然有那么一小桌黑云缭绕,正是恨不得生出八张嘴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夙沧,以及摩挲着佩剑犹豫是否要抹脖子、要抹的话该先抹自己还是师妹的玄靖。   “师妹,我的好师妹啊……我给你和玄霄师弟制造独处机会,是想让你们共同做桩好事消了过往嫌隙,谁晓得我才一会儿没盯着,你就把师弟给嫁出去了?!”   “冷静点我的好师兄。”   夙沧叼着半个鸡翅膀向身旁扼腕叹息的玄靖横了一眼,噗地吐出根骨头道:“谁说我要嫁他了,这不是来抢亲了么。小气麻子办起喜事还挺大气,先开饭再拜堂,成不成都有饭吃,咱们赶紧吃饱了好办事。”   “你倒轻松自在。师弟又不像我一般男女通吃,若不是为了阻你胡闹怎会行此下策……之后他若将此事捅去掌门师伯那里,我看你作何解释?”   玄靖终究心疼晚辈,嘴上虽没好气,心下仍是为这顽劣师妹记挂担忧。   “他?他去向掌门说什么,说自己已在山下嫁了个好人家,要放弃修仙回去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么?——还有师兄,拜托你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传自己的性取向,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夙沧全未将他的忧虑放在心上,反而又气定神闲地端过壶来给自己添了杯酒。   “师兄放心,我与玄霄师弟交情虽不深,感情也不大好,但对他的脾气还能勉强明白几分。你也看得出来,这人天赋高气性更高,打死不会叫苦讨饶。”   “但他却将你们的劣迹告知了青阳长老,否则你也不必在冰天雪地里抓狐狸。”   玄靖提醒她道。   “那可见他还是个重规矩的——就是这一点不招人喜欢。不过我喜欢师弟规矩之外的那点小暴脾气,若像玄震师兄那样三棍子撩不出个声响来,那我就宁可去同练武用的木桩打交道了。”   “小小年纪口气倒狂,怎不见你上大师兄跟前说去。”   玄靖愣是让夙沧给气笑了,忍不住抬手照她额上戳了一指头,“别在那贫了,还不快与我说清楚,你同这王麻子是怎样一回事?”   “能是怎么回事?提到他我就来气……咯。”   夙沧蓦然沉了脸色,抓起酒杯就凑到嘴边一股脑儿灌将下去,喉咙里突地蹦出个凝着怨气的酒嗝。   “也就前几年吧,我刚跟着琴姐出来寻仙,路过这附近时恰巧撞见他被山贼打劫。我俩救下了他,我看他年纪老大不小的还翻山越岭做买卖,豁出了命也赚不上几个钱,就把别处摸来的灵运宝令送给他两块,估摸着能帮他转一转财运……唉,要是早知道这么有效,我就自己留着使了。”   “亦或许此人确有经商之才,以往只是缺少机缘和本钱。这样说来,你倒算是他的贵人了。”   “是啊是啊。”夙沧听得格外受用,点头如鸡啄米,“他一大老爷们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是个事儿,我就教了他两句顶简单的仙术口诀,让他自己练着防身。之后的事么你我都看到了。”   “原来如此,这也实在是阴差阳错,凑巧得很了。说来可叹,这人昔日生活清贫,犹知自食其力、勤俭度日,而今一夕暴富,心性却堕落至此……莫非真是‘饱暖思淫|欲’?”   玄靖听她讲明前因后果,心头亦感沉重。再看夙沧,虽然嘴皮子仍是一如既往的油滑,眼波里却似郁郁结了层浓雾,不像往常那样通透敞亮。他担心师妹为这一无心之失愧恨自伤,便端起师兄架子出言宽慰:   “夙沧,不必多心,这并非你之过错。”   “……?”   夙沧正伸长了胳膊去夹一块蹄髈,闻言不禁错愕地回转头来:“当然了,这本来就不是我的错,师兄你干嘛还特意说一遍?”   “………………咦。咦??你脸色这么阴沉,不是在自责吗?”   “没啊,我在心疼我的枣,本来还指着今晚摘了下酒呢,杀千刀的孙子。怎么,难道师兄觉得我有什么需要自责的地方?”   夙沧把蹄髈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开来,一条舌头也不肯落了空闲,继续连珠炮般唠个不停。   “我不过是顺手扶他一把,他日后往哪走可不能赖我头上。照这样讲,以后我们帮人之前都得先问明白了:你好,你是个好人吗?你现在是好人,等你发达之后还甘愿继续做好人吗?你说你是好人,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可以信你吗?没完没了没完没了,那倒不如永远不要去帮人了。况且我虽然不中用,收拾个把烂摊子还没什么问题,有些事合该由我去做。”   “师妹你……似乎对此感触良多啊。”   玄靖一时又有些无言以对之感,只得讪讪将话别了开去。   “感触谈不上吧。”   三言两语间夙沧又接连灌下了好几杯酒,像是要在抢亲之前喝够本似的,“我心里天生就只这一个念头,旁的也塞不下了。救人便是救人,不是说这个人有可能会变坏就不救,同样的,我若看到有人为恶,那就统统只是拳头伺候,任什么人都一样。”   “看来师妹自有思量,倒是我多言了。”   玄靖从她话中听出些深沉庄重的意味来,心下慰藉,正想再夸奖她几句纯真率性、恩怨分明之类的,却在王麻子差人领“新娘”进门的瞬间猛然清醒过来:   “不对!说什么拳头伺候,你这分明是拿无辜的师弟去伺候人家啊!!!他们马上就要拜堂了,你当真要坐视惨剧发生?!”   “呜哇……哇哇哇……”   夙沧正抻长了脖子直着两眼冲门口张望,连刚塞进嘴里的肉丸子都差点沿着舌尖滑出来,对他的控诉更是半个字也未听进。   “这样一看玄霄师弟身段真好,腰身可赶上我细了……大红色的确够靓,可怜我没福气穿,你瞧衬着师弟皮肤多显白?我想琴姐所说的东方教主也不过如此。不过我总觉着师弟还是同白色相宜些,若能教他穿婚纱看看就更妙嗳哟哟哟师兄你怎么可以拉女孩子娇贵的耳朵住住住手!!”   “事都是你惹的,这次你给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别总指望着我来收烂摊子。玄霄师弟在偷偷撩起盖头看我们呢,他摆出一脸‘琼华派都是薄情寡义之辈’的表情看着我们呢!”   玄靖啼笑皆非之下不觉抬高了嗓门,但转瞬便湮没在满堂谄媚逢迎的恭贺声里,直如投石入海般未激起一点涟漪。宾客中溜须拍马者有之,欣羡眼红者有之,痴望着“新娘”倩影脑补意淫者有之,而关心新娘死活的只怕全场也就他们二人了。   “你你先放开手我们有话好……诶哟!”   夙沧生怕师兄真跟自己破釜沉舟,只好软下身段哀哀告饶:“我、我又没啥恶意,还不是刚才师弟非要我蒙上眼睛才肯换衣服,等我睁眼他都进花轿了,你就让我好好观赏一下呗。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天经地义啊。”   “好你个球!”玄靖将她耳朵拧得更紧了,“师妹你同我说实话,你该不会真打算等他们入了洞房才——听好了,你与夙琴我自是当作亲妹妹一般看待,但玄霄师弟我瞧着也很有眼缘,你下手可得悠着点,别把人家小小年纪就玩坏了!”   “我懂、真懂了,拜托你松松手,你要我把喜堂抢过来给你和师弟成亲都行!”   夙沧好不容易从玄靖手中挣脱出来,按着耳朵嘶嘶地直吸凉气,歪斜的嘴角抽动了老半天都没能复位。她正想再给自己倒杯酒压压惊,忽觉指关节针扎般的一麻,低头看去时只见个蚕豆大小的纸团滚在手边,滴溜溜打了两个转方才停住。抹平一看,上头以蝇头小字潦草写着:   『玄霄自会脱身,师姐不必画蛇添足。   酗酒乱性伤身,更损修行,望自珍重。』   …………   “你看,师弟说不用我帮忙耶。”   夙沧一手端起酒杯,另一手则以食指和中指夹了纸条递到玄靖鼻子底下,炫耀似的连连扇动。   “不,我想他只是对你绝望了。”   玄靖哼笑一声,鼻息将那纸条吹得飞起,正是名副其实的“嗤之以鼻”。   “也许我该给他写个回信,”夙沧对师兄的拆台只作未闻,捏起纸条对着光左照右照,“话说这字是拿什么写的,看着有点像我之前插他椅子缝里的吸血针……”   此时她已自斟自酌喝了个面红耳热,但手脚仍算得麻利,不一会儿便鼓捣出另一根吸血针在纸条反面写好了回话。玄靖凑近前一看,却见上面写的是:   『师弟放心,说酒后乱性都是骗人的。   其实人喝到烂醉根本硬不起来,只会晕和吐。』   “……师妹,你还是出去吹吹风醒酒吧。”   夙沧正色:“你不懂,我这是为了缓解师弟婚前紧张的心情。”   说着又咯儿一声打了个酒嗝。   “有师妹你在,别说他紧张,我都得捏把冷汗呢。”   玄靖一脸忐忑地上下打量着她,愣是摸不透这个酒过三巡的师妹还有几分清醒。   “要不你还是出去醒醒酒,等下别不知轻重伤了人……”   夙沧意识到他的顾虑,神态一下子乖巧柔顺起来,连平时稍嫌尖亮的嗓音也放得和婉了几分:   “师兄,你放心。”   十五岁的少女风华正好,本就如沾着晨露的花朵一般鲜俏。再加上这么柔和的调子,这么娇憨的神情,即便是一月来与她朝夕相对的玄靖也有片刻失神,仿佛被她这道声音在心尖上一捻一抚,高悬的心就当真稳稳落回了肚子里,如同秋裤扎入袜子一样的安逸妥帖。   昔时他受同门奚落、苦闷无方之际,这个刚入琼华的小女孩儿也是这样坐在他身旁,两手捧着腮帮柔柔地笑,笑声里有种洞明世事的通达与安详:   “师兄,你听我的。静静绝对是个好名字。”   “……好。师妹,你叫我放心,我就放心。”   玄靖合着眼用力咽了口唾沫,终于鼓足勇气将头重重点下。   “既然你已有打算,便放手去做吧。这一出虽闹得荒唐,但我相信你能圆满处理。”   “还是师兄待我最好。喔,也不对,是和琴姐并列的好。”   夙沧低眉莞尔,抬手间已将那纸团轻巧弹出,似流星逐月般飞越满堂攒动的人头直奔玄霄而去——   然后走偏三尺,精准地嵌在了一旁王麻子那张坑坑洼洼的麻皮脸上。   ……   …………   ………………   “…………师妹。”   玄靖蹙眉捧心,如娇花照水,摇摇欲坠。   “这也是你计划好的吗?”   “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   “你让我怎么放心啊啊啊!!!”   那端玄霄见状,早已当机立断一把抹了纸团收入袖里,但仍免不得引起王麻子注意。王麻子只当是“新娘”有意挑逗,顿时喜得抓耳挠腮,涎着脸就往他跟前凑去:   “娘子今日怎地这般主动,莫非是等不及了?”   “……”   盖头下的玄霄一心一念攥着袖口克制怒火,几乎把绸布绞出汁来,脑子里已经开始默诵琼华心法。   “娘子何必害羞?”王麻子将脸贴得更近,几乎按捺不住地要去揭开红绸一睹芳容,“方才你那软绵绵的小手在我脸上这么轻轻一摸,可真是将我的魂都摸了去……”   “…………”   “我就说该让我扮新娘子嘛,是师弟强要出头,这真怪不得我。”   夙沧看着好笑,话未说完就瞥见玄靖在一旁摩拳擦掌,连忙把后半句奚落话硬吞了回去。   话又说回来,一面是万众瞩目的掌门亲传琼华新星,一面是每天徘徊在退学边缘的问题儿童,任谁都会觉得玄霄办事比较靠谱。   但玄霄作为一个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天才少年,性子里毕竟多了一重孤傲自矜,对夙沧那些耍小聪明戏弄外行的伎俩不以为然,更不屑同这市井流氓认真计较。他本打算待人落单时胖揍一顿再放些狠话了事,谁晓得这急色鬼如此肆无忌惮,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要动手揩油,一时间还真落了个措手不及。   “…………”   当场撸袖子开撕吧,他终归是位世外修仙客而不是五大三粗的酒肉和尚,要是在大庭广众下跟个泼皮镇关西拉扯起来(还套着新娘子的喜服),这数日来清修悟道攒起的逼格就别想要了。   来发远程法术吧,他眼下修炼的可是火属性广域AOE,周围环境封闭可燃物又多,一个手滑就能现场制造焚尸炉。这也不能怪他,因为他是个天才,天才都是从AOE学起的……   玄霄正踌躇于丢逼格与丢节操之间的两难路口,耳边突然有道熟悉的棒喝传来:   “住手——别碰那女子,她是千年狐妖所化!!”   ……虽然内容完全听不懂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英俊的沧沧来救美啦!(没有误)下章大忽悠上线 我觉得霄哥年轻时是很有点尴尬恐惧症的,云天青调戏妹子他尴尬,云天青说他怜香惜玉他也尴尬,总之一切丢面子丢逼格的事他都觉得很尴尬(被揍)如果把他中年以后“飞升的最后时刻已至~~哈哈哈哈!”的录像放给小霄哥看,他估计当时就不想做人了…… 当然现在的新娘子霄哥也不怎么想做人了……   ☆、人生如戏,各拼演技(上)      “别碰那女子,她是千年狐妖所化!!”   “夙、夙沧师妹……?”   夙沧全不理会身旁满脸莫名的玄靖,装模作样地将衣一拂跳下座椅,顶着颊上两团酡红就大摇大摆地向玄霄走去。她身披琼华派白底蓝边的长衫大氅,背上一柄(并不会使的)乌鞘长剑,步履生风衣袂飞扬,乍一看还真有些飘飘欲仙的味道。   王麻子为这气场所慑,想当然就将她当作了传说中的“剑仙”,连忙战战兢兢地放低姿态道:   “仙、仙长来此,有何指教?您方才说这女子……是……”   “师——”   玄霄只觉脊梁骨上猛然窜起一阵恶寒,刚要开口便已挨了夙沧声如洪钟的当头一击:   “兀那妖孽,休得多言,惑乱人心!”   “…………”   …………这人在说啥。   夙沧这一嗓子当真是蕴足了威严正气,投向玄霄的目光如炬亦如电,满是卫道士特有的嫉恶如仇之态,立时教周遭众人不敢猜疑。她也不待玄霄反应,一把掐住他手腕就向王麻子怒目而视道:   “你这人忒也不识好歹,我追赶这狐妖已有三日三夜,原来是被你藏入家中!包庇妖物,可知该当何罪?”   “妖、妖妖妖,妖物?!”   王麻子果真被她这通浮夸的虚张声势唬住,一张饼子脸都骇得透出了粽子般的青气,语无伦次道:   “这……这个,不可能啊,怎会如此……仙、仙长明鉴,我迎娶的乃是镇上女子霁玉,乡亲们都认得,绝不是什么妖狐啊!!”   夙沧就吊起了眼角冷笑:“那你的意思,倒是我骗人了?也好,今日便叫你这俗子看个清楚。”   说话间她已将手探入腰间行囊,摸出一块寻仙路上误打误撞得来的“影月神石”硬塞进玄霄掌心,暗自催动石中灵力。   『——这石头是好东西啊沧沧,搁游戏里肯定是个神道具,让你隐身无敌三回合那种。』   关于“影月神石”的效用夙沧也只是道听途说,但琴姐这句点评对她而言具有绝对的说服力,尽管琴姐后来坦言自己是在胡扯。   这块石头也真没令她失望,一晃眼玄霄整个人就烟消云散没了影踪,只剩下她手头一点灵力释放时的余光,星星点点如夏夜萤火汇于掌上,映得人眉目都清圣庄严起来。   于是她一寸寸将手掌收拢,唇角拧出个恰到好处的温和浅笑:   “你们,可都看明白了么?”   ——怎么会看不明白?这景象分明就是天降仙姑一巴掌收了个妖孽,仪态雍容高雅,神色清冷出尘,简直女神得不行,谁又会想到要在后头加个经。   我怎么就没去当个江湖骗子呢,夙沧想。   哦不对,我的理想是做神仙。   “诸位莫急,请听我说。”   妄想成仙却干着坑蒙拐骗勾当的小姑娘轻展袍袖,声情并茂语意绵长,每吐一字都悠扬得像是要唱起歌来。   “此妖乃千年白狐幻化人形,专取男子精气为食,混迹市井、登门入室之事不在少数,尤喜引诱心术不正的好色之徒。你若非有心藏匿……”   她冷不丁将眼锋向王麻子一剜,语调也适时地推上两个八度:   “那便定是色|欲侵心,犯下过什么欺男霸女的恶行,才招来这狐妖调包了你的新娘,要与你共度良宵,噬你心肝长它修为!你且扪心答我,那位‘霁玉姑娘’可是与你两情相悦,心甘情愿嫁你?”   “这……是是,是王某德行有失,请仙人恕罪,仙人救命啊!”   自古小人多惜命,王麻子更是软腻圆滑得像条泥鳅,死厄临身哪里还敢轻忽,当场就双膝一软给夙沧跪下了,咚咚咚三个响头震彻云霄。   “仙人可救不得你,唯自救耳。”   夙沧打个手势示意他起身,语气越发的寒肃逼人。   “唉,凡夫俗子见识短浅、看不清前路也就罢了,怎么连记性都不长。你读过书没有?封神榜里不是写过,纣王强娶苏妲己却娶了个狐狸回来,下场如何不是明摆……对了,这是琴姐讲给我听的,你的确读不上。好吧,虽然这本书眼下还没写出来,演义之说也未必确实,但‘荒淫无道,自取灭亡’可不是说书人砸吧嘴皮子唬人玩儿的。”   她说着便煞有介事地将手揣入怀里,再伸出时已拎起了那团捂在胸口的白狐皮毛:   “你瞧,这就是你娶回的妲己,我已经让它显出原形,现在你还要同它拜天地入洞房么?或者我把它送你缝个枕头?”   “不不,小人不敢,再也不敢了!!”   王麻子眼睁睁看着红衣佳人在眼前化成个雪白毛团,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再透一口,额上明晃晃的悬满了黄豆大的油汗。   “嗯,我谅你也没这胆量。”   夙沧嘴上说得平静威严,手上动作却一点都不耽搁,三两下就将狐皮叠成个方块贴身藏起——所谓做戏做全套,她哪里舍得真将这辛苦得来的围脖送人。接着她冷眼横扫满堂宾客,自丹田里提了口气吊在嗓子眼里,一字一句尽是铿锵嘹亮:   “你们,听说过狐臭……诶哟师弟别掐我。你们听说过狐臭吗?这白狐已修炼成精,妖气无色无味,却能伤未经修行的凡人于无形,一室之内皆不能幸免。所幸你们同它接触时日尚短,若是当真做了夫妻朝夕共对,不出一月,妖气深入脏腑,那便药石无医了。”   这下举座众人皆是面色大变,红红火火的喜堂上登时一片哗然:   “这、这可怎么办!我只是来吃杯喜酒,哪里想到会闹出人命来?!”   “作孽啊,果然这王麻子的大腿不能乱抱,连他该遭的报应都爬到我头上来了!”   “我家婆娘可凶得很,我从来不敢干这拈花惹草的勾当,难道也逃不过吗?那我临死前一定得去翠香楼喝杯花酒……”   “仙姑,这不是有仙姑在吗!请仙姑赐救命之法,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诸位不必惊慌。”   夙沧强忍笑意待他们哭闹够了,算算影月神石也即将失效,于是负着双手把腿一叉,摆开个“爷要总结陈词了你们都别说话”的风骚架势,将预先默记好的台词背得抑扬顿挫而又字正腔圆:   “我知你们只是误交歹人,趋炎附势,人之常情,本也算不得大过。但妖邪之辈却无我这等宽容善念,如今我及时赶到将这妖物擒捉,诸位受创未深,回去后须得清心寡欲、多行善事,一来积取功德,二来也可养浩然正气,抵御邪力侵身。”   背完词夙沧自己都觉得胃里直冒酸水,正盘算着该怎样抽身,只听见背后吱呀呀一声响,却是那厅门无风自开了。这一下更将众人吓得屁滚尿流,越发对“仙姑”法力深信不疑。夙沧心知是玄霄推门催促自己离去,便也配合地向王麻子拱了拱手,姿态里七分威仪三分慈悲相,将演员基本素养贯彻到底。   “对了,这屋子也被妖气侵染,怕是住不得人了。为绝后患,请趁今夜将能带走的细软家什收拾一下,我明日一早便会点起灵火将屋舍焚毁。另有一言相嘱:金银楼宇无穷尽,性命从来只一条,你今日侥幸留得命在,来日务请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我烧了你房子你还要跪谢送我出门你怕不怕!系列 影月神石:单体三回合隐身,免疫所有伤害,毋庸置疑的神器之一。刷上一堆带去打boss,平砍也能磨死((( 影帝沧把忽悠技能点满了,玄霄和玄靖都担心她上去就把人头打飞,万万没想到沧沧是读过书的,懂得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啥)她其实不怎么喜欢动手解决问题,是位和平的壮士。 吾并非你们所想的吴下阿沧啊!   ☆、人生如戏,各拼演技(下)      若问夙沧最喜爱的句子,那便莫过于“此间事了”了。   这话自然也是琴姐教她的,据说只要在小说或剧本里见着这四个字,自然就生出种七度空间一样的安稳,仿佛什么波澜跌宕一瞬间都被推在了身后,纵使不能就此风平浪静无病无灾地过一辈子,起码也能风平浪静无病无灾地走上一小段路。   在夙沧看来,无论人妖神魔,但凡生在世上便免不了各自劳苦,能从这一世的辛苦里偷得一小段安逸悠闲,已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   而今,此间事了。   这一夜月朗风清,天地阗寂,只间或有一两犬吠夹杂三四虫吟,正是一卷最适合文学青年逸兴遄飞的舒旷图画。画卷间又有三道白衣人影负剑徐行,若非其中一人正意犹未尽地念叨着“抢人老婆烧人房子最后人家还要千恩万谢地跪送你出门师妹你真该去街头卖大力丸”之类的字句,那便真是无可挑剔的神仙境界了。   “静静师兄,你就不能静一静吗?我听那边草丛里有蝈蝈叫,还琢磨着要给琴姐抓一只玩呢。”   “也是,我的确该静上一静,给你们年轻人留点空间。”   玄靖意味深长地笑笑,扭过头又朝身旁沉着脸缄口不言的玄霄挤了挤眼:“师弟,沿着这条街走到底左拐有家客栈,你同师妹一道过去,我还需绕路办些私事,稍后再与你们碰头。”   “私……事?”   这露骨到敷衍的托词令素来信赖师兄的玄霄都不由抬高了眉毛,“这个时间?”   玄靖以手抚膺答得气宇轩昂:“给琼华下一代的栋梁们创造巩固同门之谊的机会,这就是我的私事。”   说罢他便足尖点地远远飘了出去,等夙沧喃喃念完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与我不相上下的无耻之人”,更是连影子都已消失在了两人身后的转角尽头。   “…………”   玄霄脸上还青一阵白一阵地开着染坊,夙沧已经干脆认命向他探过头来:   “好了师弟,看来静静师兄觉得我们该剖开肚子好好谈一谈。你看上去意见很多,要不你整理一下列个123点慢慢问……诶。”   饶是她脸皮坚韧,窥见玄霄此刻神情也不觉心下一沉,暗自叫了声糟。   或许是一夜间所经变故太多,又或许是她所展现出的演技太过浮夸惊悚,总之玄霄这一刻投向她的视线与其说冷不如说是空,仿佛两人从未相识也根本不想与她结识似的,那种空洞到极致的陌生感令夙沧都打了个寒噤。   “…………师姐。”   然后玄霄凉凉呵出口气来,终于将这空洞填上了——填了些堪比寂玄道冰雪的什么东西。   “我只有一事相问。你是否一直如此……谎话连篇,作弄于人?”   这并不是什么叫人惊讶的问题,却着实有点叫人难过。   很显然,令玄靖赞口不绝的精彩演出,在玄霄眼中也只是不成体统的玩闹罢了。   “……嗯,我喜欢你这个问法!”   但夙沧很快便振作起精神,一如往常的笑容在她因醉酒而泛起潮红的面孔上闪闪发亮。   “直截了当没礼貌,总算不死抠那些繁文缛节了,这才是同朋友说话的口气嘛。顺便一提,我以前跟琴姐和小青天夸过你长得俊,那可不是假话。”   玄霄见她仍是一副轻浮做派,越发收紧了眉头:   “师姐应当知晓,我不是想问这个。”   “但是我想回答你这个。”   夙沧双手交叠枕于脑后,轻快地原地蹦跳着转了个圈。   “我明白你的意思,师弟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肯定看不惯我这样瞎说八道唬弄人吧?”   “……不,我没说得那么过分。”   玄霄忍不住开口分辩。   “以前我也说过,你太拘泥于形式了师弟。”   夙沧却不大在乎他的澄清,悠然竖起一根食指抵住下巴,努着嘴唇作出副无辜又无邪的神情来。   “这样思前顾后不利于养发,很容易秃头的。行侠仗义这种事情,又得不了什么好处,原本就是千金难买我高兴。”   “高、兴?”   玄霄生硬地重复一遍,似乎暂时难以理解这两个音节聚在一处的含义。   “实在荒唐。修道济世,怎可与一己享乐同日而语——”   “不对不是那个意思!”   夙沧最听不得这些几近将人压垮的大道理,猛一跺脚打断他道:“我是说,你做好人好事该是因为自己爱做,若只是为了做好事而做,岂不就太勉强了?再说我扯谎这档子事吧,既然没法好言劝他向善,编个谎唬他一番也就是了。对人讲人话,对鬼自然是讲鬼话,我也没见师兄师姐跟妖讲道理啊。”   “…………”   玄霄也稍稍被她这一连串理直气壮的雄辩梗住,但最终还是坚持己见:“师姐此言差矣。人妖迥异,不能并提。除妖自当竭尽手段,玩弄人心终归不妥。”   “‘人妖迥异’……这样啊,你也是这样想啊。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像是被他这句断言扳下了什么开关,夙沧原本欢快飘忽的声线一霎间滑入低谷,连带脑后跳跃的双鬟也伴着她语气蔫蔫低垂下来。玄霄察觉有异,待要再说什么,耳中却骤然撞入了一副咬字已不大清楚、口气近乎胡搅蛮缠的醉鬼腔调:   “不对,我还是要说。你没看到吗师弟?那个王麻子,就算站在我对面,都完全不认得我了。才几年而已耶!救个猴子它还会给我摘两篮枣呢,这种连枣树都不肯种的人是哪里比禽兽强了?妖无论伤不伤人都一样该杀,料理个人渣却要守这许多‘不可玩弄人心’的破规矩,这不就是琴姐说的双标?”   夙沧回过头直愣愣瞪他,漆黑眼珠里翻动着一汪煮沸了的沼泽,在眼眶边缘热气腾腾地滚过半圈,最终还是一滴都没迸溅出来。   (咦……?我这是在……冲他发什么火啊……)   她只是听着那句“人妖迥异”不痛快,但要具体说哪里不痛快,却又不知该从何讲起。   自从拜入琼华以来,派中武学铸术的确令她大开眼界,而谈到做人就总是翻来覆去的老三篇,无非在内勤修苦练,在外斩妖除魔、护佑苍生。可“斩妖除魔”和“护佑苍生”到底算不算同一回事,她每回想起都有种楔子没打正一般的不和谐感。夙沧自己理不出头绪,身边人个个没正经,正经人都对这句话深信不疑,久而久之也就在胃里囤积出一团滞浊的黑气来,直到今日才借着酒劲吐了个爽。   话虽如此,她也没指望能从玄霄这里得到回应,毕竟他怎么看都是属于“正经人”那个范畴的。   “…………不好意思。是我喝太嗨,都忘了自己是对学校理念有意见,跟新生发脾气也不顶用。你可别找校长和教导主任打小报告啊,谢谢你了。”   “等一下!——夙沧师姐!!”   夙沧正径直跌跌撞撞地朝前疾走,听他这一声喊得急切,便竭力按下酒后越发偏激的脾气,站定了静等下文。   “……确如玄靖师兄所言。你言行怪诞不经,遇事任性施为,我无从理解,更难认同。”   身后有很好听的男声响起,像极了他俩头一回碰面那个鸡飞狗跳的晚上,沉和宁定,似雪清明。也可能是夙沧炸起毛来太过不冷静,反倒叫原本满心电闪雷鸣的玄霄瞬时冷静下来。   “但今日仗义救那女子,设法惩治恶徒,又在婚……方才出手替我解围,你事事当先,一力操持。即便你罗织过再多谎言,这一点仍是不容置辩的真实。我尚欠师姐一句多谢,此时补上,但愿不晚。”   这一席话说得慷慨而又磊落,无一字不是端正稳妥,如日月朗朗入怀,激起人心中万千澎湃。所谓浩然君子,用以形容这一刻他周身的气度,原是不嫌过誉的。   “……”   夙沧不吃硬却很吃软,一下子尴尬得舌头有些都转不过来:“哇、哇哇,你又变成客套懂事的好师弟了,拜托别这样啦。想法不对盘又没什么大不了,我宁可一口气撕个痛快的。”   “与你相争,又有何益?”   玄霄只是摇头,“你既对人妖分别之说不满,其间过节我无甚了解,不便妄议,留到日后慢慢再谈就是。此刻我说这席话,并非视你为本派师姐,而是看做行为有差但依然值得结交的友人。受友人相助,道谢本是应当。”   “!!”   夙沧原本就脚步虚浮,走一步倒有半步是栽出去的,这下更是整个人都向路边草丛俯冲过去,亏得玄霄及时伸手拎住她后领才没磕落门牙——只是一瞬间被勒得喘不上气来而已。   “咳……咳咳,呜咳咳咳!师弟你、你没事吧,是不是刚才受了惊吓还没缓过来?”   “…………”   玄霄有点不耐地将眼一别,提着她领子的手掂了两掂但终究没能放开。   “是你让我有话直言,如何自己却不相信。你既不信,我再无话可说。”   “我也没说不信……嗯,哦。这样啊。”   这样啊。   心里头有个声音这么说着,像是长久的找寻有了结果,一下子欢喜得脱了力气。   原来在那些每天好好吃药的正经人当中,还是有人能听见自己无理取闹的怨言啊。   “那就好……我这么说,你没觉得我三观不正,还愿意跟我‘日后再谈’……很好,这样真的很好。玄霄,是我该多谢你。”   陈年老酒的后劲一点点漫上脑门,夙沧只觉眼前人模糊的面庞正急速远去,大片黑暗自视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裹挟着自己一线微茫的意识不断下沉。   而她最后所看到的,是来路上王家门口那两株半高不高的梧桐树苗,很嶙峋地立在夜色里,上头既没有枣,也没有凤凰。   就跟当年她那点自以为是的救世主情结一样,干干净净的一场空。   “我可是有老多话要找人讲了……说好了,一定要来听……”   天旋地转中她只管抓牢玄霄的一段衣袖,虽然自己手脚在哪都辨识不清了,心底下仍是一派安宁。不仅如此,体内还有股自上山以来便久未感受到的暖流缓缓涌上……   “——抱歉等我一下。”   夙沧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将脖子扭转了九十度,然后就对着自己方才差点跌入的草丛“呕~”地大吐特吐起来。   “……”   “呕~~~”   “…………”   “呕~~~~~”   ……………………   “呕~~~~~~~~~”   “呕……呕……呼哈~清爽多了,今天真是在各种意义上都好好吐了一场啊。我就说嘛,人真喝醉了根本不会想乱性,只会晕和吐……虽然我刚才确实有考虑‘气氛不错正好揩个油’之类的,但果然还是得先吐完再说,你说对吧师弟……师弟?”   “……师、师弟你别吓我啊,我现在可是腿软得站不起身,三更半夜的你该不会真把我一个弱女子丢在路边……遇上人劫色怎么办?……师弟,师弟我错了师弟,我应该先晕过去等你走了再吐的,但生理反应真的很难控制,我想这就是琴姐所说的不可抗力……”   “师弟啊————————————” 作者有话要说:  装逼如风伴吾身,一朝漏气圆润滚……大概是天道好轮回。 其实帮错人这个事沧沧的确蛮受挫,在静静面前闷头逞强一不小心就喝吐了。心机表也是会受伤的! 玄霄对沧沧的印象永远处在好感+5→此人多半有病→好感+5→此人绝壁有病……的循环状态,搞得他心很累。不过他还是比较看得起沧沧的,因为她心宽脾气好还有那么点大智若愚的样子,某些方面也确实……很厉害。霄哥是个拎得清的霸道总裁!(呃这句话是来自基友吐槽的“我受够白子画这个拎不清的霸道总裁了”…… 日更结束,接下来是两到三天一更啦,存稿要省着用了。九月自动调整为周更,不忙就周双更 【花絮】 基友: 救命! 可怜的玄霄! 放过他辣! 我: 又没有把他怎么样啊!! 是女主吐了啊!!! 跟神乐一样吐了啊!!! 总悟没失禁啊!!!   ☆、好好一姑娘      “我觉得吧,那一夜我跟玄霄师弟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夙沧斩钉截铁地说道。   “对哦,发生了什么呢?”   夙琴一脸陶醉地撅起嘴唇吸了口热奶茶。当然,这根吸管是她活用道具包自制的。   “什~么呢?”   云天青正拼命拍打着两颊防止自己仰天爆笑出来,几乎把一张不算太小的白脸都抽肿了。当然,这种怎么看都更像自虐的自控方式也是夙琴传授与他的。   ——显而易见,即便夙沧不在,这两人也能将昆仑山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这残酷的友情让夙沧感到格外落寞,同时也越发惦念起山下那段旖旎(?)的奇遇了。   “这就是最关键的一点。”   夙沧振奋精神,神秘兮兮地压下声线,鬼祟目光在两人面孔上来回闪烁。   “……我完全想不起来了!!”   “那你得意个屁啊!”   夙琴嘴角一歪险些将满口茶都漏了出来:“沧沧你可得长点心了,不会是记忆功能提前衰退吧?我一把年纪了还能背化学方程式呢。”   “琴姐你不懂。”夙沧委屈地鼓着腮帮子,让她那张肉质松软的包子脸显得更加圆润了,“我这人一喝高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想这就是你所说的断片儿。”   “断……等等,我想起个片儿。”   夙琴赶忙仰起脖子将奶茶咕嘟咽下喉管,再看向师妹时已是面色凝重如罩寒霜,眼神也跟兔美酱一样陡然犀利起来。   “沧沧,我问你啊。你该不会一断片儿就……把玄霄师弟给办了吧?”   “这不可能。”夙沧言之凿凿,“我一断片儿肯定硬不起来。”   “师姐是有哪里能硬起来啊……”   云天青早已习惯了她俩如晨昏定省一样飞舞在琼华清圣空气里的荤段子,一天听不着还浑身难受。   “拳头呀,不然我怎么可能办得了师弟?”   夙沧大言不惭地抡圆了胳膊回话道。   “也对,不能动手的沧沧还没棵止血草耐操。”   夙琴点头称是,措辞尖锐却诚挚得听不出一点贬损味道。   “我刚才那一瞬间还真有点担心,你会不会先打折人家四肢再把他给办……嗯咳咳咳!(夙瑶正一脸警戒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那便能解释玄霄回山后对你的冷淡态度了,没找你同归于尽都是轻的。”   “有吗?我瞧他一直挺冷淡的,明明咱们尝过苦头就没再对他下手了。光阴似箭往事如烟,昨日的恩怨就该付诸流水嘛,不晓得他还在计较什么。”   夙沧半点没觉着自己强人所难,上下嘴皮子吧唧一拍,歪理信口叼来。她饮茶的速度不比酗酒慢上多少,转眼便收拾好杯盏从草皮上拍着屁股站起身来,又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向云天青道:   “小青天你烟熏妆挺正点啊,这两天熬夜用功了?”   “可不是么。师兄练起功来跟着了魔怔一样废寝忘食的,我当然只能陪着他魔怔,否则到时候还不被师父念死。”   云天青拿手指肚揉了揉自己青黑浮肿的眼眶,带着点没睡醒的神气迷迷糊糊嘟囔道。   “不过要说这两天,我根本就是被师姐你们‘折腾得够呛’才睡不好啊……”   “哇!!!”   三人席地就餐的这片树荫算不得隐蔽,恰巧又有个新入门的小道姑打此路过,听见云天青这句话当场脚下一崴扑了个嘴啃泥。不等云天青发扬绅士风度抬手扶她,小师妹已经手忙脚乱从地上滚起身来,一张稚气粉脸烧得绯红,凝视着自己脚尖小声嗫嚅一句“抱歉打扰”就转过身踉踉跄跄地逃开了。   “……”   云天青刚要伸出的手悬在身侧,心里觉着放不放下都挺丢脸的。   “她似乎误会了什么。比如你跟我们通宵玩3P。”   夙琴咧着嘴角噗哧噗哧笑得幸灾乐祸。   “她肯定误会了什么。说不定是4P,毕竟你还跟玄霄师弟同房。”   夙沧实诚地补刀。   “最好她误会了什么。”   云天青向来擅长苦中作乐,只惆怅了一瞬就重新打起精神,挠着刚被自己拍出两团红晕的脸颊窃笑了一下。   “虽然我只是半夜被师姐拖去草丛里蹲蝈蝈喂蚊子,但这样师妹们一定会觉得我左右逢源魅力无穷——呃噗师姐别打脸!”   “琴姐说打脸有助于促进血液循环,美肤养颜,好事啊。”   夙沧笑嘻嘻地收回手去,转头却见夙琴两眼瞪得像是要脱窗:“谁叫你打天青的脸了!你力气这么大打肿了怎么办!”   “……对不起。”   夙沧莫名有种失宠的寂寥感——也许这就是琴姐说过的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琴姐大概是把小青天当作亲兄弟了。大概。   三人你来我往玩笑了一阵,云天青摊开膀子大喇喇伸个懒腰,忽然提出个现实到(在这三人间)反而显得不现实的话题:   “对了,近日来师父和宗炼长老都不在派中,只有其他几位长老掌事,师姐你们可发觉了?我无意间听玄震师兄跟夙瑶师姐提起过,说是要去‘找什么人’来着。”   “是哦。”夙沧咚地以拳击掌,恍然悟道:“打从我从山下办事回来,就没见过他们两位了。我个人倒是更希望青阳长老出趟远门,然后把他交代我的任务忘个精光,这样我就不必再去寂玄道收集雪云毛了!玄霄师弟实在很不够意思,明明答应过要帮我,现在却一见我就脸色发青地绕道走……”   “大概是因为你下山后非但没帮上他的忙,反而一直在添乱吧。”   夙琴嘴上一如既往地锐利吐槽着,心头却有些似曾相识的阴影一点点弥漫开来。   每个人心上都会有些阴影面积,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夙琴这片心理阴影的形状。   遥想当初,当她头一回从村民口中听闻“琼华”二字的时候,和夙沧你挑着担我挑着你穿越太一仙径的时候,在琼华派气势恢弘的门洞底下嚷嚷要合影然后被夙瑶骂成狗的时候,对九天玄女像的五官身材大作赏析然后被夙瑶骂成狗的时候,私闯禁地剑林企图拔出根石中剑做纪念品然后被夙瑶骂成狗的时候,被夙瑶骂成狗、骂成狗以及骂成狗的时候——那层阴影都会无声攀覆上她本该笑到发颤的脊背,湿哒哒,黏糊糊,就像PM2.5一样不露形迹地从后肺漫到前心。   以及如今,当她先后见到玄霄和云天青、又听说“掌门亲自下山寻人”的时候。   (奇怪……总觉得这展开在哪里碰见过,一点都不意外……)   对于无故穿越到陌生时空的自己而言,不管怎么想都该是初次面对的景象。   那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话又说回来,自己穿越那一天所下载的盗版游戏,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   想不起来。   那名字仿佛已挂在嘴边了,但就是横竖都想不起来。   “咦,玄霄师弟在那边。看他往后山的方向走了,是要去清风涧玩吗?”   夙琴听得好笑,当下便也将心头那团雾霾抛在脑后,和平常一般嘻嘻哈哈地调侃起小姊妹来:   “激动啥呢,就算你追上去人家也只会‘脸色发青地绕道走’啊。讲真,你还是安静检讨一下自己断片儿以后对他干了些什么吧,然后勤快点上门跟人道个歉。”   “话是这么说,可我该为什么事道歉啊?”   夙沧两手撑着额头冥思苦想,委屈得无以复加。   “都说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我没吐他身上……”   “你喝吐了啊?!!”   “啊。”   ……   ……   在那以后,琼华派终于享受了一段自夙琴、夙沧上山以来便极为罕有的和平时日。就像当初签到打卡般一成不变的修仙生活令她们心生烦厌一样,如今她俩对“恶意惊扰他人修仙生活”的生活也觉得腻味了,便稍稍沉下性子来寻思新的消遣门道,其他弟子方才挣得一隙喘息。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夙沧渐渐觉出,琴姐大约已不止把云天青当亲兄弟,而是真对他有些“那个意思”了。   也许因为他脸蛋清俊性情开朗,也许因为他跟自己一样,对夙琴每一句不合时代背景的疯话都听得耐心仔细,不时还能学以致用拿来说笑调侃一番,无形之中就生出种不是娘家胜似娘家的亲密。   更何况怀春女孩儿多多少少曾在心里描画过那么一个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飞扬,一身的浪子风流,满肩的江湖快意。他在无尽延展开去的辽阔天地里放肆大笑,眼神却永远是坚定通透叫人安心的,仿佛跟着他便哪里都可以去,有他在便什么都不用怕。   云天青正是这样的人。   这些日子她亲眼见证琴姐跟着云天青漫山遍野地疯跑,看过水看过花看过昆仑雪顶的落霞,在月光下的田地里摘过瓜,从琴棋书画一路胡侃到鸣人路飞葫芦娃。有一回夙琴在后山开得正艳的凤凰花下停住脚步,若无其事地扯开半幅嘴角向云天青笑了一笑:   “也不知咋的,我老觉得这凤凰花是给别人结对儿看的,就是没人陪你来过,我跟你来这里也算圆满一回。”   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正透过这片红花看向什么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但其中又盛着无限怀念与温柔,像远游的旅人盼望归家。   “话说回来天青,你觉得凤凰花为啥这么红呢?莫非下面埋着尸体?”   ——也只温柔了三秒钟而已。   夙沧逢此时节总是识趣地避在一旁玩泥巴,心想这大约就是琴姐所说的只羡鸳鸯不羡仙,果真散发出一股恋爱的酸臭味道。   (应该、算是恋爱吧…………虽然话题不大对头。)   她对琴姐的眼光和云天青的人品都很放心,便专心致志投入到自己手头的“另一桩事情”中去。   岁月静好,世界和平,可喜可贺。   ……   在这一片稀罕到可疑的静好之间,琼华学子们该摸鱼的摸鱼,该泡仔的泡仔,该静静的就继续静静。而作为静静大军中的一员,玄霄一心一意沉浸在练功如签到砍怪如打卡的修仙生活里,身心都感到无比充实,仿佛能看见自己脚下飞涨的经验蓝条,头上bingbing弹出的LEVEL UP。他的确是一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人,不过这并不构成什么致命的缺点,因为天底下大多数人自我感觉都挺良好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能与自我感觉相匹配的客观条件。   这一日天气晴好,玄霄刚推开窗扇就被某个悬在眼前的古怪物事吸引了视线。   “……?”   那东西细碎又不起眼,在晨曦映照下莹莹有光,乍一看几乎要融化进青蓝的天色里。直到他以手遮阳凝神细看,才发觉是挂在窗框上的一串……一串…………一串将青色丝线与小粒天河石凌乱拼凑起来,说不定是模仿着剑穗编结而成的东西。   丝线上端还歪歪扭扭缚着个白色纸卷儿,导致其整体造型更为畸形,越发加强了那种不伦不类的诡异印象。   “……莫非。”   玄霄怀着极不祥的预感自语出声,但还是果断伸手抽下了纸卷,摊在案上徐徐抹平。纸张随着他指尖的动作逐渐舒展,掩在其中横平竖直的方正字迹也一点点显露出来:   『玄霄师弟:   春天好!   照理应该要说“早上好”才对,可我也不确定你早上会不会开窗,所以果然还是说季节比较稳妥吧。虽然山下不是春天,但琼华派只有这一个季节呢。   琴姐最近在用天青石做坠子给小青天编剑穗,我也有样学样做了一个。如果只有小青天收到的话好像有点寂寞,这个就送给玄霄师弟凑成一对好了。   琴姐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穗,是经验之谈喔!虽然琴姐并不记得是哪里来的经验了,但我想听她的总不会有差。我下山时好像给你留下过什么心理阴影的样子,我自己是记不清了,真有那么严重吗?总之送你这个养心,祝你尽快康复啦~:)』   “…………果然。”   没有署名——但这明快到令人心生倦怠的口吻,前言不搭后语的奔放文句,实在难以作第二人想。只透过寥寥数言,仿佛便能看见一张晴空似的笑脸跃然纸上。   话说这纸上还真有个笑脸。   玄霄不由地又朝拢在手心的“剑穗”瞥了一眼,但无论看几次、怎么看,这东西都只能给他留下“惨不忍睹”的印象。   假如将这团不明物体称作“剑穗”,恐怕得向剑穗一物的创造者稽首谢罪吧。   究竟要历经怎样凄绝的过程,才能做出这种东西来啊?   话虽如此,这也让玄霄想起自己初见夙沧时就被她迎面糊了一脸单纯的好意,而眼前的剑穗正如将那份好意凝固成形的产物一般,坦率至极而又笨拙透顶,令人哭笑不得却无从抗拒。身为一个有文化有情怀、笃信距离产生美的传统青年,玄霄向来不擅应对直线掷来的热情——这就好像自己煞费苦心在身前掘出一道护城河,对面却有人分分钟御剑飞了过来一样。   云天青以及夙沧,无疑都是这样视社交规则于无物的人。   尤其是夙沧……玄霄虽不外向,多少也算懂得人情世故社会常识,但却时时有种自己积累至今的常识正被这少女拿去当球踢的错觉。毕竟人情世故从未告诉也不可能告诉他,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一个“在自己跟前喝到吐”的师姐?   “只要微笑就好了啊,师姐自己都这么讲。”   云天青如是说。   “……不要学她。”   那一刻玄霄真有点欣羡云天青这样不管不顾率性而为的乐天脾气,但这句话他是撕了嘴也不会说出口的。   无论如何,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收下馈赠未免有失礼数。回礼先按下不提,总是该去寻她道一声谢的……即便这所谓的“馈赠”丑到根本带不出去。   玄霄打定主意便匆匆出了门向人探问夙沧行迹,一路上胸中百转千回,尽是在盘算见了她第一句话该怎样讲。   ——虽然剑穗很丑但是谢谢你的心意?   ——虽然你上次喝醉的样子很丢人但我会努力忘记的?   ——虽然……   不行,总觉得戳哪儿都是雷点。或许夙沧说的没错,那一夜的确已对他造成了类似心理阴影的深重创伤。   而这一切烦恼纠结,都在夙沧身影映入他视界的那一瞬间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师、姐?”   到头来,他所能清楚吐出的不过二字。   玄霄是在琼华风景5A级名胜醉花荫找着夙沧的。当时她正如所有豆蔻年华的娇俏少女一般,专注而沉醉地沐浴在漫天花雨中,青丝飘散玉面微红,纤纤双手紧握着一根花团锦簇的长枝——   ——挂在树上做引体向上。   “…………”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一百八十七,一百八十八……”   ——而且还在喊口号。   “………………”   “一百八十……嘿咻……九!喔,是玄霄师弟啊!你能跟我说话了,莫非心理阴影已经治好了?”   ——不,好像,面积,更大了。   “师……姐,你……这是…………”   “我在锻炼上肢肌肉啊!我已经想通了,剑术真的不适合我,不如就把拳击练到登峰造极吧,起码打群架还能派上点用场。仙人也不一定要用剑啊~”   ——但仙人肯定不会用拳击,话说拳击是什么……   玄霄心中近乎机械地感叹着,那种常识被人当球踢的幻灭感再一次袭上心头。   然而,与此同时。   “那个啊,师弟,我反省过了。琴姐叫我好好回想一下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情,我也想不起太多……总之,如果师弟不喜欢我喝酒或者骗人,我会跑到师弟看不见的地方再干的。”   挂在枝头挥汗如雨的少女双颊一缓,啪地绽放出了犹如她头顶清圣邈远的昆仑天光一般——真诚而又慈爱,仿佛能够润泽万物的笑容。   “所以那个,我以后尽量不惹你生气了,也有拼命编穗子给你赔罪,你看我们要不要和好?我虽然不记得自己在山下跟你讲了什么,但我记得你是个肯听我讲话的好人。反正大家目标都是成仙,今后就相亲相爱地一同努力吧?”   “……”   玄霄攥紧了那狗啃一样的剑穗,无声长叹。   “我……并未责怪师姐,所以可否请你从树上下来……”   “好耶!师弟原谅我了!!”   “……”   于是玄霄明白了一件事情——自己这数日来因为“目睹了师姐超丢人的场景”而左右为难压力山大,其实根本毫无意义。   回头想想,这个人……一生中有不丢脸的时候么?   没有吧。   肯定没有的。   但归根究底,夙沧或许并非不具备与人相交的常识,只是习惯将其中自视为“不必要”的部分尽数抛开而已。在与她志趣相投的同伴譬如夙琴玄靖云天青眼中,这恐怕早就不算是什么丢脸,而是一种纤尘不染的止水境界,一种超脱外物的拔俗情操。   当然,此时的玄霄还远未到与她“志趣相投”的地步,不过是勉强把握住一个同她相处的支点,不至于再跟夙瑶那样一天厥三次罢了。   ——好好一个人,可惜疯了。   那是玄霄下定决心朝她迈动脚步之前,脑中晃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没什么营养的剧透:琴姐其实打过仙四,但是下了盗版,穿越的时候被屏蔽了()现在因为触发关键剧情,正在缓慢恢复中。要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穗是哪来的经验大家应该都懂。琴姐喜欢云天青,我觉得打过仙四的人多少都会喜欢云天青,他就是这么好。 今天开始爬月榜啦!求留言!卖个萌给你们看(づ ̄ 3 ̄)づ 【花絮】 机油:为什么夙玉是唱歌,夙沧就是做引体向上啊!!!! 我:这不就是夙玉和夙沧的区别? 机油:话说仙人也会用拳击啊 你知道龟仙人吗 我:(。 我:玄霄被引体向上震惊了 机油:玄霄吓得做了个俯卧撑   ☆、好好一CP      物换星移,转眼又是将近一月过去,掌门太清真人仍旧不见影踪,终于连夙沧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散漫坯子也开始察觉异样。留在派中执掌日常事务的长老对此亦是讳莫如深,颇有点“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味道,就连眉宇间刀削斧凿的沟壑都多了一重无言的压力,夙沧和云天青他们就戏称长老脸上的褶子里藏了个不能说的秘密。   而夙琴神思恍惚的日子越来越多了,她偶尔会影影绰绰想起一点什么,像是有团乳白的水汽漂在眼前,刚要伸手去抓便失了形状。某次夙沧开玩笑地问起“明明同辈师兄弟都改叫玄那啥了,为什么小青天还叫做云天青呢?”,夙琴脱口而出“设定问题别多想”之后如遭雷击,惶惶失神了足有半刻间有余,攥着云天青衣袖死活不肯撒手,神色不知怎么就有些惊恐。   除此之外,仍是岁月静……静……静…………嗯,静静是挺好的。   但玄霄就未必了。   “师弟师弟,这花蜜味道可特别,你要不要尝尝看?”   “……”   “师弟,有只蜂儿停你头上呢,你别动啊,看我把它轰走——”   “……”   “师弟,大清早的你不嫌地上露水重么?上回我从寂玄道弄回的雪云毛,交给青阳长老之后还有剩,不如我铺好了你再坐上去运功……”   “…………师姐。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么?那我帮你把玄靖师兄找————好了好了,说笑而已,别摆出那么骇人的表情嘛。”   夙沧边打着哈哈边撩起衣摆在玄霄身边席地而坐,头颈半歪,小短腿弓一条放一条,单手随意搭在一侧支起的膝盖上。对比一旁正襟危坐如临大敌的玄霄,不免就给人种性别倒置的错觉。   “师姐你……”   玄霄启唇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便觉得再同她说什么也是无用,“罢了。今日又有何事?”   “没事我不也常来找你玩吗?”   夙沧低头拔了根草茎一圈圈绕在手指上耍,口中心不在焉地答着。   “但今日的师姐,似乎比平常无事时更为饶舌……”   正闭目调息的玄霄将眼睑抬起一线,从中透漏出几乎已经死透的冰凉目光来。   “……就在这半个时辰里,已是你第三十八次向我搭话了。如此意志若能用于修仙正途,玄霄更当感服。”   “不要,修仙哪里有师弟好玩。”   夙沧眼也不眨就将小腿一蹬,踢得草叶上晨露飞溅。   “…………师姐,这等话你当真不能犹豫一下再出口么。”   “不要,我答应过师弟在你面前不能撒谎的。”   “那你不妨保持沉……不,这未免难为师姐了。我沉默便是。”   “不要。你心里有话却不讲,就跟尿急却硬撑着不上茅房一样,会憋出病来的。”   “师姐,你究竟想怎样。”   “这话该我问你啊!”   夙沧立起双掌在胸前啪地一合,脸上又盛放开了那派令人无从抵挡的清爽笑容。   “据我所知,玄霄师弟你这两日同小青天说的话,比平常还少了三成。”   “……那也不过是从三句减少到两句而已,不必刻意夸张。”   玄霄不为所动。   “难得前些日子表情包丰富了点,最近又故态复萌而且变本加厉了。”   “我一贯如此,不必风声鹤唳。”   玄霄心如止水。   “练起功来比往日更拼命了,每天至少晚睡一个时辰。”   “业精于勤,岂非修仙本分?”   玄霄正气凛然。   “晚上还说了好多梦话……”   “什么?!”   “啊哈哈。”   夙沧两手支在腮边,心满意足地笑弯了眉眼,“原来这么轻易就能叫你惊慌失色,从前我们可真是做了不少无用功啊。不过人年轻时多少会走些弯路,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所谓‘从前’不过也就是上月之事。比起这个,师姐你说我的……梦话,是从何处听……”   “当然是听小青天说的了。不过他自个儿睡得晕头转向什么都没听清,你也不用紧张成这…………对了,你为啥这么紧张?”   夙沧两手环胸轻描淡写地说着,扭头正对上玄霄尚未恢复血色的煞白脸孔,不禁也对他略显夸张的反应感到几分困惑。但她向来心思活络,当即灵机一动挑起了眉梢道:   “师弟,莫非你……脑补了我半夜将耳朵贴在你房门上,流着口水喘着粗气兴奋偷听的景象?哦,脑补呢就是妄想的意思。”   “……!”   确实稍有想象。   自然不会有她描述的那么细致,但也足够成为修仙者一生的污点了。   “……………………”   尽管玄霄单手覆面企图以沉默顽抗到底,夙沧依然顺利从他这悲壮的姿势中捕获了答案,笑容越发的明媚爽朗了:   “师弟,你好自恋喔。”   “……此话只怕轮不到师姐来说!!”   玄霄愤懑转头,几乎将披落在两肩的黑发甩成一股旋风呼到夙沧脸上。   “玄霄师弟。”   夙沧仿佛对他心中暴涨的负面情绪毫无所觉,一点不避讳地倾过上半身将脸探近前去:   “你……最近修炼进展不顺吧?”   “————”   这句话,才真正在玄霄自我隔离的顽固墙垣上打入了致命的一楔。   铁壁霎时松动,依稀可以听见墙面水泥簌簌剥落的沙哑声响。   “……我……那是……”   玄霄意图回应,数日来沉积下的躁郁与焦灼却比言语更为迅猛地涌上喉头,只断断续续摩擦出几个干涩的杂音,一如他连夜间的辗转反侧。   ——此处必须重申一遍,玄霄的确是个天才。   但天才的事业线未必一帆风顺,正如贝多芬聋过,梵高疯过,叶英心开天籁抱剑观花然后他就瞎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时就是需要剜自己的血肉剔自己的骨,才能成就之后痛并不朽的辉煌。   简而言之:   学霸也有绞尽脑汁都提高不了考分的时候,我们通常把它叫做瓶颈期。   如今的玄霄,正遇上了自己求仙生涯中的第一个瓶颈。   想当初他与云天青一同拜入琼华门下,掌门太清真人便对这两个末徒青眼有加,更直言自己于两人身上寄予厚望,有意以门派基业相托。但正如权利与义务从不分家、能力与责任形影相随,太清对他们的要求自然也与其期望成正比,头一道吩咐就是“总之先随便把心法练到个三重左右再来找为师吧”。   “是,师父!”   玄霄低眉俯首应得恭顺又铿锵,于是太清没能看见他面上的表情,也忘了要去留意。   因此他也无从知晓——自那时起,对求仙道路的执着虔信,对名校琼华的敬畏尊崇,为师长所器重的骄傲与欣喜,唯恐辜负这份器重的焦虑与紧张,种种思绪错综模糊地交混在一处,深深扎根于年轻道者胸中那一点绝称不上宽敞、但也切实存在的心之罅隙里。   执迷易生魔障,傲骨最是伤身,古来如此。   “……果然是这么回事,小青天说的没错。”   注意到玄霄僵硬的表情与预想中如出一辙,夙沧心里踏实了些,难得紧绷的嘴角也稍稍松弛下来。   “眼看着快两个月过去了,你们都还只修炼到第二重境,也难怪你心里着急。听说小青天也试着开导过你了,不过半点没见效……”   “云天青?开导我?”   玄霄皱眉,凝滞半晌的面容上终于重新浮现出一丝生动,“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他同你讲过啊。‘没准儿是师尊他老人家故意刁难咱们呢’,达不到要求也不用太过较真。”   “胡闹!!”   这一句可算是扯着了玄霄逆鳞,他似乎本想拍案大骂,抬起了手才发觉无案可拍,只得气汹汹地一巴掌扣到了自己大腿上。   “说什么开导,分明就是不知自省,故意推卸!修行进境受阻本是我们能力不足、努力不够,怎能归咎于师父头上?简直无理取闹!”   “对对,就猜你会是这种反应,我已经骂过小青天了。”   夙沧漫不经心地腾出一只手向半空中虚画个圆弧,再摊开时已变戏法似的抓了把水灵灵的白花在掌心里。   “——那我们从头再来一遍。师弟,吃花蜜吗?”   “……”   ……这话题是怎样跳跃回来的。   玄霄初时只当是夙沧一贯的胡搅蛮缠,但绕过一大圈子多少也对她用意明白了几分,目光落在那捧白花上时便略略流出点无奈而动容的神气来。   “师姐你……这可是在鼓励我?”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懊悔,唯恐又被夙沧抓着把柄胡扯开什么“喔唷师弟你好自恋”来。   “当然了!”   夙沧这回却是坦荡荡地大幅点头,俨然一副不知矜持含蓄为何物的豪迈模样。   “师弟你不开心,我看着你也开心不起来啊。”   “谬论。”   玄霄方才将表情放缓少许,闻言当即又口风一转同她杠上了,“求仙证道,本就应断绝七情六欲,谈何开心。”   “…………啊?是这样吗?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   “对啊,人做事不都是因为开心才做的吗?如果你修仙却不会觉得开心,那为什么要去修呢?”   少女反问时的神情是如此天真无邪,简直就像口齿不清的幼儿园小孩指着电视机问“叔叔阿姨为什么要在床上搏斗”一样。之所以用幼儿园举例,那是因为当代小学生早就不屑于问这种入门级的蠢问题了。   而玄霄此时的表情,也正与遭逢幼儿追问时尴尬语塞的父母分毫不差。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修仙要忘情?   师父这么说,师父的师父也这么说,师父的师父的师……全都这么说,传承到今天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仙侠剧默认设定了,你现在问我为什么,我他妈又不是创造这个分类标签的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如上,大约就是他心理活动的白话文翻译。   身为始作俑者的夙沧却对他内心的凌乱浑然不觉,随手拈了瓣白花抿在口中有滋有味地吸吮着,边吮边仰起头来含糊低喃道。   “师弟你想想看嘛,如果成仙当真意味着断绝人情,那‘仙’字里为什么又会有个‘人’呢?”   ………………给我去问仓颉啊。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是清甜可爱的日常w 简介是为了押韵不要在意,我人很好的(。)虽然我确实觉得霄哥性格注孤生,不过沧沧也非凡人……她其实有注意到霄哥对修仙心思太专一了,没事就去挠他一下给他分心,在霄哥走火入魔之前这招还蛮管用的。   ☆、卷末发点糖      ………………给我去问仓颉啊。   玄霄对个人形象的爱惜注定了他只能将这句吐槽锁在腹里,因此表面上他依然是深沉地缄默以对。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   这是玄霄早已烂熟于心的教诲,远非夙沧一个后辈弟子轻飘飘的三言两语所能摇撼。他本想着这一回无论她怎样诡辩也要驳斥到底,谁知严阵以待了大半晌都迟迟不见下文,倒是肩头被无端落下的重量压得一晃:   “师姐,勿再嬉闹。你这是……”   “………………咻……”   回应他的,只有少女唇角半弯娥眉轻展、安逸得像是回到了娘胎里似的睡脸,以及恍若微风拂面一般纤细而温暖的呼吸。   “…………师姐?”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她就这么跟个棒槌一样静悄悄直挺挺地冲玄霄横倒过来,磕在他肩头时顺势翻了个身,然后“扑”地面朝下埋进了他重重叠叠的白衣里。   “咻……咻…………”   “……”   饶是玄霄早已见惯她花样百出的恣肆行径,此刻也不禁哑然失声。   “妙龄少女扑倒在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身上睡得跟狗一样”……无论从当代伦理规范、社会公序良俗还是晋江审核标准的角度来看,这都是顷刻便会激起警铃大作的微妙景象。   ——要是让人撞见就没脸在门中混了。   玄霄在危机意识驱使下本能伸手推她,这一微弱的摇晃却使得夙沧袖口翻开,鸟羽般鼓鼓囊囊挤在其中的大捧白花顿时一气倾倒出来,随风扬起了一场小小的春雪。   (……原来如此。)   至此玄霄方才明白她凭空从掌心亮出花朵的机关,心下不免慨叹:若是能将这些灵巧心思用于修炼精进上——   也便是在这一刻,他的余光捕捉到了夙沧衣袖底下若隐若现的青紫瘢迹。   “这是……?”   是伤痕。   夙沧的小臂很细,两指捏一个环便能轻易扣上。但那手臂却不柔美更不晶莹,而是鱼鳞般密密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瘀伤,其间又交错着不知多少道划伤擦伤的血痕,有些伤口曝露出正在生长的细嫩新肉,多数已经结痂。深红暗褐的血痂错落在青黑肤色之上,几乎看不出是生人手臂,倒像一截发了霉长了蛀虫的朽木,显出种叫人望而生畏的狰狞。   再凝神细看,她手腕以下的部位都覆了厚厚一层白色粉末,拿手指一触就扑簌簌地掉,想来是为了掩盖无法藏在袖底的伤痕吧。   “…………”   尽管明知此举于礼法不合,玄霄一时间仍是难以从那过分异样的伤痕上移开视线。而当他试图从记忆中追溯夙沧负伤的缘由时,这一月来与她偶遇时种种离奇古怪的画面走马灯似的自脑内晃过,转瞬照开一片通明。   对了……不仅是自挂枝头引体向上,她似乎还频繁操演过手刀断铁块、胸口碎大石、隔着山打对面的山……   夙沧身负异秉,称得上一句“天生神力”,但生理方面终归还是肉体凡胎。挨了冻会咬紧牙关打哆嗦,喝高了会趴在街边大吐特吐的十六岁小姑娘,熬过这种自残式的苛刻锻炼又哪可能毫发无伤。   她是真的想要变强。不是她怠惰懒散,只是他从未关心。   而她却始终都是关心他的。   “师姐。你这是……”   这是——何等愚钝、偏执、没正经,而又何等孤独惨烈的努力啊。   【我已经想通了,剑术真的不适合我,不如就把拳击练到登峰造极吧,起码打群架还能派上点用场。】   那原非玩笑。   她确实再也不曾对他撒谎。虽然彼此对仙道理解迥异,但她说了“一同努力”,便是当真拼了命也要做到。   纵使玄霄心坚如铁,这一刻也确确实实惊异于那份纯粹到叫人悚然的妄执。   “与师姐相比,此等困境着实不值一提……今次确是我急功近利了。”   玄霄沉声自语,同时以近乎温和的动作托起夙沧肩膀,将她从自己身上翻转过来。   “咻……咻…………枣……还想吃……”   少女嘟哝着梦话任人摆布,显是疲惫已极了。   任由她这么张牙舞爪地趴下去实为不妥,若将她直接搁在潮湿的草地上又是另一种不妥。因此玄霄寻了个中庸之法,以手肘垫在夙沧脑后将她上半身略微支起,身体其他部位则尽可能地同她拉开距离,就这样让她呈现“靠着无形躺椅熟睡”的半悬空状态。   ……如此,也可算是修行罢。   这姿势分明不自在到了极点,连日躁动的心神却不可思议地沉静下来。仿佛是为了再真切感受一回夙沧披着累累伤痕绽放开的清爽笑容一样,他将手伸向散落于两人衣摆上的洁白花朵,郑重地拾起一瓣含入口中——   然后。   玄霄端正的脸庞,在一瞬间极其鬼畜地扭曲了。   “这……是…………”   “……咻……咻……………………噗。噗噗噗!!”   与此同时,本应枕着他手臂“酣睡不醒”的夙沧终于克制不下双肩乱颤,两手环抱住自己滚到一边伏地大笑起来:   “噗噗…………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上当了,师弟你到底还是上我的当了!何厚铧恍恍惚惚红红火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而另一边的玄霄只是麻木听着她不成调的高亢爆笑,感觉到几乎令人味觉坏死的猛烈苦味在舌尖上汹涌奔腾。   苦。真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师弟你别生气,我、我也没想到能成功……这花你没见过吧?是我和琴姐在山下发现的,清心降火助消化,就是味儿苦到能叫人五官都移位,我看你最近面瘫得厉害才想着拿出来逗逗你……”   夙沧已经笑得扑在草丛里连头都仰不起来了,只能颤巍巍抬手抹去眼角泛起的泪花——这眼泪一半是笑出来的,另一半则是强忍苦味憋出来的。   “我答应过不向你说谎,所以这次一点假都没做,真是下了血本拼了老命了……你知道么师弟,为了能在你眼前面不改色地吃下这种花,我可是用它下了三天,整整三天的饭啊!不过能看到你这种表情,让我再吃三个月也值哈哈哈哈哈哈……”   “…………”   ……真苦啊。   被人玩弄感情的滋味,真的好苦啊。   “不过竟然真被我料中了!师弟你这人果然不够坦白,在我跟前死要面子,我一装睡立刻就忍不住动口了。我想这一定就是琴姐所说的‘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呃,师弟?师弟你拔剑做什……哇呀不要突然扎下来啊又不是打地鼠!!不、别,有话好说别动刀子!火也别喷!会伤到花花草草的!!”   …………   “呵呵。”   不远处的树影下,始终屏息潜形的玄靖不由手捻下颚暗笑出声,狭长双眸眯成一线,清秀更胜女子的面庞宛若一匹算计得逞的白狐。   “这便是善有善报么?我不过出于担心来探望师弟一眼,却撞见了这般好风景……呵呵,年轻人感情热络得这么快,真叫人眼红呐。”   “……玄靖师兄,你不是被宗炼长老唤去剑台了么?站在那里笑什么呢。”   背后忽有道冷肃的女声传来,玄靖回头看去,却是恰巧路过此地的夙瑶疑惑驻足。   “啊,瑶瑶你来得正好,快瞧那边。玄霄师弟那般手忙脚乱的模样,你我都是头一回见吧?”   “师兄自重。什么瑶瑶,别因为师兄弟都唤你‘静静’就企图拖我下水。”   夙瑶依旧摊着张冰霜脸孔,瞥见对面鸡飞狗跳的热闹景象亦是一怔,下意识就以细如蚊蚋的声音呢喃了一句:   “玄霄……他也有今日。”   “是呀,这情景真叫人怀念不是么?瑶瑶你刚上山时也是那么个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脾气却爆得很,我稍一捉弄你你就涨红了脸冲我发火,可比现在精神多了。我还是喜……”   玄靖看得兴起,一面热切追忆往昔一面就伸手去揉夙瑶发顶,然而掌心却只触到了寒意沁骨的三尺青锋。   “……咦?瑶瑶你拔剑做什……诶!哇?!啊!!别害羞啊瑶瑶,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当然你如今也是一样年呃唔哇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卷完。今天的~沧沧也在花样作死~(x)写作糖但味道是苦的不服不撕 夙沧小强体质,身体比常人结实,伤好得很快,但并不是不会受伤。她这么拼命想变强当然是有正经理由的,这个咱们就之后慢慢讲啦w 玄霄这个人,说难搞很难搞,说好哄也很好哄。自己争点气,对他好点,大多数问题都能解决。他其实是接地气又懂得反省的一个boss,只要不是血冲脑门基本都明白谁在为他好,连头皮痒疯了的时候做梦都只记得天青夙玉的好呢(   ☆、这个妖怪,是萝莉控      那一晚月星隐曜,夜色极深,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漆黑岑寂的街道上,一道瘦小人影正似受惊的幼鹿般撒开两腿拼命疾奔。   快跑。   冷汗粘湿了额发在眼前糊成一片昏黑,呼吸紊乱如胡拨的弦,每一次吸气都像是锋利的刀片沿着鼻腔捅入肺部——呼气便是将那插在肺里的刀片再挑出来。   迈出的步子早已顾不得方向,唯有本能驱使着麻木的双腿不断交错前移。上半身像没缝好的布娃娃一般东倒西歪,破敝的布鞋挂在足尖上一晃一荡,每隔几步便会被过长的衣摆绊个趔趄。但那人影对一切困顿狼狈都恍若不觉,只是没头没脑、没完没了地一个劲儿拔腿狂奔。   快跑。   快跑。   快跑。   兴许是气空力尽,兴许是心神稍缓,那人影在接连转过好几个街角后逐渐放缓了步伐。道边民户里有些朦胧灯火隔着单薄的窗户纸透出来,正打在他——不对,现在该称是“她”了——尚带着些许青稚孩童气,却已枯黄憔悴得失了孩童轮廓的脸孔上。   “啊……跑、跑出来了……爹,娘,婉儿跑出来了……”   仿佛是被那暖融融的灯光烫伤了一般,女孩用力地抱紧两肩,颤抖着将本就细瘦的身子蜷得更小了。   她好不容易聚起勇气来实践一点微渺的反抗,但这勇气只是细沙堆的堡垒,一个浪头便能叫它溃散得不存形迹。如今这浪头已来了,她的沙堡不堪一击,那浪潮便更汹涌地打心底里漫上眼眶,在她灰扑扑的面颊上冲刷开两道浑浊的溪流。   “那里,那里的人好凶……婉儿害怕,婉儿不想呆在那……爹、娘,你们为什么……不来接婉儿呀……”   女孩不敢也无力放声哭喊,只打嗓子眼里挤出些喑哑的颤音,字句还未落地便被大张着口的黑夜吞咽干净。夜色给不了她渴求的答案,只象征性地吐一两个饱嗝,化成飒飒风声抚过她耳畔,在她颅腔内单调而空洞地回响着。   就在女孩茫然无措之际,忽闻身后脚步轻响,一只宽厚的手掌已搭上了她纤弱肩头。   那触感隐约与她千百个夜晚中含泪梦想的光景重叠了——   “爹……”   “好丫头,想爹爹啦?”   ——然而应声响起的,却是日日令她从美梦中惊醒的粗野男声。   女孩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一霎只觉得眼前那道暖融融的灯光正飞快朝远方退去,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抓。但自脊背上扩散开来的锥心剧痛即刻唤醒了她,教她明白并不是“灯光飘走了”,而是自己被头顶那凶神恶煞的巨汉一巴掌打飞出去,背朝下重重摔落在了冷硬的青石路面上。   “妈的,我打死你个不识抬举的贱货!敢让老子费事!!”   那施暴的男人还嫌不解气似的,张开五指一把掐了她脖子将她硬拖起来提在半空,像是甩动抹布一般粗鲁地上下摇晃着。   “你可晓得翠香楼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要来就来,要走便走?不动心思从客人身上捞银子,倒琢磨起逃跑的点子来了!哈,像你这样自作聪明的姑娘,老子见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最后哪个不是让抓回去,打断了腿治得服服帖帖!长得又不标致,三流货色合着也就配些三流主顾,女人在那些老粗看来就是个洞眼儿,谁管你高矮胖瘦缺胳膊少腿呢!”   女孩一张灰黄小脸被掐得猩红紫胀,眼泪、鼻涕、唾液交混着流了满脸,两片发白的薄唇却仍在微弱开合,挣扎嗫嚅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干涩的音节:   “爹……娘…………救………………”   “哎哟喂我的好姑娘,还想着爹娘呢?老板娘是怕你知道了寻死,我就实话跟你讲了吧,你爹娘可都说了,女儿这赔钱货养着也是占口粮,不如给你小弟存些老婆本呢。回家回家,那家里压根就没你位置,趁早的死了心吧!”   那汉子说得口沫横飞,一面又被手下的柔软感触撩拨得心痒难抓,不由地放松了女孩脖颈,肥厚的大手像条蛞蝓似的拱开她衣襟就一路蜿蜒着朝里爬进去:   “你看看,你让老子大半夜跑出来,是不是得犒劳我一……”   那个喜不自胜的“下”字,男人最终也未能说出口来。   ——因为当这个字滚过他喉头时,他那张嘴里不光是吐不出象牙,而是除了赤黑的血沫以外便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呃……啊……”   甚至连疼痛和恐惧都来不及感受,下一刻男人脸上身上各个洞口都跟钻开了油井似的汩汩冒出血来,顷刻就将他那张满是横肉的阔脸涂抹得沟壑纵横。   “————————!!!”   眼前无修未打码的血腥景象对女孩来说委实过分刺激了,她的理智尚不足以消化这幕惨剧,只能无意识地爆发出一长串不成声的悲鸣。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魁梧的身躯原地晃了两晃便踉跄着冲前方扑倒下去,而惊骇的女孩早已四肢瘫软忘了要闪避,所幸身后有股大力及时将她包裹起来拉向一旁,她才不至于被那团充溢着血腥气与汗臭味的肉块压个正着。   “小妹妹,可有受伤么?”   随之在她耳畔响起的,是犹如歌唱一般,带有奇特韵律感的温润男声。   “你、是……”   死里逃生的女孩稍微壮起了胆子,怯生生地回转头去。   而下一个瞬间她所目睹的,是她终己一生都无法淡忘的奇异景象。   “嗯?问我么?”   夜风清凉,那人光华耀眼的银白长发随之扬起,像是拉开半幅柔滑丝缎一般温和地覆上她眼帘,将记忆中那些轻贱、侮辱与不堪入耳的淫猥话语统统分隔开去。   “我呢,叫做‘寂破’。”   无论堆叠多少言辞,也描绘不尽那银发摄人心魄的美丽。仿佛自天上星河里舀了一瓢便照头顶泼下来似的,那样的明亮而干净,分明有浓烈到叫人心悸的妖异气息萦绕,却是愈在黑暗处愈见其朗朗清光。   这头银发再衬上飘逸刘海下两道纤眉,一双时时噙着暧昧笑意的精致桃花目,那便当真是“此色只应天上有”的人间绝艳了。   即便女孩年幼懵懂,这时多少也能意识到眼前人绝非凡物。但不知为何,她心中非但没有常人初见妖物时的惊恐,反而无端生出许多亲切眷恋之意,使得她再次开口时语调出奇的平静下来:   “寂破叔叔你,是……妖怪吗?”   “小妹妹这话就问得没意思了,是人是妖,又有什么要紧?难道我做了人,今日便会对你见死不救么?难道你做了妖,便甘愿被拘在勾栏里过一辈子么?你只是一个你,我只是一个我,我们都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什么劳什子种族做事呀。”   寂破仿佛并不介意她发问唐突,仍是那副和煦如三月暖阳的微笑脸容。女孩双足微微发软,只觉得自己几乎要在他的笑容中融化了。   “若真要为我安一个名号,你便叫我——”   他以五指纤长的大手轻轻贴上女孩头顶鸦黑的细发。   “女权主义者好了。”   “…………诶?”   突然蹦出的陌生词汇令女孩错愕不已,正要追问,却听见寂破话锋一转换了副清寒语调:   “还有,可否请小妹妹你——”   “什、什么?”   “————叫我‘寂破哥哥’啊!!!你说你这孩子,我都叫你妹妹了,你怎么能管我叫叔叔呢?我看上去有这么老吗?!”   …………   “…………”   那一刻,女孩如梦方醒地开悟了。   哦,这人、不对,这妖怪。   ——是个变态啊。   就在她恍然大悟的同时,面前那美貌的变态也正如其变态之名一般,十分应景地整个人、不对,整个妖骨碌碌旋转着向路边展臂腾飞出去,看上去颇像是夙沧施展过的超低空阿姆斯特朗回旋炮。   ……不对,这不就是普通地被打飞了么?!!   女孩又一次惊慌地瑟缩起身子,但紧接着占据她视线的却并非其他青楼打手,而是另一名衣饰体貌皆与那“寂破”相近的银发青年。   这新现身的妖怪青年比寂破还高出一头开外,红袍银甲,看着便是个武将模样;与之相对,寂破一身玄黑长衫拾掇得庄严周正,腰带上还束了块青碧玉佩并一条手结的赤色流苏,一派衣冠楚楚的斯文气象,倒更像是衙门里见过的官家老爷。   而眼下这官老爷正吃力地从街边水沟里探出头来,冲那武将打扮的青年哑声笑道:   “归邪将军啊……多日不见,你的问候越发热情了……”   “这并非问候,而是警告。”   被唤作“归邪”的青年似乎毫无兴致与他寒暄,生硬的银灰瞳仁里唯有沉冷肃杀之气流转不停。他向一旁畏缩的女孩居高临下投去一瞥,语气更是冷彻得像要窸窸窣窣掉下冰渣子来。   “——寂破,我对你私离幻暝界的缘由没有兴趣。但眼下婵幽大人遣我亲来,幻暝护将六去其二,守备空虚,由不得你在此嬉闹耗时。即刻同我回去!”   “好啦好啦,道理我都懂,你就别同我打这官腔了,听着怪生分的。”   归邪说得紧迫肃重,寂破却只是不以为意地轻轻咋舌,甚至还撩开了披覆在耳际的银发去掏自己尖长的耳朵。   “什么幻暝六将,可不就是个装点门面的唬人架子么?归邪你近日同奚仲走得太近,连脾气都同他一样细碎婆妈起来了。你以为幻暝界都太平多少年啦,自你就任守将以来,可曾有过用武之地?”   “寂破!小心祸从口出。”   归邪厉声喝断他满溢着作死气味的戏谑之言,一面又敛了眼目低低一叹:“……我何尝不希望,自己能一生都无用武之地。”   “‘但只要我一息尚存,便一刻都松懈不得。’是么?我明白,你便是这般一根筋的性子了。也罢……”   寂破这时已重整衣装飘然跃回地面,照小指尖吹了口气便大步向旁观两人唱和的女孩走去,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一把打横抱起。   “我先将这小妹妹送去个安全所在,再来同你解释我涉足人界的缘由。届时你有多少抱怨斥责,我一一听着就是。”   归邪拧眉:“那你还是不愿同我回去?”   “我不能回去。”   寂破淡然应答,眸光澄明而坚定。   “……我总是要亲眼见她一面,方可安心。”   “她……?”   归邪先是一怔,旋即舒展眉头露出些了然的表情。   “你又在里幻暝宫窥看她的梦境了。但我仍是不明,数百年来你一直密切关注她的动向,但每次皆止于梦中,何以今日……”   “归邪啊,你不懂啊。”   寂破摇摇头,又打胸腔里极长地嘘出口气,长得几乎像是在测肺活量了。   “这回她梦中有个跟你一样满脸苦大仇深、看着便很没情调的俊俏道士,教我怎么能放得下心?你晓得么,这可是……这可是她数百年来头一回梦见男人啊!!!”   “……”   归邪默不作声地一招手亮出了战戟。   “罢了,你不必解释了。我生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对你动手。”   “所以说你不懂啊。我晓得你在作什么下流想象,但我也不屑同你辩驳——连雌性前爪都没牵过的童男崽子,怎能体会我这拳拳赤子之心。”   “我确实不懂。”   归邪已暗暗地开始翻白眼了,“旁的姑且不论,人界何其广大,只凭些许支离破碎的梦境残章,你待如何寻她?”   “这简单,将长得像你的男人都拖出来揍一顿便是了。”   “——出城后找个空旷地方,我先同你决一死战再说。”   “别呀,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不如这样,我请你吃块枣糕,你就当被我堵了嘴,大人大量宽限我几日,待我办完私事自会随你回去。话说回来,这镇子上的糕饼店当真不错。”   寂破说着便自袖里抖出个纸包,不等归邪作答就麻溜地捏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又拣块大的递给怀中面黄肌瘦、显然是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女孩。   “如此散漫……且慢,人界的银钱你是从何处得来?”   归邪同寂破并肩走着,视线却笔直地投向前方,仿佛立志不与他对视一般。若夙沧得见,大约也会觉得那油盐不进的顽固模样极像玄霄。   寂破将手中装糕点的纸袋掂了两掂,面上颇有得色:   “路上碰见受辱的女孩子,便像方才一样对那些个野蛮男子略施小惩,再取走他们的钱袋作为行侠仗义的犒赏罢了。你也不必担心为人所觉,我动手前都已仔细设过结界,那些人也就是十天半月起不来身,引不起多少风波。”   “即便如此,仍是太过张扬。我族向来避世而居,别为了你的怪癖引火上身。”   归邪连发作的气力都被他消磨尽了,只是板着脸冷淡告诫。   “什么怪癖?无论人妖,疼惜这粉团玉琢的小女娃儿本是世间常理。”寂破纤眉立起,振振有词,“况且我等纵不祸世也一样被人斥为妖邪,倒不如多行些歪门邪道叫他们满意。”   “……劫人钱财的妖物,倒是很接地气。”   “抢钱怎么了?钱财在人界就是万物之源,还有什么比抢钱更罪大恶极的邪道?她也曾在梦里说过,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什么妖鬼神魔,而是买买买。”   “原来如此。难怪婵幽大人说你是随她学坏了。”   “难得出来一趟,这钱怎么花我都已盘算好了:赢幽爱俏,我便多给她带些水粉衣衫回去,她气性长,再宅个两百年也不会穿腻味。冥风年纪小,人界这些个零碎玩物他定然喜欢,以后少主出生了说不准还能用上。奚仲击残那两人太枯燥,只对书卷古籍感兴趣,倒也挺好打发……至于这枣糕么,梦貘一族无论男女老少都爱吃甜的,正好你来了,咱们便多扛上两袋回幻暝界……”   “…………团。”   “什么?”   寂破耳尖一动,敏锐捕捉到了归邪险些淹没于他长篇大论中的细微尾音。   “归邪,你方才说什么?”   “…………”   归邪几不可察地放小了步幅,让自己稍稍落在寂破身后半步左右,完美避开了他眼角扫来的余光。   “我是说,若要我助你运送人界食粮的话…………除了枣糕,须得再买上青团。”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突入主线了www夙沧有自己的背景故事,如果完全依附于玄霄也没意思。不爱看原创剧情的……我也不建议跳过哈哈哈哈 【【科普时间】】 这里给不清楚仙四原作的小天使们讲解一下,“梦貘”是居住在妖界“幻瞑界”的食梦妖,琼华派为了收集飞升所需的灵力,让玄霄夙玉修炼双剑网缚妖界,换句话讲就是抢妖界灵力当燃料,所以两边昏天黑地打很惨,夙玉和云天青为了阻止大战携剑私逃下山。双剑分离导致玄霄走火入魔十九年生不如死,青玉也受寒气侵体相继早逝。 19年后青玉之子云天河上山帮助玄霄破冰【仙四本篇故事】,然而(从天才少年变成了失意中年男人的…)玄霄半生蹉跎心魔深种,早不是当初少年。最终玄霄逆天而行被打落东海囚禁,云天青为了向他道歉而长留鬼界不肯投胎,算是真正的“碧落黄泉,两不相见”。——当然这个文不会这么写啦。 PS:幻暝界的六护将是归邪、奚仲、寂破、冥风、击残、赢幽,原作大战后就只剩归邪和奚仲了,然后归邪还来了发荆轲刺玄霄英勇壮烈……我认为这是对颜值的极大浪费!(拍桌) 寂破是原创的重要剧情人物,妖界不正经兼主线剧透担当,因为长期偷窥某人的梦境耳濡目染,发言也很有爆点。真的只是个变态,不要萌他。   ☆、这个师妹,我曾见过的      据说人白日里胡思乱想得多了,入夜便容易做梦。   不管这据说有没有科学依据,近来夙琴——没错,不是夙沧是夙琴——夜里一合上眼,稀奇古怪的梦境的确多了不少。   起先只是如隔着水波看湖底的月光、隔着圣光看澡堂里的姑娘,偶尔才能窥见些摇曳不定又引得人心痒难抓的模糊影像。而随着时日推移,梦中的画面便从生放送逐渐转成高清BD,把队里不解风情的圣骑和暗牧都踢了个干净。   于是她得以目睹许多东西,有时候是明山秀水间坐了个鼓琴的仙人……那大约与她白日经历的现实没什么干系。   有时是赫赫琼华一夜间楼台坍毁暴雪封关,就连广场中央屹立的九天玄女像也倾倒于地,雍容脸孔上似带冷笑。   有时又是炽艳如火的凤凰花荫下流连一双蓝白侧影,转眼化作幽暗冰窟里如豆青灯照着地下两具棺柩,墙上一首七绝。   夙琴面对这些梦境时总挥不开某种鲜明的熟悉感,好像许久之前便见过了、还见了不止一回似的。而她越是努力回想,便越是无法确定:自己真是“下了个盗版游戏”才穿越的吗?自己穿越之前,真的只是在下游戏吗?   (……话说回来,我真是穿越来的吗?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样下去不行,夙琴想。她修仙本是抱着瞎猫撞死耗子的心态来碰碰运气,也不知这琼华染了什么邪,没见着半个神仙不说,倒是要把人逼出神经病来。她暗自拿定了决心,若是一个月内症状不见好转,无论如何都要拖上沧沧退圈保平安。   所幸这夜复一夜的折磨中也有微茫的慰藉。那是夙琴全然陌生、内容上也与她没半点相干的,仅属于梦中人的故事。   ——简单来说,就是她做了个每夜更新的系列连载长梦。   故事中有个神情漠然的道士,自刘海以下清一色的白,一对眼珠却极黑,像是用树枝在雪地里戳出的两个深窟窿。面目轮廓看不大清楚,仿佛是白纸上潦草画出来的,橡皮一擦就能抹去。但夙琴觉得这副打扮的男人大抵会很英俊,因为他们多半已将无趣写在脸上,若是再没了英俊,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吸引异性芳心的资本,有违雄性生物的繁殖本能。   夙琴头一回在梦中看见这或许很英俊的道士,正值他提了剑往深山老林中去,脸上两个黑窟窿里有冷冰冰的杀气流窜不停,看架势像是要除妖。   接着……接着路边有棵树上就昏天黑地泼了一箩筐枣子下来,恰好把倚在树下小憩的道士盖个满头。   “?!!”   若只是苹果砸牛顿那样的天灾倒也罢了,问题这道士倚着的是棵梧桐树,以当时的科学水平还长不出枣来。   “什么人?无端戏弄,意欲何为!”   男子毫无新意的开场白,换来梢头女声独具一格的回应。   “嗳哟伐好意思啊,手打滑了。小弟也不要这样凶嘛,我是看你靠在树上快要饿死,好心请你吃两个自家的甜枣——你不爱吃就算了,吼人家做什么?”   “…………”   那男子语结,只得干瞪着两眼气冲冲地向头顶寻人,其间还有些缀在他发髻上的红枣扑簌簌直往下掉,看着诡异又滑稽。   “呀,小弟一对招子好凶,像要吃人呢。”   树上那女子轻佻带笑,紧接着唰地自枝头垂了一把长发下来,一张倒吊的脸几乎贴近男子眼前:   “如何,我瞧瞧……长得倒还周正,这样的瘦和白,女人家都要羡慕。只是稍欠血气,是该多吃些枣儿补补。”   说着便伸出一根春葱样的纤指,笑嘻嘻地按上他眉间皱纹抚了一抚。   “你……?!”   那道士的反应仍是没什么新意,跟被蜈蚣钻了耳眼似的避让不及,急忙背过身去不敢看她。   “男女有别,姑娘自重。”   女子收回手去,以指尖抵着下唇嗤笑道:“我自然晓得男女有别,若是没别,也不必分两个字写了。但你这副见了洪水猛兽的样子是做什么?难道你不是女人生的?”   “我————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姑娘若只为无理取闹,恕我不能奉陪。”   “这荒山野地有什么要事?啊,我晓得了,你也是听信了外头人的流言,以为这山里有害人的妖怪罢。”   女子以膝弯攀着枝桠向后一仰,整个人便仿佛没有重量似的,蝙蝠一般轻飘飘倒挂下来。她面上的笑容也是飘忽不定的,像是讽刺,又像带着悲天悯人的天真。   “他们乱讲,没有的事。这里除了我同我村头那些个父老乡亲,再没有别人了。”   “……什么?”   这句话成功挽住了道士的脚步,教他愕然回转身来。良久,他方才紧锁着眉关开口吐出一句:   “你身上没有妖气。姑娘是住这山里的人?”   “是。”   女子轻快地将头一偏,俏脸上巧笑倩兮,吐字间机锋暗藏。   “既然没有妖气,那我当然就是人了。”   …………   夙琴这长梦连载奇慢,好比卡文拖更的写手,至今也只更新到白衣道士心气稍平,与树上那撒枣子的疯女人互通了姓名,要随她去村中查看。   她还记得那道士名叫“顾长别”,今年二十又一,很适合做言情文主角的年纪。他打八岁时入门修行,成绩优秀品德端方,将来可能要承接师尊衣钵,当然还是个处男——这不能怪他不懂得保护隐私,都要归结为女人套话技巧太高明。   而女人名叫“以后告诉你”,年纪是“你猜”,然后没了。   ——夙琴只觉一股敬意从胸中油然而生,她衷心希望这就是自己的前世。   梦里那女人的面目始终是模糊不清的,夙琴想有机会总要走近了好好看她一次。但她最终都是喃喃念着些自己也不解其意的胡话从弟子房中醒来,抬起眼皮只见窗外天光乍亮,夙沧一张曲奇饼似的小圆脸已经幽幽探出了窗沿:   “琴~姐~起~床~啦~”   夙琴也就干笑着答应,勉强撑起身子步履虚浮地走出门去,迎面被云天青明晃晃的一声“师姐早”糊了一脸,登时如同浇了金坷垃一样精神抖擞,很快便将梦中人事抛至脑后去了。   唯有今日,这司空见惯的清晨景象有了些微不同。   “琴姐!琴姐快起床!!琴姐!我有人介绍你认识!起床起床天塌啦地陷啦小花狗儿不见啦!!”   “起了起了别叫魂了……嗳哟我去!”   夙琴刚支起身子就给吓得一翻白眼跌回了枕头上,“要死了,你不会走门啊?惹玄霄生气给丢进来了?!”   只见夙沧平日曲奇饼般贴在窗外的小脸哗地摊成了张葱油大饼,几乎贴上夙琴鼻尖,竟是一头捅穿窗户纸将整个脑袋都塞了进来。   “我这不是着急嘛。琴姐你快起来,我又有姐姐、不是,我们又有新师妹啦!”   “……师妹?”   夙琴莫名觉得心头一沉,但又琢磨不透这违和感从何而来,便任由夙沧拉扯着自己三步一蹦踏上了剑舞坪中央的绿地。玄霄与云天青都已经收拾妥当立在场中,面前正对着个与他们一般着简素白裳的陌生女子——不过这“陌生”也只是于夙琴而言,夙沧早已冲那女子热络地挥起了手:   “玉姐姐!!我把琴姐叫来啦!”   “……玉……?”   这回夙琴腔子里那些个心脏脾肺再也坐不住了,你推我挤,一窝蜂地全沉到了肚脐眼附近,几乎拖得她站立不稳。   那女子并未觉出夙琴神情有异,低垂着眉目向她娉娉袅袅施了个礼:   “夙琴师姐。”   “啊……你?呃,那个,我……”   “琴姐,你愣着做什么?喔~我明白了,定是玉姐姐生得太美,你也同我一样看傻眼了。”   夙沧心下虽有疑惑,但很快便帮她安了个自圆其说的解释,又像个媒婆般满脸堆笑去挽夙玉的胳膊。   “琴姐,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霁玉姑娘,我前日与静静师兄和玄霄师弟一同下山时结识的,我还跟她拜了把子来着。不过玉姐姐如今入了掌门师伯门下,是不是该叫‘夙玉师妹’了?明明是姐姐却要唤她师妹,也真别扭得慌。玉姐姐,这是琴姐,我和小青天方才都同你说过啦。”   “师姐这样称呼,真是要折杀我了。”夙玉唇角衔着抹清浅笑意,眼波疏淡,如流云飘转,“既是同门,便不必再拘泥山下身份,叫我夙玉无妨。玄霄师兄、天青师兄,今后也要麻烦你们了。”   玄霄视线正凝注在夙沧身上,一句“成何体统”已经溜到嘴边,听见夙玉出声相唤才生硬地转过了话头:“哪里,分内之事。”   当日只道是萍水相逢,孰料今日竟还有缘同门相称。玄霄冷眼看着,心中隐约对这过于蹊跷的“偶然”存了些芥蒂;夙沧却毫不多虑,欢喜得直如猴儿一般抓耳挠腮,怎么也收不住话匣子,摇晃着夙玉两手叽叽呱呱说个不休:   “玉姐姐,你再同我们仔细讲讲你上山时的情形吧。听师妹说,是掌门师伯亲自上门寻你的?那不就跟玄霄师弟一样了?这可罕见了,师弟他厉害得很,玉姐姐将来肯定也大有可为呢。”   “夙沧师姐,你慢些问。这样我答不过来……”   “哎呀叫什么师姐,我不就是沧沧嘛?玉姐姐不过入门比我晚些,人可比我像样得多了。”   “——成何体统!”   玄霄总算寻着机会将这句话气势磅礴地甩到夙沧脸上,顿觉咳出了口陈年老痰一般通体舒畅。然而夙沧早就养成了抗体,打个喷嚏便将左耳朵听进的话从右鼻孔喷了出来:   “玉姐姐,掌门师伯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你天赋过人、能担重任、沉鱼落雁、倾国倾城?”   “……反正肯定不是后两句。”   夙琴在她身后小声嘀咕道。   夙玉上山的机缘说来简单,就在约略半个月前,琼华派掌门太清真人亲身造访了她独居的小屋。   夙玉父母早亡,只一个健朗的老祖母同她相依为命,后来祖母也驾了鹤,她便成了天地间孤伶伶又水灵灵的一枝花儿,任谁都可以伸手采撷一般,方才引来了王麻子那样不识好歹的马蜂。而这老祖母青春时也读过许多书、见过许多事,是个心有七窍的,又从不避讳什么,打夙玉小时便将人情冷暖生老病死都同她说了个透彻。夙玉本比常人早慧,自此更觉得世间百态只如大梦一场,若要负了本心,倒不如早早归去。   “是呀,当时要不是玄霄师弟替你扮新娘子,你真就一索子吊死了。”   想起夙玉这比自己还厉害几分的刚烈脾气,夙沧不禁心有戚戚焉,只怕她日后再遇上什么变故,头脑一热又去选了玉石俱焚的法子。   “师姐,前事少提罢。玄霄师兄瞪你呢。”   夙玉也觉得这桩往事颇为有趣,但碍于当日精神损失最大的玄霄本人在场,并不敢像夙沧那样口无遮拦地笑出声来。   “放心,师弟是我的师弟,我心胸宽广,师弟肯定也不会记仇!对了,后来呢?掌门师伯来寻你,玉姐姐便跟来了?”   “不错,”夙玉点点头,“我不过一介贫寒孤女,能得仙人青眼,旁人都道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想是福是祸,皆要亲历一遭才能定夺,若能学得些济世救人的本领,也总是好事。”   夙玉容颜清丽、为人又柔顺谦和,任谁头一眼见了她都很难心生不快。但夙琴皱着眉头冲她左瞧右瞧,总觉着有哪里不大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只没话找话一般讪讪地逼出一句:   “……这个师妹,我好像曾见过的。”   “是么?嗯,琴姐同我心连心肉贴肉,看见我托梦也没啥奇……啊哇!师弟你打我做什么?”   “鬼神方能托梦,是我该问师姐想‘做什么’。”   玄霄不着痕迹地将袖一翻笼起手来,仍是副五谷不沾七情不染的出尘模样。   自打上次被夙沧糊弄误食了白花以来,他便悟出这位师姐是台五行欠操的老旧电视机,费心同她说理还不如捶上一发来的有效。事实也的确如此。   “对啊,不吉利的话还是少讲为好,呸呸。”   云天青罕见地凑在一旁给师兄帮腔,玄霄正疑心间,又听他拖长了嗓音说道:“神是没指望的,师姐若做了鬼,没人再缠着玄霄师兄与他饶舌——我是决计没这胆子的,那师兄岂不是要寂寞死了?”   “所以玄霄师弟是舍不得我咯,小青天真聪明。”   “……莫听天青胡言乱语。”   “师弟害羞啦。”   “……罢了,若论胡言乱语,你也同天青不相上下……”   夙沧跟他戏耍的够了,也就重将注意力转回到沉静旁观的夙玉身上:“玉姐姐,你可在弟子房中安顿好了?要不要我过去帮你收拾?”   “啊,这就不劳师姐……”   夙琴听他们谈得投机,自知不便打扰,只好一面点数着头顶飞过的雀儿怔怔出神,一面在心底将夙玉、云天青、玄霄这三个名字翻来覆去默念了好几遍,仍是揣测不出其中玄机。眼前这三人聚首的情景她多半是在梦中还是哪里见过的,但那时所见的光景中……似乎并无她与夙沧?   那边厢云天青与夙沧已滔滔不绝向夙玉述说起了派中详细,玄霄有心提醒他们遣词注意分寸,却是被两人晾在一边半个字都插不进去,一气之下也就甩手不管,由得两台高音喇叭在那儿天花乱坠了。   “是这样的夙玉师妹,师父门下除了你我与玄霄师兄之外,还有大师兄玄震与师姐夙瑶。不过眼下他们都有事不在派中,日后总有机会碰面的。”   “对对,玄震师兄是个棱角分明的木头模样,脸上长年不带笑的。他人很敦厚,平时也常常照拂新上山的同门,就是性子闷了些没什么趣儿,你见过便懂。”   “夙瑶师姐可就难对付啦,夙玉你当心别行差踏错叫她瞧见了,保管你之后十二个时辰都不得清静。她的用心咱们都明白,但人也不必那么墨守成规……师兄你又瞪我干嘛,我没说错话啊。”   “……没什么。”   玄霄似是不屑同他相争一般转过了眼去,又带着些讥诮意味轻动眉端:“是该留心夙瑶。”   “师弟?”   夙沧本能地嗅出气氛不对,没多想便横插一脚拨转了话题,“对了小青天,夙瑶师姐和玄震师兄是上哪儿去了?需要劳动他二位出手的妖物可不多见啊。”   “喔,师父听闻一处名叫‘鬼车岭’的地方有山妖栖居,迄今有不少修仙者上山除妖,却都有去无回,便让师兄师姐一同去探探情况。同你很亲密那位玄靖师兄说是放心不下夙瑶师姐,就一同跟去了,师姐你不知道吗?”   “……静静师兄?!我还当他又是下山采掘矿石,生活玩家上前线是想怎样啊。别人不知他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一巴掌就给他拍地里了!”   夙沧对玄靖的个人英雄主义情怀很是不快,皱起眉毛无理取闹地抱怨了一阵,又忧心道:   “鬼车岭这地方我听过,据说山里鸟兽不生,邪门的很。掌门师伯也是心宽,三个人组队下高级本太吃紧了……要不我们开个小差偷偷飞去助阵吧,我是乡下人,翻山钻洞我在行啊。”   “胡闹。”玄霄摇头,“师父自有安排,无须你操心。”   “掌门信得过师兄师姐,我信不过静静啊,万一他有个三长两……师弟你去哪儿?别嫌我烦,我们乡下人就是话多,我还没说完呢。”   “听你说话也是多余。师父自有安排。”   玄霄不肯与她纠缠,闷着头只顾走。   夙沧穷追不舍地紧跟过去:“所以呢?你这是要去哪里?”   她个头甚是矮小,踮起脚来也只及玄霄耳侧,却是方便了她攒足唾沫星儿对着他耳孔定点轰炸。玄霄不胜其扰,终于在夙沧又一次将脸凑到自己耳边时出手如风,一把扯住她后领将她整个人捉猫似的提了起来。   “去找师父。”   他板着面孔咋了咋舌头,一时竟忘了这个动作极不文雅,很是有损仙风道骨的形象。   “请他安排你下山援助同门。”   “…………”   有那么半晌,素来口快的夙沧如同被施了禁锢咒一般大张着嘴纹丝不动,眼珠子不带打晃儿地定格在玄霄脸上并成了斗鸡。从旁看去,那画面很像是她正准备一口把玄霄的脑袋咬下来。   “师弟,”她将手放在他肩膀上,虚弱地细声道,“你对我真好,我受精了。”   “……那便受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霄哥听见的当然是受惊。他是个正直的人——正直的人总是被占便宜。 下章开原创的鬼车岭副本,画风有点惊悚猎奇类似自闲山庄(……)我跟你们说沧沧会正经超过三秒你们怕不怕。 夙琴的记忆渐渐就要恢复了,之后她会成为有力的剧透er……她对夙玉的感情呢,可能就像很多天青粉那样的,复杂。至于夙琴梦见的故事,又到了“猜猜谁是谁”的解谜时间啦www PS:七夕快乐,虽然这卷氛围比较适合中元(x   ☆、忽逢小树林,夹岸数百步      据太清真人的说法,在很久很久以前,鬼车岭还被那一带的居民称作“篁山”——或许当年山中是有过绿竹漪漪的。   为何改叫如今这个阴煞名字,已是好几代之前的事,就连生活在山麓地带的村民都记不清了。只晓得这山头从外面瞧瞧还好,若是往深里走上几步,先是兔子雀鸟之类的野物渐渐少了,很快便连草堆里的虫儿都消失殆尽,空气里没一点活物生息,暗沉沉的像灌了泥浆。山里草木又长得极为散漫,无数枝桠蜘蛛网一样遮天蔽日地伸展开来,风过时便一齐亮开了嗓门飒飒怪笑,总引得行人自觉不自觉地抬头仰望,走一趟倒能治好多年的颈椎病。   但尽管气氛阴森,鬼车岭却从未真有过行人失踪或遇难的传言。   ——直到第一个修仙者上山“除妖”时为止。   “仔细想来,倒也没证据说这山中是妖怪作祟。”   玄靖将行囊向肩上提了提,紧跟在仗剑戒备的玄震、夙瑶两人身后说道。   “起初只是有人翻山时受了惊吓,便请了道士进山查看究竟……”   “之后那些道士便再也没回来过。这还不足以叫人警惕么?”   夙瑶怪嫌弃似的用眼角朝他撩过去,手上长剑握得更紧了。   “我没说不警惕啊。”玄靖忙分辩道,“只是这一遭与往日不同,咱们除了妖怪,或许还须提防其他东西……”   “噤声!”   走在前方的玄震忽然沉声开口,两人急忙都收了心思摆好架势。却见路边灌木一阵剧烈摇动,竟是个草履葛巾、肩头扛着老大一捆柴禾的精壮汉子钻了出来,看见眼前明晃晃两把长剑当即吓得大呼小叫:   “救命啊,山贼、强盗!杀人啦!!”   (……奇怪,这山中怎会有人居住?)   “大叔莫怕,我们不是贼人。”   玄靖不料自己一语成谶,话刚出口就遇上了“妖怪之外”的异事,立刻上前打起圆场。   一边玄震也回过神来,向那樵夫拱了拱手便一板一眼地询问道:“敢问这位先生……”   “啥子先生,俺是个粗人,你们别同俺讲这些规矩!倒是你们几个,细皮嫩肉的,咋跑这山旮旯里来?不怕给大虫吃啦?”   “这山里连个虫都没有,哪来的大虫……”   夙瑶面露狐疑,玄靖连连拉扯她衣袖示意她少说两句,却被她面无表情地甩开了。   玄靖吃了闭门羹不免暗自苦笑,但他深知夙瑶是倔强而非冷漠,倒也没太沮丧。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向这离奇出现于是非之地的樵夫探问究竟。   “大叔,我们听人说这山里闹妖怪,怕伤了行人,就过来看看。你在这山中打柴,可曾瞧见什么?”   “喔,这个俺明白,你们是修道的吧!跟长别那小子一个样,都爱捉妖怪。长别好久没来村里作客啦,你们认得他不?”   见樵夫答非所问,师兄妹三人不由地面面相觑。琼华派门下弟子众多,但却从未听闻过名叫“长别”的。   想起先前那些无故失踪的修道者,玄靖定下神来换了个切入口提问:“大叔,你还在山中见过其他修仙弟子?”   “有啊,不就是长别吗?除了他,仙女再没带外人进过村了。”   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下谜团更浓。各家各派来此降妖的道者已逾十人,绝不可能只有一个“长别”。   莫非其他人没同这樵夫打过照面么?   “那大叔可否带我们去村中看看?‘仙女’又是……”   “仙女就是咱们村的神仙娘娘哪!仙女法力可大着呢,有她保佑,篁山里的野兽都不敢进村,庄稼牲口也长得好。”   隔着满脸络腮胡子都能清晰看见樵夫面上的感激神往之色,可见这“仙女”在村人心目中地位极高。   “你们想去村子,等俺打完柴禾,跟俺一道走就是了。村里好久没见外人了,你们又跟长别是一家子,俺让婆娘杀只肥鸡好好款待你们!对了,你们修道的吃荤不?”   (……篁山?此地不是叫做鬼车岭么?)   “大叔太客气了,能为我们引路已是万幸,不必这样劳烦。”   玄靖按下心中惶惑,客客气气地背了一套社交辞令出来,得了空儿便赶紧去跟夙瑶咬耳朵:“师妹,你灵力高,看看这地方像是有山神地仙之类的么?”   夙瑶短促地冷哼一声:“这穷山恶水的,煞气又重,莫说成仙了,出个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稀奇。依我看,那‘仙女’多半便是盘踞山中作恶的妖物。”   “人家信奉的神仙,你这么讲不大好吧……之前夙琴师妹说九天玄女娘娘的前身是个人面九头鸟,你不也气得够呛?”   “玄靖师兄,你莫不是要为那两个胡闹的晚辈撑腰——”   “身处险地,休再内讧。”   玄震刻意压低的训诫之声令两人浑身一凛,这场争辩也随之无果而终。   而玄靖与夙瑶所不知晓的是,此刻大师兄向来沉着的脸孔上已是浓云密布。自从与这樵夫碰面以来,他胸中莫名躁动不宁,便有心运使术法与远在琼华的师尊取得联系,却是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回音。   他们三人,仿佛正渐渐滑入一口完全与外界隔绝的深井之中。   ……   ……   此时的琼华派,玄霄与夙沧正一前一后从主殿台阶上走下来。   “师弟,师弟!等我啊!”   夙沧见玄霄背着身对她的呼叫全不理会,想也没想就紧走两步绕到他正面,硬是配合他脚步一路倒退着穿过了广场。   “……师姐,不累吗。”   “因为你不看我呀。琴姐说了,跟人讲话的时候要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基本的社交礼仪。”   玄霄听着滑稽,忍不住要刺她一刺:“师姐也有教人礼仪之时?”   “当然,师弟不也会挖苦人么?”   “……是我多话。”   “玄霄师弟。”   夙沧倏地转过身同他并肩迈开步子,脸上如花绽开的笑意也一点点收回了眼底,“你方才同掌门说的……你真要跟我一同去鬼车岭么?我虽然玩心很重,这一回却真不觉得是去游玩。你近来好不容易有所突破,还是留在山上用功精进为好吧。再说玉姐姐初来乍到,也需要你和小青天照看。”   玄霄朝她掠过一眼,不置可否:“师姐如此思虑周全,倒让我觉得陌生了。”   夙沧不服气地抽了抽鼻子:“我正是多愁的年纪,自然想的多些,只是讲出口的少罢了。”   (你讲的可不少……)   玄霄这么想着,心下却也有一半认同了她的自卖自夸。   的确,夙沧时不时就会作出些与她日常画风不符的艰深发言,玄霄迄今已耳闻目睹多次,但并不觉得有何异样。仿佛她一直便是如此,肚肠九曲十八弯,迷惑苦恼都藏在那些个死角褶子里头,掀出来给人看的只有一张乐呵呵的蠢脸。   那一回也是——   “……”   玄霄侧首,目光在她宽大的袖口上一扫而过,随即平视前方若无其事地道:“伤好些了。”   本是有意发问的,末了却又觉得尴尬,硬生生按住了那个上扬的尾音,听着平板无波倒像个陈述句。   “哦,是啊。”夙沧立时会意,大大方方地捋起了袖子给他看:“师弟你都问过好多次啦,放心,我从小皮糙肉厚,最不怕的就是这些跌打损伤。”   ——上一回夙沧用白花诓玄霄上套,虽然装睡是真,但碰瓷假摔时露出的伤痕却也不假。玄霄恼她玩笑不知分寸,然而亲眼见识过她练起功来的拼命劲头,难免就存了一点关切的心思,后来也时常告诫她锻炼适度,别仗着年轻死不了就可劲儿往死里作。夙沧听得受用,多少也会依他一依,自那以来两人竟很少再起争执,可见感情的确是要打闹出来的。   “无论如何,你有伤在身,不应妄动。”   玄霄眼看夙沧还欲开口,当即斩钉截铁补了一句将她的十万个为什么统统堵上。   “那也可以叫小青天和琴姐陪我同去……”   “他们同你一般浮躁。”   “我悟了,师弟你就是学得累了,自己想下山散心吧?”   “胡闹。”   ……   夙沧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回房整顿好了行装。云天青好动,起初不依不饶地缠着他们想要跟去,但夙琴连日来神思恍惚,身子似乎不大爽快,夙玉又跟初进大观园似的两眼一抹黑,总是需要有人关照。先前便有几个小师妹因仰慕云天青而同他们亲近熟络,如今去了玄靖与玄霄,添了夙玉,他们这小圈子里的男女比例越发不对等起来,云天青身边更是一派花团锦簇的阳春景象,夙沧看着也不禁暗笑:   “看小青天这么受欢迎,琴姐的头可又要大上三圈了。”   “勿再说些无用之事。”   玄霄对她轻慢的言行早已见怪不怪,真叫一个气得没了脾气,就连脱口道出的责难之辞也显得格外敷衍。   鬼车岭距离琼华路途遥远,御剑而飞也须耗上数个时辰。夙沧在云上穷极无聊,只好专注端详着一旁玄霄的侧脸打发时间顺便养眼,饶是玄霄沉心静气,久而久之也被她瞅得有些发毛:   “师姐,看前面。”   “不用,跟着你飞也是一样,我看你就行。你专心点,别带错路啊。”   “…………”   两人就这么默然无话地僵持了一路,夙沧初时怡然自得,进入鬼车岭地界之后却突兀地变了神色,足下一转朝玄霄靠拢过来:   “师弟……这地方有古怪。”   “若没有,师兄师姐也不必远道来此了。”   玄霄觉得她未免大惊小怪,但余光一瞥之下只见夙沧脸色黄里透青,竟有了些心慌意乱的模样。他想不到向来无知无畏的闯祸胚子也会有这种表情,一时亦是茫然:“冷静些。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上,就是觉着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但我有把握,我们这回肯定是来对了。”   夙沧边说边将行囊换到另一侧肩头背着,腾出右手拽住玄霄袍袖一角。   “师弟,就在这里落地。前头不能再御剑了。”   “为何?要寻师兄们行迹,还是从上空——”   “——师弟当心!!”   玄霄一语未毕,只觉眼前骤然间光芒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目。正当他抬手遮挡之际,又是一道尖锐的利器破空声迎面而来,他未及闪避便被身侧一股巨大冲力撞上了腰间,整个人登时失去平衡自剑身上滚落,耳边只剩下狂啸不止的风声与夙沧尖利的悲鸣:   “啊哇哇哇哇要死要死要摔死了————!!!”   “什……‘来’!”   虽是突逢遽变,但数月来夙兴夜寐的苦修早已铸就了玄霄梦中可杀人的自卫本能。他视野尚不清晰,只能凭着直觉举手向天一指,总算赶在着地前将两柄长剑召回架在了自己身下,这才勉强阻住坠落之势。   夙沧却没有这样的好运,她方才只见天上不知打哪来的浮游炮十分凶险,不顾三七二十一就将玄霄拦腰扑倒,此刻心神略一放松,手臂上顿时泄了力气,跐溜一声就从玄霄身上滑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师姐?!”   玄霄不及伸手去拉,眼睁睁看着夙沧一记倒栽葱扎进了脚下绿浪翻腾的林海之间。他心底几乎要骂娘,只能催动佩剑加紧朝地面俯冲下去,抢在她坠毁之前先一步赶到树下。   然而他做好了接机准备却迟迟不见人影,正思忖着要不要上树一探究竟,忽听见头顶隐隐飘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呻|吟:   “师弟救我……你师姐挂树上了……”   “………………”   所谓出师未捷自损八百,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夙沧在树冠上蹭了一头一脸的灰土枝叶,但却奇迹般的毫发无伤,稍坐一会儿便能活动自如了。反倒是玄霄给她吓得架子都快端不住,夙沧刚走快两步就被他厉声喝住:   “回来!不可走出我三步之外!!”   夙沧正气凛然地扬起下巴,哐当一掌拍在自己胸脯上:“师弟莫怕,我给你开路。我会艹大树。”   “你刚还挂树上了!!”   玄霄眼看夙沧又要撒丫子开跑,唯恐她再踩上个什么套什么坑的,不由分说就伸手捉着她衣领将她提了回来。   “我说回来,师姐是听不懂么?”   “可我是师姐耶,不该是你听我的?”   “……”   玄霄不答,转过头去假装四处看风景。   夙沧知他好意,竟也真的没再捣乱,就这么老实乖巧地任他提了一阵子。直至两人行至一处三岔路口,她两眼忽地就亮了,侧过身去连连拍打玄霄手臂:   “师弟师弟,走右边,右边安全。”   “……师姐是如何知道?”   “野性的直觉,很准的。”   “看来并不可信。”   玄霄口中同她抬着杠,但转念想起方才夙沧多次预警皆未落空,又觉得她的直觉似乎真有些邪门,下意识便拐向了右侧的小径。   果然,两人没走出多远就发现道旁林木渐显稀疏,视野愈发的空旷起来。夙沧远远瞄见前方一棵大树上有些不自然的划痕,当即挣开了玄霄跑上前去,三两下拨去树干上攀爬的藤蔓,底下便显露出一行小儿涂鸦般七歪八扭的字迹来。   “这是……”   玄霄举步近前,待看清那行字迹后不由地怀疑了自己眼睛。倒不是那内容有多惊天动地,而是常人根本理解不了它在说个什么鬼。   “修仙者与……貘不得入内?” 作者有话要说:   #玄霄同学,请到2号树领一下你的师姐# 一写到悬(搞)疑(笑)戏份就停不下来,感觉这个文也是不能好了。 在微博发过的花絮—— 给J3师父父看玄霄的存稿,师父说,我觉得玄霄高冷的时候还原且渣(装B还泡妹子),温柔的时候OOC且更渣(反正之后还要装B),你为什么想不开要嫖他。 我:……你快点走!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修仙者与……貘不得入内?”   “貘……是什么?跟馍有关系吗,能好怎?”   夙沧这会儿已平复了心绪,很有闲情地从包袱里摸出个干馍来,送到玄霄鼻子底下晃了两晃。   “你消停片刻。”玄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刻字沉思,随手将她拂到一旁,“书籍中记载有一种名为‘梦貘’的妖兽,擅幻术,以人之梦境为食。这山中的异状,或许便与梦貘有关。”   “原来如此,师弟当真博学。”   夙沧识趣地点头,一面又将干馍凑在嘴边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咽下一个又掏一个,饼屑很快便簌簌地落了一地。   “……”   玄霄不去理会她,自行按着长剑向前走上两步,朝树后绵延不绝的山路极目眺望过去。   以刻字的古树为界,山间地势突然急转而下,似是通往一处凹陷谷地。重峦叠嶂之中卧着个聚宝盆,照理算不得什么凶煞万分的地势,却教人没来由地心生嫌恶,像是要沿着食道一路钻进猛兽的肚腹里去。   “师弟?你发什么呆呢。”   夙沧直着脖子咽下最后一口干粮,揉了揉自己鼓胀的小肚子,正对玄霄后脑吐出一声心满意足的饱嗝。   “天色不早,咱们还是尽快往山里赶吧,得想法子同静静师兄他们汇合。这林子里怪碜人的,再走一段没准能遇上空地。”   “但这文字……”   玄霄回头剜了那刻字的树干一眼。竟有人将修仙弟子与区区食梦妖兽相提并论,让他深觉受了冒犯。   “怎么,师弟介意这吓唬人的傻话?”   话音未落,只听得“喝!啪擦!轰隆——”一串三段式巨响,那棵树已被夙沧一记鞭腿劈去半截,在“不”与“得入内”之间齐刷刷断了个干净。夙沧将小腿在空中飒爽地蹬了一下,顺势一个转身就坐到树桩上跷起了脚,志得意满像个受宠的姨太太:   “反正都得进去,眼不见为净,这不就没事儿了。”   “…………走吧。”   这一回,夙沧的“野性直觉”依旧准到见鬼。   别说是空地了,待他们拨开最后一丛拦路的灌木,竟赫然有座像模像样、人来人往的村落打眼前冒了出来!   “……我地个妈咧。”   那村子若是一派萧条破败的贫困山区景象,倒也不至于如此叫人意外。而问题恰恰是村中人声沸腾,来往男女老少个个脸膛红润精神焕发,怎么看都是一副集中力量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大好势头。   夙沧立时浮想联翩,脑中源源涌现出琴姐同她讲过的传说来: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师弟,这莫不是山区版桃花源罢?”   “这……不可能。师父向我说起过鬼车岭的情状,即使是傍山而居的山民,也从未有人听闻……山中另有村庄……这绝无可能。”   玄霄面色铁青,一句话断断续续的停顿了好几次,可见也是吃惊不小。   “呃,因为是桃花源所以寻常人进不去?”   玄霄沉吟着摇了摇头,眉间飞快打出一个死结:“只怕这村庄不是什么良善所在。我们刚一越界便在空中遇袭,再加上那树身的刻字……依此种种,鬼车岭多半设下了极险恶的结界。至今也未见师兄他们的行踪,或是凶多吉少了。”   夙沧却丝毫不露悲观之色,雄赳赳地架起两手在腰眼里一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这村庄有异,我们更该理直气壮地从正门进去了。若里头真有妖怪蛰伏,顺手把它打跑就是。”   “但愿真是如此轻易。”   玄霄不满她胸无城府,但眼下除了以身涉险,再没有其他确认同门安危的法子。正盘算如何应对,不远处有个穿碎花夹袄的女娃儿发觉了村口生人,当下便像得了什么稀罕玩意似的摇摇摆摆跑近前来,结果没跑出几步就被地上土墩绊倒,咚的一声跌了个嘴啃泥。   那女童扎着两股毛刷样的乌亮小辫,一双滴溜圆大眼几乎占去了小半张脸,虽然衣装简朴,生得却很是玉雪可爱。夙沧看她扑在地上哀哀哭得可怜,正要伸手去扶,却被玄霄从身后一把按住:   “敌阵之中,不可轻举妄动。”   这次夙沧不假思索便甩脱了他:“我不动,怎么晓得敌几时会动?我去扶那娃儿,你在旁边盯着。”   “师姐太过心软了。”   玄霄心中不以为然,但仍是配合地注视着夙沧背影绷紧了神经。所幸女童身上并无异样,夙沧最擅搞怪扮蠢,顺顺当当就哄得她破涕为笑笑开了花。   “玄霄,这娃儿说要领我们去她家里做客呢。咱们也走得乏了,今晚不如就在这村头蹭上一餐、住上一宿罢?”   夙沧一手揽着那女孩儿笑呵呵地回转头来,极迅敏地冲玄霄挤了挤眼睛。   玄霄听她忽然不再称自己“师弟”,初时讶异莫名,旋即便领会了夙沧用意:传闻鬼车岭中只有修道者会无故失踪,村口又立了“修仙者与貘不得入内”的警告,也不知设下结界的妖魔与剑仙结了什么仇怨,总之还是装作寻常过客来得稳妥。   “照你说的便是。师……师——夙沧。”   然而玄霄不善作假,刚一开口就险些将真心透了个敞亮,惹得夙沧提心吊胆冲他猛递眼色,好歹是瞒过了第一阵——没让个学前班的娃娃生疑。   那女孩儿很有几分倔强脾性,执拗地不肯让人搀扶,非要步履蹒跚地走在两人前头领路。这倒正中夙沧下怀,给她留了同玄霄窃窃私语商量对策的空间:   “师弟,等会见了她家大人,你看咱们扮个什么好?私奔的?”   玄霄一噎,差点将眼黑翻进天灵盖里:“休得胡言乱语。”   而且你家私奔穿这样?情侣装,好时髦的嘛,唯恐家里人找不到啊。   “不是你想想,孤男寡女风尘仆仆跑这山沟里来,正常人干不出这事儿啊。要不,你扮个哑巴?工作上的事,算不得骗人的。”   夙沧正眉飞色舞说到兴起处,扭头只见玄霄好好一张雪白面皮儿已经黑成锅底,便识趣地收了神通,不再给他安些比“新娘子”和“千年狐妖”更难接受的名头。   “好好,我不打这些个歪主意了,届时随机应变就是。不过师弟你那头冠还得摘了,否则跟不打自招没什么两样。”   玄霄知晓其中利害,便依她之言除了束发的道冠,将流水般泼散下来的黑发向脑后随意一拢。夙沧以眼角偷瞄着他,脑海中忽又浮现出昔日剑舞坪睡衣相见时的情景,不觉就睁大了眼有些出神。   那女童引他们去的是村子东南角上几间寻常瓦房,站在门外看不出什么端倪,位置却很是不妙:这民居恰好与他们进入的村口拉成条对角线,正对着一面光溜溜无处落脚的陡峭崖壁,结界之中又设有浮游炮御不得剑,怎么看都是个穷途末路的格局。   夙沧暗地同玄霄交换个眼色,心知前路远比来时更为凶险,但眼下箭在弦上,便是硬着头皮也只能先进门了。   夙沧前脚刚跨过石砌的门槛,就听见一声炸雷般的叫骂轰隆隆落在耳边,直将她震得整个颅腔内都嗡鸣不已:   “好你个死丫头!又上哪儿瞎拐去了?还晓得要回来吃饭呀?!我那鸡毛掸子呢,看我不打断你这丫头的腿……腿…………你两位谁呀?”   夙沧一口气卡在肺里挤不出来,整个人晃晃悠悠的有点儿发懵:   “我……我们……是路过的。”   她原以为这把炮仗似的好嗓子定是出自个彪形悍妇,谁知眼前那妇人瘦骨伶仃像根晾衣杆子,两条蚱蜢似的细腿照门口一叉,正好站成一个很骨感的“人”字。夙沧揉了揉眼睛,心想这模样多半就是琴姐所说的圆规。   玄霄唯恐夙沧再信口开河,抢上一步向那妇人道:“这位夫——”   “——这位姐姐!姐姐!!”   夙沧眼瞅着那圆规妇人神色大变,二话不说就一肘子把玄霄朝旁边撞开去,自己拉扯着两颊做出十足的谄笑来:   “姐姐,我们两人要往山那边探亲戚,不想这鬼车岭崎岖难行,今天怕是走不出去了,不知姐姐能否容我们借住一宿?我们只求堵墙求个屋顶挡挡风,您随便安置都行。”   “龟扯岭?山外头的叫法我不晓得,你们是说这篁山吧。山路确实不好走,我那当家的出门打趟猎都要跑断腿呢。”   这妇人倒很爽快,将两手在腰间那条发黄的围裙上擦了擦,呵呵笑道:“嗳,光顾着说闲话了,都没谢谢你们将晚儿送回来。这丫头没事就爱往村外林子里跑,怎么吓唬她都不听,早晚给狼叼了去!你们要借宿不难,这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备个空房间,几时来都不缺地方住的。”   玄霄陡然起了疑念:“这是为何?”   “给神仙娘娘留的呀。喔,神仙娘娘就是保护咱们村子的仙女,她隔段时间便会来村里一次,同我们说说话儿,看看每家缺点什么……缺什么她都能变出来,神通大得很哪。”   妇人越说越是兴奋,瘦弱的胸膛一上一下起伏不定,苍白面颊上也涌起了略显狂热的红潮。   “你瞧这荒郊野地的,要是没娘娘庇佑,哪里住得了人哦。村里人本来商量着要给娘娘盖个庙,但是她不爱咱们拿她当神仙供着,要同人住在一起才快活,最后村里便每家留出间客房,就是等神仙娘娘降临时接待她住的。”   “那个……把神仙住的房间腾给我们,不大妥当吧?”   夙沧边说边侧眼偷看玄霄脸色,见他神情冷峭间含着轻蔑,显然并不相信那位“娘娘”真是什么神仙。   “哪里!神仙娘娘是最爱助人的,她听闻自己的房间能帮上过路客人的忙,肯定会赞赏这是功德一件呢。你们快请进吧,今天二位来得也巧,我们当家的在山里头打了野味,给晚丫头好好儿地炖个肉汤!”   妇人架着震彻寰宇的大嗓门冲两人横扫一通,也不问他们是否决意留下,转身就拖着女儿进了里屋。   “……你看如何?”   夙沧一扯玄霄衣角,试探着小声问道。   “无甚不妥。今日留宿在此便可,只是需轮流守夜,以防万一。”   玄霄答得滴水不漏。   “我不是问你这个,”夙沧叹息,“你没听见么?每家只得一间空房,若要彼此照应方便,理论上还是不要分住的好——师弟,你往哪儿去?”   “换一家借宿。”玄霄在门槛上立成一杆尊礼重道的标枪,“男女有别,师姐的‘理论’我无法理解。”   夙沧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左右都要在险地熬过一宿,正打算由着他去,还未张口只听见背后又是一道炸雷:   “年轻轻的害臊什么!咱们山里人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一样讨老婆生孩子,还怕干那事儿叫俺听见不成!!”   夙沧听这放话的汉子言语伧俗不堪,只怕又要把玄霄气到语结,不觉暗自好笑;一面又感慨“夫唱妇随”果真不假,这两口子的嗓门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看僵在门边的玄霄,果然是整张脸都跟漂白过一样褪了颜色,几乎能听见他齿槽里咯吱咯吱的碾压声。   夙沧很同情他。人若要脸,活得便会比她这样的无耻之徒坎坷一些。若要脸又要强,那人生基本就是hard模式没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去学校报到了,加个更,明天发里世界。并不会有什么福利所以不要举报我讲黄段子哈哈哈哈哈(滚 本内气氛很严肃,连沧沧都不忍心黑霄哥了。 没奖竞猜:有人能看出来哪里不对劲么?(喂。   ☆、有良田美池丧尸之属      “年轻轻的害臊什么!咱们山里人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一样讨老婆生孩子,还怕干那事儿叫俺听见不成!!”   玄霄:“…………”   虽然应允了玄霄在外少打诳语,但既然对方送上门来误会,不顺水推舟一把未免对不起天赐良机。夙沧当机立断,朝门口投过去的眼波瞬间平添了一段妩媚风情:   “你看,我便说瞒不过人家,都让大叔撞破了不是?我一个女儿家都不怕羞,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扭捏的,还不快过来。”   “……”   玄霄的目光迅速游移了一下,夙沧怀疑他是在斟酌要不要连夜把自己掐死。   不过这场同门相残的悲剧最终也没有上演,玄霄只是冲那村夫含糊地低头一礼,径直走近夙沧跟前压着嗓音道:   “师姐,此事情非得已——”   “我不会告诉外人污你清名除非将来跟你翻脸撕逼,你睡床我可以搭根绳子琴姐说这样比较炫,我神志清醒的前提下不会碰你所以你得仔细查查饭里有没有拌药。师弟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无事。”   那一晚饭桌上两人过得有惊无险。玄霄在门中磊落惯了,时不时就嘴一溜穿个小帮,好在夙沧那三寸不烂之舌滑溜得比他更快,玄霄说漏一句她便紧赶慢赶打上三句补丁,又拉着猎户夫妇的手一口一声“哥哥”、“姐姐”甜腻腻叫个没完,整顿饭吃下来也算相安无事。只是夙沧一发急就在桌子底下逮着人没命地踢,玄霄站起身的时候只觉小腿一麻,仿佛胫骨都被她踹了个粉碎。   “今天这野菜真叫一个淡出鸟来,山里头没盐没酱油么?仙女干什么吃的。”   入夜后夙沧亢奋依旧,耷拉着四肢把自己晾在麻绳上摇来荡去,还硬要拖上一边闭目养神的玄霄闲话唠嗑。玄霄有心同她换位,但她对琴姐从武侠小说中学来的教诲坚信不疑,死活不肯让出这根绳子。   “既是如此,师姐又为何对猎户打来的肉食一口不沾。”   玄霄谨遵门派中辟谷修行之法,餐风饮露已久,今日亦是以旅途劳顿、胃口不佳为借口推辞了晚饭。但令他意外的是,夙沧向来贪玩贪色贪美食,在这猎户的餐桌上却也摇身一变成了个樱桃小口的闺秀,只挟了几筷子野菜便再也不动嘴了。桌中央偌大一盆肉汤喷香扑鼻,小晚儿端着碗喝得满脸都是油光,她甚至不曾拿正眼看过一下。   “你当我不想吃肉?我就是怕自己克制不住食欲,才赶在进村前用馍把肚子填满啊……真难为死我了。”   夙沧两手捧住小腹,脸上分明是一副遭了莫大委屈的神气,可见其本性难移。但眼下情形非同往日,她咂巴着嘴唇耍过片刻脾气,就跟冬眠醒来的熊一般抖抖肩膀拱起了身子:   “师弟,我们——”   回眼一瞥,只见玄霄也已跟古墓起尸一样直挺挺地、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唯有那对一眼望不透底的黑瞳清明无比,似点漆似玉髓,在窗外洒进的冰冷月色中凛冽生光。   “我们走吧。”   他说。   这声音仿佛也是自墓穴里透上来的。   ……   夙沧与玄霄屏息前往的,是同一个令他们心存疑念的所在。   夙沧双手环胸站在简陋的灶台之前,只循着玄霄如临大敌的严峻目光看过一眼,便知两人这一回是难得的心有灵犀。   “那么,我这就……”   她刚吞下口唾沫搓了搓手掌,却见玄霄自然地将身一挺,已经不动声色挡在了她与灶台之间:   “不必。我来。”   ……这一定就是琴姐所说的这个B装得好我给十分,夙沧想。   她虽然顽皮无赖,关键时刻总还识得大体,便退到一边观望着玄霄揭去那盆“肉汤”的盖儿,握着根长柄勺就伸进去贴着碗底一寸一寸地捞。这画面乍一看颇像是个半夜来厨房偷食的小贼,再同玄霄平日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莫名就有种诡异的滑稽。   那对猎户夫妇已在隔壁房里睡下了,连呼噜声都像是透过3D环绕立体音箱放出来的,直引得整座屋子里每一粒灰尘都在共振。紧接着又听见床板吱呀一响,像是那妇人翻了个身,口中还迷迷糊糊嘟囔些梦话:   “晚儿乖,晚儿不怕……那都是娘吓唬你的……咱们篁山是宝地,神仙照看……狼真来了……有娘在呢……娘……给它一个大耳刮子……谁敢动……我的晚儿……晚儿……神仙保佑咱们……”   “……”   夙沧心无旁骛地听着,忽然就觉得冷,后背上大片的寒毛直立起来,跟早春时节最先冒出地表的草芽一样迎着风颤抖不已。她将细瘦的腰背挺了又挺,尚带幼稚相的圆脸上透出老气横秋的镇定,乍一看过去,很像条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牛犊子;垂在身侧的拳头却不自觉收紧了,指甲在肉里掐出一排惨白的上弦月。原来她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冷静。   很快地,她听见玄霄在黑暗中小小抽了口凉气。   “有了。”   玄霄转过头来,还是一对黑玉般的清明眼目,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握着勺子平举在她眼前。浓郁肉香混合着极淡的草药味道,从勺中物事上翻卷起来一直漫过她鼻端。   “师姐可也是要寻这个。”   “别这样,不知道的人还当咱是俩厨子。”   夙沧故作诙谐地笑了一笑,一手捏住鼻子,别开眼不去看那汤勺。   “师弟是几时察觉的?”   玄霄毫不掩饰眼底露骨的厌憎之色,他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做出一个义愤填膺的表情,当真浮上脸孔时却几近嘲笑。   “——再明显不过。鬼车岭中方圆数十里,哪里来的野味。”   他从锅中打捞出的,是一枚已经破碎变形的剑柄残片。常人或许只当是房梁上落下的泥灰铁屑,但其中残留的仙术灵力,在同行眼内却是一目了然。   前往这山中捉妖的修仙子弟无一回返,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消失去了哪里。   如今他们知道了。   “是啊……”   夙沧怔怔盯住那一家三口的卧房不动,带着梦游般的空虚眼神点头认同。   “所谓打猎,多半也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师弟,你只知其一,还不知其二呢。”   “其二?只怕这全村都是烹人为食的妖物,还有什么比这更骇人的?”   玄霄将残片仔细收入袖中,语声仍是冷彻,那股厌憎却浸在眼里一点点升温,直至滚沸成热浪滔天的杀意。   “你脸皮薄不爱跟人套近乎,自是发现不了的。我本该早些告诉你,但我怕你藏不住脾气跟他们正面杠,到时候连咱俩也陷在里头……”   夙沧一面说,一面就从怀里抽了卷布条出来缠在手上,直把一双拳头结结实实绑成两个大白粽子,远看像是打了石膏。自打玄霄对她手上的伤势显露关切以来,她但凡动武前都会先对皮肉做好防护,免得叫他看着不痛快。   “师弟,我难得正经讲话,你仔细听。”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很沉稳,其中承载着莫大的悲愤,又掺有一点慨叹世事不如人意的苍凉,但在所有这些感情之上,她的声音依旧是昂扬不屈的。   “我方才搀那娃儿起来,晚饭时又同这家的大叔大婶拉手套近乎,都借机试了他们的脉搏。我什么都感觉不到。这样说你明白吧?他们不是妖,是死人,会说会笑会打呼噜讲荤段子的活死人——有什么人把个万人坑做成了桃花源的样子,也是真他娘会玩。” 作者有话要说:   天热,又是降温好时节。 上一章都被猜的差不多了,由此证明沧沧和霄哥是正常智商没有开挂(喂。)沧沧一直很警惕,嘴上说桃花源啊什么的心里就有在猜会不会是鬼村,不声张罢了。认真超过三秒的影帝非常帅!(别自己说 关于上章的猜测统一回复下,一是确实全村人都已经死了,不是鬼魂,是有肉体的僵尸。二是村子不是幻境,只是村民被施了幻术不知道自己已死,多年来都像生时一样活动,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锅里不是静静他们是之前来的别人家道友,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静静他们还在进锅的路上( 本来想捞出点人体零碎部件什么的……太重口了,防严打,自己和谐。   ☆、还有一个大鸡架      “有什么人把个万人坑做成了桃花源的样子,也是真他娘会玩。”   ……   没有人说话。他们仿佛站在一场颠倒乾坤的弥天大梦里,任何一点声息都可能惊碎了这个晶莹洁白安详美好的气泡,叫万物都重归腐朽的真相。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玄霄率先动了动嘴唇。   “师……”   突如其来的,紧闭的卧室房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   夙沧浑身打了个激灵,猫一样地弓起脊背:“师弟别出声。”   玄霄不消她提醒,早已将牙关咬合得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右手五指也扣紧了腰上剑柄。   房门后久久未见动静,又过了片刻才怯生生地敞开一隙,透出双占去半张脸的黑亮大眼睛:   “大哥哥,大姐姐,你们都还没睡么?爹娘呼噜声好大,晚儿也睡不着。晚儿渴了,想喝水。”   “咳,咳咳!嗯哈!”   夙沧一惊一乍之下给唾沫呛着了,借机酣畅淋漓地清过一通嗓子,再开口时已将那些唾液都汲进了声带里,直把腔调化成一百二十万分的温柔,指肚子一摁就能挤出水来。   “是晚儿么?姐姐去给你倒水,你别摸黑走动,小心碰伤了自己。”   玄霄轻嗤了一声,很看不惯夙沧这番两面三刀的变脸功夫。他以往便承认这个师姐机巧多变,颇有些小聪明,但骨子里仍当她是个没头没脑缺心眼儿的,作不起几尺浪来。如今亲眼见了她入村以来处处笑里藏锋的试探,才知这人别说缺心眼了,根本就是捅煤孔似的往心窝里凿开了十七八个眼儿,把好端端一颗赤子之心挖成了个莲蓬头。   他不喜夙沧这份心机,却又不得不承认其有用,心里毛毛躁躁的很不爽快,便趁着女孩儿小口啜水的工夫低头向她耳语道:   “师姐,我们既已看破这村子的实情,又何必与活尸虚与委蛇。他们定是受背后妖物操纵,直接擒下逼问便是。”   夙沧“啧”地一咂嘴,拿眼白对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粗暴。‘逼问’听着多不和平,套话,套话懂不懂?这就是琴姐所说的那个什么,要文斗不要武斗嘛。”   ……你刚把人家门牌都踹成两截了吧?   玄霄情知自己搬弄口舌不是夙沧对手,当下就按着剑撤开步子隐到窗边,以余光监视起了村中情状。   夙沧则在晚儿面前蹲下身来,摆正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亲昵地伸出手指揩去她嘴角沾上的水滴:   “晚儿同姐姐说,你今年多大了?”   “七岁啦,很快就是大姑娘了。”   晚儿像是贪恋生人体温一般将脸颊贴在她手边蹭了两蹭,眯缝着眼快活地笑起来:“大姐姐,你真暖和,跟神仙娘娘一样。”   “神仙娘娘她……长什么模样,待你好么?”   夙沧轻抚着晚儿在迷蒙夜色中更显苍白的小脸蛋儿,掌下感觉不到血脉流动,反是触到了金石一样冷硬的质地与纹理,仿佛在摩挲一尊栩栩如生的玉像。她用力甩了甩脑袋,试图挥去鼻尖一丝若有似无的腐臭味。   “神仙娘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她和爹娘是天下待我最好的人。”   晚儿语声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娘娘常说,我长大了会比她更好看……可是晚儿几时才会长大呢?晚儿真怕长大变成个丑八怪,叫娘娘失望。”   夙沧闻言心中微动,扳着晚儿肩头将她身子转过几分,让清朗月色照亮了她的眉目。晚儿太年幼了,要谈论美不美还为时尚早,但白嫩的皮肤、纤巧的脸架子摆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不用担心变作丑八怪。   夙沧想巧言宽慰她几句,转念又觉得毫无意义。晚儿永远都不会长大了。   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越是盯着晚儿的面貌细看,越是感觉她分外熟悉,却又说不清是在哪里见过。是在哪里呢?   晚儿没有察觉夙沧胸中波澜,粘着她软糯糯撒了会儿娇,忽然又怪怕生地将眼光向玄霄转过去:   “大哥哥看上去……也很像长别哥哥。长别哥哥也是这样,嘴上成天跟神仙娘娘置气,眼睛却老落在娘娘身上不挪窝……山外面的男人,都像你们这么奇怪吗?”   “长别?”   玄霄蹙眉,他实在不乐意同这僵尸部落扯上任何关系。   “长别哥哥……他……”   晚儿小心筛选着她有限的词句,但怎么也找不出个委婉表达,索性一仰脖子大声道:   “长别哥哥是修仙的,他到山里来杀我们。”   “呃————”   夙沧卡带一般长长地拖出一个尾音,竭力给自己留下消化情报的空间。   “他是……来除妖的修仙门派弟子?”   “长别哥哥是这么说的。但是娘娘带他来村里看,把他闹糊涂了,他就不想杀我们啦。”   晚儿交握着两手笑微微地点头,平白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娘娘说了,山外面有些妖很坏,会伤人、吃人,所以长别哥哥为了保护人,就要把坏的妖杀掉。可是在我们村子里,妖和人住在一起,互帮互助,还生了小孩,哥哥从前觉得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现在既然有,就说明他以前想错了。后来他经常跟娘娘到村子里来,还给我带糖吃呢!大姐姐,你吃不吃糖?”   “不、不用了……”   若当时的糖还有剩,只怕现在也要长霉菌了,夙沧想。   照晚儿话中的意味,在他们之前曾有一位名唤“长别”的修仙者进入鬼车岭,意在斩除山中妖物,却被这村里供奉的“神仙”捷足先登勾去了魂儿,还吃下了人妖共存和谐世界观的安利。目前看来,成效匪浅。   ——可若真是如此,此地又为何会成为遍地活尸的凶域?那位庇佑村人的“神仙娘娘”,如今又在何方?   玄霄原本无意掺和姑娘们之间的耳鬓厮磨,听到此处终于也站不住脚了。   “若她所言属实,那‘长别’入村应是在村人死绝之前。否则村中尽是活尸,修仙之人自会察觉,便谈不上什么人妖之别了。”   他俯身近前,将一线几乎细不可闻的语声送入夙沧耳中,同时也被她身上的干馍味儿冲了一鼻子。   “先前这家妇人称此地为‘篁山’而不知‘鬼车岭’,可见他们死时篁山尚未更名。如此说来,这些村民与‘长别’至少也是百年前之人了。”   “不止,恐怕更早些。”夙沧自以为发现盲点,一得意便摇头晃脑地卖弄起来,“你看,连你师父都只知篁山而不知山里有个村,可见这地方湮没已久,无迹可查,凭琼华堂堂数百年基业都没得到半点风声。或许你师父的师父也不知道,你师父的师父的……”   “什么你师父我师父,叫掌门!”   玄霄在原则问题上无可退让,嗓门当即跃升了一个八度。一边晚儿听见“掌门”二字,就像八音盒上了发条似的,应声一歪脑袋,语调像是被熨平了一般毫无起伏:   “掌,门?大哥哥,你们跟长别哥哥一样,家里,也有掌门?”   玄霄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透了底细,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心再瞒,只一意要与这山中装神弄鬼的妖魔做个了断:   “不错,我的来意也与……长别前辈相同,定要除去山中邪祟。姑娘若知那位‘神仙’现在何处,还请勿要相瞒。”   “掌……门。邪、祟……”   然而,上一刻还同他们有说有笑的晚儿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浑身发颤,瞳孔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样涣散开来,口里格格作响,不住有语义不明的杂音迸出。夙沧愕然看去,只见她嘴角猛烈抽搐着,有一线白亮唾液正如某种爬虫般缓缓垂下——里面大概掺着修仙子弟的骨血。   “掌、门。掌门,坏人。骗子。杀掉。坏人,又来了。骗了娘娘。娘娘、没有回来。爸爸,妈妈……全都……!!是他们……把神仙娘娘,把所有人……杀掉……了。杀杀杀杀杀掉。把那些,修仙的人、全都给……”   “晚儿?”   夙沧只来得及唤出这一声,剩余的话语便尽数前仆后继堵在了喉头。   因为伴着她这声惊疑不定的问话,晚儿突然仰面朝天大大张开了嘴,从瘦小的胸腔里迸发出一长串刺破夜空的凄厉嚎叫:   “杀掉他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然后——席卷整座山村的异变开始了。   “什、这,什么情况?!”   夙沧只觉脚下大地仿佛在与晚儿的尖叫呼应一般轰鸣不已,下意识就伸手去拽一旁的玄霄,不料却扑了个空。   “师姐!还愣着做什么!”   不知何时漂移到门边的玄霄一掌击开了已在咔咔作响的房门,向夙沧怒目而视道:“出来,要等这里坍塌吗?!”   “啊?喔!”   夙沧腿脚动得比脑更快,话尾还含在嘴里就一个箭步纵了出去,反将守在门外的玄霄撞了个趔趄:   “……师姐,看路。”   “不用!!”   夙沧反手摔上房门,像是要给自己壮胆一样扯着喉咙大吼大叫,尽力盖过身后晚儿用小巴掌疯狂拍打门板的声音,“我看你就好!你比他们帅多了!!”   “此情此景,师姐竟还有心说笑。”   玄霄抬眼四顾,万语千言在胸中辗转糅合,终于酿作一口恶气自微颤的齿缝间逸出,牵动他嘴角半弯,做了个杀气腾腾又不可一世的冷笑。   “——人间炼狱,想也不过如此。”   夙沧整个人呈大字形紧贴在门板上,心口如一地表示同意:“我的妈呀。”   他们眼中那番情景,的确已很难用常世的语言描述了。   打个比方的话,如果将一根鸡骨头放在蚂蚁洞口,很快便会有大片黑压压的工蚁倾巢而出,化作食物表面一层蠕动的黑色颗粒状外壳。   而现在两人所面对的,正是将这幅蚂蚁围城的画面放大了成百上千倍、或者说是将人缩小上千倍再扔入蚁群中的景象。(之所以不用更为形象的某种白胖蠕虫作比,是考虑到也许有人正在吃饭。)   “五灵仙术竟无法催动……这结界着实棘手。也罢,对方数量虽众,终究只是以凡人炼就的行尸傀儡,不足为惧。”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是好怕。”   玄霄长剑离鞘勾出一道青芒,夙沧也将裹成两个白粽子的拳头擎在胸前,冷肃了眼光朝着四面八方逼来的狰狞面目一一审视过去。   那毫无疑问就是白天在村中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山民,夙沧还能清楚指认出其中几张脸孔:   这位面容浮肿的大娘当时正蹲在门边拣一箩枣,红艳鲜亮的光泽引得她馋涎拖了半路;   那个骷髅般的干瘪大爷在日光下看着还有些人色,他曾经豁开漏风的嘴连连夸赞夙沧玲珑秀气、有佳人之相,让她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   还有那个眼窝空洞的光屁股娃娃……   然而如今的他们,无一例外皆是枯枝朽叶般的灰败脸色,有面目而无表情,五官都像拿炭笔涂抹上去的,夙沧想这一定就是琴姐所说的寄生兽脸。   “黄发垂髫,并怡然……这可乐不起来啊。”   夙沧低低叹了一句,随即一步跨到玄霄身后同他相背而立,五指如钩扣住了迎面扑来的活尸咽喉:“呔,吃我一招掐脖子!”   “师姐,休要嬉闹。”   玄霄横剑当胸护住心门,间或闪电般地挺臂一刺,包围圈中便有一两具人体应声而倒。寒光过处不见血花飞溅,唯有笨重的残肢落地之音不绝于耳,转眼周遭就多了不少寄生兽脸的维纳斯——论实战玄霄不过初阵,但他待非人之物自有种堪称果毅的冷酷无情。   (看来下回买买买停不下来的时候,找师弟帮忙剁手也是一计……)   夙沧近乎麻木不仁地这样想着,手腕一旋便将提在半空的活尸仰面朝天掼入了土里,又在满地扬尘中干脆而准确地一脚踏了上去。   “琴姐说的没错,掐脖子这招确实没啥用。”   然而她游刃有余的话音刚落,便觉脚腕上一阵抽筋般的剧痛袭来,低头只见那尸首两排焦黑的牙齿已穿透她鞋袜嵌入皮肉,血腥味迅速在沉滞的空气中扩散开来。尸体的颜面都在她一摔一踏之下溃烂变形了,却还能隐约辨出个笑模样。那并非恶意的狞笑或讥笑,分明就是——   “怎么回事……”   夙沧瞪着那副诡谲的笑容茫然自语,一刹那竟忘了处境危急伤口疼痛。   ——这些活尸,为什么笑得这么幸福。   “留心!!”   玄霄始终在夙沧身上寄着一线余光,见她发愣还以为师姐经不住疼给咬懵了,当即抢步上前一手抵住她后背,剑锋一荡便将地下那具活尸断作了两截。   “师姐,站得住么?”   “啊?嗯,没……大概没事……”   夙沧兀自魂游天外聚不起神,玄霄正不明就里,忽觉头顶夜色愈发的晦暗幽深起来,仿佛满天星光都被天狗吞没了。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卧槽,这一眼几乎将他也逼得魂魄出窍,至少脖子是无论如何缩不回来了。   “那、是。”   那是个,什么杰宝玩意儿啊。   夙沧也察觉到了凌驾于他们头顶的庞然巨物,但她远不及玄霄震惊,只是跟路遇变态裸奔一般不痛不痒又满脸厌弃地“噫!”了一声。   ——骸骨。   从形貌上来看,应该是某种古老巨兽的遗骨。   之所以说其“古老”,是因为那具骨架上一点肉末没留,反而里三层外三层爬满了形形色|色的藤本植物。那藤蔓葱郁繁盛,苍翠披离,迎风招展开一片空中碧海,绝非一年半载所能长成。有些藤枝上还不识时务地开出花来,把好好一副素净骨头装点得大红大绿,倒像是给哥特风雕塑披了件东北老棉袄。   之所以能认出那是“巨兽”,是因为这骨头的形状很有标志性,两只翅膀两条腿,一个屁股不长尾,怎么看都像是肉铺里一溜儿挂开的鸡鸭架子。   而除了体型尺寸之外,这副东北骸骨唯一与鸡架子不同的是——它在胸脯以上生了一二三四……乍一看还真数不清几条脖子。由于脖子实在太长,从他们的角度也看不见脑袋长在何方。   “……”   “……”   玄霄与夙沧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鸡架子是几时出现在村庄上空的,它悄无声息地来,一如它从来都在。   “…………白骨生花,凭空浮现,实乃异象。这村中果然谜团甚多。”   夙沧觉得玄霄大概是不知从哪儿下口吐槽了,所以才决定假装没看见那些槽点。于是她也有样学样,抱着伤腿以金鸡独立之姿站直了身子,慨然叹道:   “的确奇异,我想这肯定就是琴姐说的花千骨——”   “师姐,你闭嘴。”   要知道琼华所藏典籍浩如烟海,其中所记载的奇闻轶事何止千万。但如他们今日所见这般,深山老林里住着个百八十年前的僵尸部落,村人平日举止得体、热情好客,独独爱把修仙者活剥煲汤,村子上头还凭空飞出个疑似吃多了激素而畸形的大鸡架子……这等奇葩怪事,只怕前人福薄,有生之年都不曾见过。   这山沟沟咋就这么猎奇呢,夙沧想。   但事实即刻证明,鬼车岭中的猎奇事件是永无止境的。   随着大鸡架横空出世,方才还冲他们张牙舞爪的尸群突然像遭了电击,一个个站立不稳,膝盖一弯就直挺挺地躬身倒伏下去,双掌与额头都低入了土里,是个虔诚的朝拜姿势。   先是一个两个,再是一片两片,最后遍布全村的人影都接连不断迤逦不绝地伏低了身子,像是一波死灰色的潮水漫过海滩。无论男女老幼,这些形容丑恶、肢体残缺的死尸统统把自己蜷成了羊水里的婴儿,看在人眼中真是说不出的毛骨悚然,道不尽的触目惊心。   夙沧瞪大了眼睛看过去,惊觉这些活尸也同方才咬上自己脚踝的那具一模一样,呆板的脸孔上仅能做出一副表情:   充溢着无限幸福与满足,仿佛身在桃源仙境一般的——微笑。   然后,“村民”们像是排练好了一般,猛然间又齐刷刷挺起了上半身,朝向头顶那具畸形的大鸡架子举出两臂。他们就这样跪着,笑着,保持着求抱抱举高高的奇异姿势,从早已干裂的喉咙里抽出了犹如一百个破风箱齐拉的嘶哑声音:   “——————————”   “哇?!”   夙沧被裹挟在穿云裂石的立体声海洋之中,感觉脑浆都要沸腾。抱头蹲伏了好一阵,她才影影绰绰听出这曲僵尸大合唱的填词。   “他们、是在叫……‘神仙娘娘’?”   “在我听来亦是。”   玄霄点头,声线里有种不出所料的漠然。   “如此一来,山中‘神仙’的真身倒是明晰了。”   “啥……”   夙沧眼中的失望浓烈到几乎遮掩不住,那种感觉就像是亲眼目睹了男神去约炮,女神没洗头发卸了妆。   “所以说什么?这个大鸡架子……就是所谓‘天底下最好看’的神仙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文字并不能传达多少恐怖氛围啦,大家意会就好。正好赶上中元XDDDD 表里世界的切换开关是“被村人判定为修仙者”,比如霄哥这里耿直地自爆,而之前静静第一句话说“我们听说有妖怪来看看……”就GAME OVER了。里世界下的村民非常生猛可以手撕鬼子,而他们回到表世界之后,并不会记得自己活撕过人,一般都会以为是庖丁了个野猪(…… 总的来讲鬼车岭结界内的副本难度非常高,debuff全场覆盖,封仙术御剑,基本就是修仙者的坟墓。想想鸡架子这个场景还真是蛮吓人的,就跟我们看天花板上的恐龙化石差不多吧……机智的人也许已经知道神仙是啥了www   ☆、刚出新手村就想打最终boss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啊      有那么一刻钟,夙沧一会儿抬头看看那副花枝招展的东北老排骨,一会儿低头环顾满地顶礼膜拜的僵尸信众,过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侧着脸去瞟玄霄,恨不能生出三副眼睛来。嘴是自打张开就没合上过,回过神来上下颚都麻木了,口径足够塞下两个鸡架子。   玄霄也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僵在当场。他再怎样博学,毕竟是读正经书做正经事长大的,而眼前这一幕分明是将他读过的书、修过的道尽数颠倒,每一个角落都丑恶扭曲得不成样子。他说不出这副静默无为的骸骨恶在何处,只觉得它在那里,即是恶业本身。   “师弟。”夙沧先他一步扳动了舌头,但语气仍是木然的,“我们咋办。”   玄霄一怔,条件反射就挑起剑尖指向了头顶的鸡架子:“邪祟真相已明,自是要除妖。”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夙沧想也不想就跳起来照他后脑一巴掌撩过去,玄霄错愕之下机敏不减,急忙偏头闪避,但侧脸仍被她掌风带起一片红印。他还未及责问,却见夙沧纵身一个筋斗从他头顶翻过,落地时双臂已跟老母鸡一般大大地张开了,是个滑稽的保护姿势。   “师弟,你走。”   她张着两臂挡在玄霄身前,突然就不唠叨也不闹腾了,言语间显出一种惜字如金的逼格。太简单的几个字,落地有万钧重量,仿佛于无声处炸响惊雷。   玄霄愕然凝视她的背影,眼里有一闪即逝的恍惚,手中长剑却是纹丝不动:“我不走。”   他拒绝的态度太过坚定凛然,夙沧面子上一下就有些挂不住:“……你走!”   “不走。”   玄霄自觉能力受到轻视,不由地也加重了语气。   “你……诶哟你怎么这么烦!”   夙沧哭笑不得,霍地举手向天一指,像是要在那白骨上戳个窟窿:   “你瞧瞧,这规模分明不像个单元小boss,怎么说也该是咱们长老那一辈的对手。就凭我俩死磕,可不是要留下同这遍地死尸做伴了。我个子小,走位比你灵活,总能比你多扛一阵子,你不走莫非要正面上去T?你会T我也不会奶啊!”   “我既与师姐同来,又怎能独善其身。今日我们进退生死都在一处,师姐不必再提。”   玄霄早已认定琼华弟子理当为除妖大业抛头颅洒热血,一丁点儿的贪生念头都不该私藏,哪怕夙沧将“两个单修dps误入了25人团队副本”的概念解释清楚,他脑子里也同样是个打字——更何况他压根就听不懂。   夙沧本能地对那骸骨忌讳颇深,又懊恼玄霄顽固,正想趁着对方按兵不动再去师弟耳边聒噪,谁知玄霄也是同样恼她,一扬手就掷出长剑削落了鸡架一根肋条:   “今日若不与这妖物一战,玄霄断无临阵退却之理!”   折了骨头的鸡架子依旧稳重如山,自有一番本大鸟不与尔等凡人计较的大气姿态。但底下那些活尸却很买玄霄的账,颤悠悠直起了膝盖就步履蹒跚地向他们聚拢过来,转瞬又成了丧尸围城的架势。   夙沧瞠目结舌,不自觉就抬手按上了自己侧腹:   “……师弟你熊的,是在下输了。”   即便心中全无战意,但如今身陷重围,她也没有束手等死的道理。所幸夙沧多少算个练家子,内心动摇丝毫不影响她施展拳脚,身形飘动间又有好几个行动迟缓的僵尸中招倒地。然而她虽有蛮力,却没有玄霄那样起手断人肢体的狠劲,活尸瘫软片刻便又蠕动着爬起,顶着一张张腐臭死水般的面孔,势如春风吹又生。   夙沧眼看无数尸首从灯火所不及的阴影中前仆后继地涌上来,包围圈非但没有打开缺口,反而被填补得越发厚实了。再回头一瞥,只见被玄霄拦腰斩断的那具尸体正拉着自己两半儿身体朝一处拼,恐怕时间一久还真能长回去。   夙沧无心再战,抽个空隙又蹦到玄霄身后,一记左勾拳把条水牛一样结实的汉子打得水车般空中转体了180度。   “师弟,你看这些小怪清也清不完,boss又不进战,咱们可能哪儿机关没开对,还是撤了吧!”   玄霄仍是坚持:“既然对方没有动作,我们便该将其肉身毁去,以绝后患。”   “呃……”   夙沧尴尬地仰头向那鸡架子望去,“……人家哪里有肉?”   “……师姐休再玩笑。”   夙沧苦劝未果,只好搬出玄震与夙瑶的名头来压他:“你在这里好勇斗狠,就不在乎师兄师姐的性命了么?他们若是平安潜在村内,此时必定出手相助。如今音讯全无,指不定是不是被洗刷干净了捆在锅边呢!你莫忘记,我们此行的头一项任务是援助同门,若因你的意气用事让他们有个闪失,回头看你怎么向掌门师伯交待!”   她这一席话说得义正辞严,简直比夙瑶还夙瑶,玄霄猛一听见倒真是无言以对。他不过略一踌躇,顶上那副骸骨却已抓住这时机起了动作。   头一个注意到白骨异动的仍旧是夙沧,她在这座山中有种自己也摸不透的敏锐。只听得耳后风声一闪,夙沧右手已如受了提线牵引般高举过头,正捏住一根将要向她天灵盖刺下的藤蔓,同时不忘放声警示:   “师弟,你看上头——”   “!!”   玄霄反应亦是迅敏,剑芒闪动间已将迎面袭来的两条树藤斩落,腾出来的一臂立掌为刀,一下切在乘隙扑上的活尸后颈。那树藤落地后仍在挣扎扭动,像是让人掐了七寸的一对青蛇。   又缠斗了片刻,只见地上生猛的活尸军团与空中伺机而动的绞索配合无间,密密织就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尽管两人临机应变见招拆招,将个背靠背拼起的小圈子守得滴水不漏,但双拳总是难敌四十八手,更何况人有伤痛倦乏,对面的活尸却是用之不竭的可再生资源,久战于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玄霄虽然有股偏向虎山行的少年意气,却也并非莽撞无智,一连击退数波猛攻后便坦然承认了局势:   “……确是比想象中更为难缠。只凭我们二人,恐怕触不到首恶分毫。”   “那我们可以走了?!”   夙沧立即喜形于色,玄霄见她毫无憾恨之意,眉心略皱了一皱:“只是暂且撤离,日后自当重整旗鼓,斩草除根。”   “师弟,你这话杀气太重,不好多讲。”   夙沧却端正了颜色,一本正经地训导起他来:“‘斩草除根’换个说法,可不就是‘斩尽杀绝’了么?这样不好,不好。”   玄霄正想答她“对妖魔本当斩尽杀绝”,转念记起夙沧醉酒时对人妖分别之说十分抵触,不愿在此时与她起口舌争论,便自退一步道:   “此事按下不提,眼下当以脱身为上。师姐直觉灵敏,不如就在前开路,押后交由我来。”   夙沧这回倒没再逞强,“唔”了一声便将手中撕成芦笋大小的树藤朝地下一掷,又一记飞膝撞上迎面逼来的男尸胸口,趁对方向后倒去之际按住他头顶来了记撑尸跳,凌空再接个鹞子翻身,踩着脚下海浪般攒动的人头就连蹦带跳出了战围,姿态活泼如打水漂。   若非情势紧急,玄霄几乎要为她这手轻灵巧妙的梅花桩功夫赞一声好,再骂一声槽——一看平日就没把心思花修仙上。   玄霄眼见夙沧脱险,心下再无后顾之忧,便紧守门户且战且退,直将手中长剑舞作一团白光,连个幺蛾子都飞不近身。谁知道刚退至一处水井边上,那井中突然也蹿出几道藤蔓直取他腿脚,玄霄躲闪之余仍被绊得身形微晃,手中剑路立时不比先前严密。   就这么一绊一晃的功夫,已有好几具活尸猱身扑上,使出拼命的劲头——虽然他们已无命可拼——牢牢缠上他四肢躯干。玄霄方一低头,只见个娇小冰冷的身子抱在他腰间就要朝上爬,揪着他衣襟的小手五指细短,分明是具童尸。   他耳中只听得嬉笑如铃,那身子上接着的头颅喀拉一响朝他抬起来,乌黑发辫掩着张蜡白肿胀的小脸,不是别人,正是不知何时闯出屋来的晚儿。   “你……”   玄霄呼吸一窒,手中本已扬起的长剑竟悬在空中无处着落。   晚儿在笑。与遍布村中的所有尸体一样,她死去的面孔上仍带有令生人也会望之艳羡的、洋溢着无限欢欣满足的微笑。   “师弟,别走神!!”   夙沧见状忙亮开嗓门大喊,玄霄猛地一凛,以手掌抵着晚儿的脑门就要将她拨开。但晚儿却像找黑心包工头讨薪的民工兄弟一般死死勒紧他腰身,玄霄使了五成力也未能甩脱,眼看着周围其他活尸就要接踵而至。   夙沧登时着了慌,顾不上多想就返身冲回到重围之中,捉着晚儿肩膀将她从玄霄身上撕了下来。拉扯间晚儿颈上有什么东西崩断开来,仿佛是个给小孩求福气的璎珞圈儿,顷刻在地下稀稀落落撒了一片零碎珠粒。玄霄不经心地瞥去一眼,不料却被满地狼藉间的“某个物事”吸引了视线,再也挪不开分毫。   那是系在项圈上的一串流苏,绞线手法歪歪扭扭不堪入目,仿佛一撮被烧过的牛尾巴。   而玄霄今日以前,也曾在某处、怀着无可奈何又略带欣慰的心情,亲眼目睹过如此……令人难忘的手艺。   “师弟,你没事吧?!”   夙沧却没注意到地上那熟悉的物件,她毕竟只生了一双眼睛,此时全放在玄霄身上,哪里还顾得着其他。井中树藤已借着尸群掩护悄悄缠上了玄霄双足,夙沧俯身去扯,谁知那韧劲十足的藤条却像在人血肉里生了根,比方才坚固了不知多少,她空有一身怪力,竟是怎么也解不了这以柔克刚的路子。   待玄霄回过神来,只见夙沧正抓住一根青藤手撕牙咬忙得满头大汗,心头微有触动,但他神色仍是严谨冷淡的:   “师姐,我无大碍,你先顾好自身——”   夙沧脸上倏地晃过个笑,挥了把汗雨挺起身来,边扎袖管边沙着嗓子道:“有你这句话,我今日生死进退也同你在一处。……师弟,给我把牙关咬紧了!!”   话音刚落,玄霄只觉得方从晚儿手中挣脱出来的腰身又被箍紧了,连视野也瞬间天旋地转地颠倒过来,目之所及处,只剩下一片被鸡骨架遮去大半的浩瀚夜空。   “……!!”   因供血不足而麻木的腿脚上涌起一阵锥心刺痛,像是有人要把他脚踝以下的部分生生拔脱。一边夙沧的鼓劲声却从他身下传来:“师弟莫怕,忍一忍,我这就把你拔|出来!”   于是他意识到了。   夙沧是从他身后,两手掐住他腰间,将他以投掷铅球的姿势,高高举过了头顶。   “师姐、你做什……?!”   “救你的命!!”   夙沧眼看这点距离不足以扯断藤蔓,便将玄霄整个人掂了一掂扛在肩上,右手紧扣左手扶稳,然后——   使出吃奶的劲儿向村口拔腿狂奔。   “喝呀啊啊啊啊!!!”   “?!!!”   就像拔河比赛中某一方猛然发力一样,方才与夙沧僵持不下的藤怪挨了这招突袭,当场就被她一溜儿地自井口向外拖了出去。   单论蛮力这藤怪不是夙沧对手,却也不肯轻易放脱了玄霄。夙沧一路跑,它便如附骨之疽般缠在玄霄腿上一路追。这条阴魂不散的小尾巴从井口一直拖到村口,终于在夙沧扛着玄霄冲出村落地界的那一瞬间失却了力量,青绿的茎叶瑟瑟颤抖着萎缩、蜷曲起来,匍匐在地上不情不愿地退回了村中。   “呼……真是,吓死宝宝了……”   夙沧刚一放开玄霄,便浑身脱力在地下跌成了一团软泥。   如今他们终于可以看清那具骸骨的全貌了——它一对翅膀恰好将整座村庄笼在其中,点不清数目的脖颈分镇四下各个方位,犹如天降一尊白色樊笼,是个很庄严的保护姿态。   “…………”   饶是玄霄也发了会儿懵才将炸成爆米花的脑海整顿清明,还来不及坐定歇口气,抬头只见一大波聚在附近的僵尸正摇头晃脑向他们追来,登时再顾不得男女之防,一把扣着夙沧手腕就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师姐快起身!还不到松懈之时!”   夙沧两腿软得跟泡烂了的方便面似的,被他一拖就是一个趔趄,只得干笑着摆了摆手:“不成,我这个人有爆发没持久,真的站不动了。师弟你趁着还有腿,赶紧逃出这鬼山沟去吧。”   玄霄只当她要认命等死,怒其不争道:“师姐,你怎能——”   他话未说完便听见颈椎骨喀的一声轻响,夙沧伸手吊住他脖子,像个松鼠一样手脚利落地挂到了他背上:“刚才扛你冲刺可累死我了,快,现在轮到你背我逃命啦。”   “…………自当尽力。” 作者有话要说:  团长,那个叫玄霄的大屁股肥咩又引怪了! 昆仑琼华最大皮革厂的王八蛋老板玄霄欠了3.5个亿带着小姨子呸师姐跑路了!玄霄你不是人! ——最后有那么一瞬间,玄霄是真心以为夙沧要牺牲自己让他先走的……他还是太年轻了。   ☆、生路      “师弟、师弟你能再跑快点吗?这林子里鬼影幢幢的,我跟你说我是真怂。前头左拐直走。师弟你是不是累了?我看你脖子都发白了,要不这样,我给你哼个猪八戒背媳妇的调子鼓鼓劲?”   “……师姐若能专心指路,玄霄更将感激不尽。”   “哎呀我就说你这孩子不够坦诚,你太阳穴那条青筋分明在说‘再BB老子跟你拼了’。”   夙沧伏在玄霄背上缓过一口气来,又开始如往常一般地贫嘴耍贱。玄霄此时却提不起兴趣与她相争,一方面是因为背上百来斤的分量实在不容忽视,而另一方面,自然与方才惊鸿一瞥的“某样物事”有关。   “师姐。”   玄霄沉吟良久,话到嘴边却拐了个九十度大弯,其中旁敲侧击的试探味道令他自己都有些齿冷。   他原以为,至少待夙沧是永远用不着试探的。   “你我头一回碰面时,你也曾指摘我为人不诚,为世俗礼法所拘而蒙蔽了本心。”   “……呃,我说过这么有文化的话吗?”   夙沧将头一歪,脸上是极诚恳的迷惘。她只记得自己当时一心要逗这古板师弟说笑,具体如何卖弄口舌,倒是记不真切了。   “大意如此。我与师姐相熟之后再回头细思,窃以为师姐跳离万物之外、自守一心清明,当得上‘至情至性’四字,更兼长存善念,亦不失为一方大道修行。当初与我相见时所说,也确有其道理。”   “哦、哦。前面的树丛应该是幻术,直接冲进去就是。那个,谢谢你噢。”   夙沧听得懵懂,只隐约明白玄霄是在夸赞自己,而且这夸奖比以往任何一回都更加隆重。   玄霄语出急迫,他莫名预感到自己若不趁此机会将好话说尽,以后怕是再也说不成了。   “……师姐还曾说过。你若讲错、做错了什么,玄霄务必直言不讳,如此方能助师姐改过。”   “师弟,”夙沧忽然警惕地昂起了脑袋,“你该不会想趁我健忘占我便宜吧?话说在前头,善恶是非我心中自有杆秤,可不能事事都听你的。”   她低头只见玄霄颈项猛地一僵,自觉唐突失言,忙又放缓了口吻委婉解释道:   “我知道,我这人看着傻了吧唧的特别不靠谱,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我心里头不知为什么就是特别亮堂,仿佛打出娘胎前就明白了似的。我也知道你这个人很够意思,自己要好,顾念着同门之谊所以也想要我好……但好或不好,个中区别只有我自己懂得,你不用操心什么。”   玄霄许久不再答话,仿佛是在揣测诳语连篇的师姐向这番剖白中放入了几分真心。最终他只是沉沉叹一口气,一手托着夙沧身子,另一手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方才趁乱掩入袖中的“某样物事”。   “如此,是我僭越。师姐不必介怀,一切待离开此地后再说。”   ——那是方才从晚儿项圈上散落的一把流苏,上头缀着些棱角突兀又无光泽的小白石子,河滩边一捞一大把那种,丝线是如狗牙交互一般的参差不齐。   这闻者落泪的做工,正与夙沧昔日亲手编织、赠与玄霄赔罪的“剑穗”一模一样。   玄霄并非敏感多疑之人,起先也只道是自己失神看走了眼,毕竟天下手工废千千万,不能将所有编残的穗子都归于夙沧一人之手。但夙沧入山以来便对鬼车岭中的机关布置怀有奇妙感应,仿佛了若指掌,却又自称全无记忆、从未踏足,只以个不着调的“直觉”搪塞,分明是有内情相瞒的模样。   如今村中活尸身上又出现了与她画风相仿的饰物,玄霄若再不心生疑念,大约也可以改名叫靖哥哥了。当然不是指玄靖。   夙沧与鬼车岭的僵尸部落之间,必定存在什么他所不知的联系。   可他们又能有什么联系呢?   这村落保守估计已覆灭了百年以上,而夙沧年方十六正青春。何况她纵然脾气刁钻任性了些,也不是什么奸恶之辈,更同这村子里丧尽天良的阴狠术法沾不上边。无论怎么想,这两者之间都该是清清白白隔了几道银河的。   “师弟。”   夙沧突然开口唤他,声音恬淡柔和,仿佛窥破他心中挂虑。   “其实,有件事我刚才没告诉你……”   玄霄心头像雨打芭蕉般蓦地一倾,连声音都有点变调:“什么?”   难道她真与这山中妖孽有故,所以才会对妖类出言回护——   却见夙沧将手伸到背后抓摸两把,从腰带里抽出白生生一根棒子,炫耀似的杵到他眼睛底下摇了几摇:   “师弟你看,这是那‘神仙娘娘’的骨头,你打断下来的,我给偷偷揣着了。我想这也算个化石,等拿回去让静静师兄帮着瞧瞧,指不定是副好炼材,还能送你做把宝剑,配我上回做的穗子。”   “…………多谢师姐关心。”   玄霄看不见夙沧面上神情,只见她苍白的一只手在他眼前舞蹈雀跃,是打心眼里欢喜的姿态。   ……看来她与这村子确实毫无关系,否则又怎么会敲了人家的菩萨回去盖房。   所谓的“鬼见愁”,多半就是指夙沧这种人了,玄霄想。   “话又说回来,师兄他们到底跑哪儿去了……”   夙沧自然不知玄霄这一趟百转千回的心灵旅程,照旧扒紧他肩头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话。正闷声嘀咕间,忽觉身子无端向下一沉,似乎是玄霄脚底踏上了什么东西。   “师弟你怎……哇咧呀?!”   夙沧刚要开口就被玄霄撕膏药一般从背上扯下,接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高高弹起,耳边风声大作间夹带着他如雷呼喝:   “走!!”   “?!?!!”   可怜夙沧正伸胳膊蹬腿趴得惬意,仓猝间如何能反应过来,腾空转体三周半后“哐”地一声就在林中大树上砸成了壁画。这一回她没能将树干拦腰艹断,而是软绵绵地蹭着树皮滑进了草堆里。   “师、师弟……咳咳……我又说错什么话了?有话好说你咋动手呢,莫非是报复我方才举你…………师弟?!!”   夙沧怪委屈地嘟囔着支起身来,然而突兀撞入眼帘的一幕却令她瞬间失语,空留全身血液凝固成冰。   然后爆炸。   “师弟啊啊啊啊啊啊!!”   夙沧几乎是扑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然后如字面意思上一样,一把抱住了玄霄大腿。   但那已经不是人类的肢体了。   夙沧掌底所触碰到的,是比她膝下地面更为寒冷、更为坚硬硌人的——岩石。   “师师师弟啊,你这是怎么了……”   夙沧眼看着一层与活尸肤色无异的死灰从玄霄指尖向上爬升,急得险些鼻涕眼泪一起井喷:   “我好不容易把你从树藤里拽出来,你咋个又被石头缠上了呢?!你以前是不是践踏了很多花花草草,山里东西都跟你的脚有仇啊!”   “师姐莫要说…………罢了。”   玄霄欲言又止。这次他误中的机关实在狠辣,不过数秒间下半身便已全无知觉,接着两手十指也开始僵直麻木。他的见闻毕竟有限,其中从无这一令活人石化的阴毒邪术,当然更谈不上解法。   事到如今,他反倒宁可夙沧还存着说笑打岔的心思,若自己真逃不过此劫,他也不愿看见她太过难受。   而一边夙沧慌乱够了,弓下身又想将半截石化的玄霄扛走。谁知这回他双脚却像是被焊在了地面上,夙沧使尽气力也无法搬动他半分。低头拨开草叶一看,却见那片土地微微凹下一块,在清冷月华下呈现出诡异刺眼的暗红色反光,竟还是湿润的!   “这……莫不是个拿血施的毒咒吧?多大仇啊,坑死人了真是……对不起师弟,这个都怪我瞎,怪我乱指路……可我真没觉得这条路有问题啊!活见鬼呢这都什么事……”   夙沧一下子全身都软了,抓了把沾血的泥土咬牙切齿撒出去,跌坐在地上就带着哭腔喃喃咒骂。   玄霄从未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的神情,知道是为自己哀戚,钢打的心也跟着松动了,却仍是强作平静将手按在她头上,一字字从逐渐枯萎的喉管里挤出话来:   “你走罢。”   对夙沧,他平常呵斥责备惯了,到底是说不出什么温存体贴的软话。但夙沧抬头迎上他看似从容的眼光,只觉得他眼里那片黑色都是软的,看淡了生死,看不淡生离死别。   所以她说:“我不走。”   生离死别,对谁都不是快活事。   玄霄没再坚持撵她,只晓之以理道:“我中此术,虽然行动受制,但未必即刻身死。师姐眼下无能为力,不如先保全自身,回琼华寻得解法后再来找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不走!”   夙沧却认真动了怒,蹭地直起身来,两手扳住这尊等身大的玄霄石像就是一阵猛摇,“我刚才可都说了,同你生死都在一块儿,我答应过再不向你撒谎的,你这人怎么逼我失信呢?!是,我心大,但也没大到放你一个人在这鬼地方啊!!”   “师姐,冷静些,你的唾沫……”   喷得也太高了吧。   “我唾沫多点怎么……咦!!”   夙沧霎时变了脸色,一把按住玄霄手背就凑近细看。玄霄手腕以下本已完全化作磐石,上头却还残留着淡淡几个肉色斑点,依稀便是方才被夙沧唾沫横飞喷溅到的位置。   “…………哇靠,鲛人落泪成珠,我吐口水能解咒耶。”   “………………”   这一刻玄霄心中柳暗花明的惊喜并不亚于夙沧,但他同时也觉得,要凭这法子从死地脱身,实在是尴尬得堪比日了云天青,让人十分想要选择死亡。   夙沧却全没这个顾虑,早已在一边摩拳擦掌向手心吐满了唾沫,两手一扬就要往玄霄身上抹。   “师弟别怕,琴姐说日系游戏里男生都会给姑娘家舔伤口,可能岛国人唾沫有疗伤能力,舔舔就好了。你就当这个跟那个是一回事……”   不好像并不是一回事。   况且两个都一样恶心!   玄霄正同自己生而为人的羞耻心作斗争,忽听得背后飒飒一阵风响,急忙趁着脊椎还没僵硬做了个转体运动。这一转立刻将他方落到实处的心思提回了半空,连带着因石化蔓延而迟滞的呼吸也猛然急促起来:   “——师姐不可低头!”   如果要用一个词概括玄霄所目睹的光景,那大概就是“奇行种”吧。   不同于村中行动迟缓的僵尸,自林中疾奔而来的三道人影个个身手灵活、足下生风,一看便是难缠的硬手。若说是过路人吧,从剪影上都能看出他们蓬头散发形容粗犷,夜风带着一股子新鲜热辣的杀气直扑到十丈开外,分明就是个山中饿鬼的样儿。   玄霄有心催促夙沧起身还击,但夙沧越过他肩膀向后头那三个奔跑的奇行种冷眼一瞥,便不声不响绕到他身后继续搓起了巴掌。   “师姐……?!”   见玄霄还想再说什么,夙沧顺手扯过他一条胳膊就将那沾了血的衣袖直推上去,强硬道:   “你看看这黑气都漫过肘子了,我的唾沫又不是揭开盖儿就能倒,过会儿可别心肝都硬了。反正我皮厚,给你挡着点,天大的事等解了你的咒再说。”   一来一去之间,对面三条人影似乎也已察觉到他俩非我族类。落在最后那一个全不晓得谦让,当机立断就掏出黑黝黝一团东西甩将过来,可惜有失准头,只在夙沧脚边炸开一片浓烟,呛得她揉着鼻子连声咳嗽:   “妈呀僵尸成精了还会用道具……咳咳、不是,这怎么像是……”   而玄霄及时阖眼又闭住了呼吸,此刻并不受烟雾影响,清楚看见那黑影一击不中后又将两手揣入怀中,再伸出时拳头的轮廓竟比脑袋还大上一圈,真不知胸口是不是缝了个四次元空间袋。他双脚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夙沧忙着往他手上吐口水不肯挪窝,眼瞧着是避无可避了。   用玄霄后来的话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什么脾气。   他只是毫无来由就觉得,夙沧是绝不应该——更不能是为了自己——死在那里的。他为人不能说很无私,甚至从来就有点自我中心的调调,只是自私得光明磊落,自负得痛快淋漓,不谈圣人君子,总能称得上一声汉子。   汉子让妹子挡在大难跟前,就算是主张男女平等的时代,也不大好说是个光荣的事儿。   所以玄霄也没放任夙沧挡在他前头。   他两手都没解锁,胳膊肘给夙沧蘸着唾沫拍打得半麻不麻,只剩下肩关节还算自在,便趁夙沧不备一把挟了她脖子就将她硬拖到自己身前。看她还在不住地扭动挣扎,他也没多想就牵动肩膀把另一条手臂也叠了上去,比单手挟持人质的绑架犯还要敬业。   玄霄明白,光凭他半截作了土的一己之身,多半是护不住她的。但他这样的人,土没了头也吐不出认命两个字,即使无法可想,哪怕就凭个气势精神,至少也要孤注一掷地拼它一拼。   而从夙沧的视角来看,她只记得自己脚底一滑就滚到了玄霄胸前,他用力过猛几乎将她的胸和鼻梁都挤扁了,她脸埋进他肩头的衣褶里透不过气来,想睁眼又被他及腰长发糊了一脑门,正想着是不是以前豆腐吃太多遭了报应,便听见耳边那道冷厉高昂直冲上九霄的声音:   “————放肆!谁敢过来?!”   或许是给寒窗苦修压抑的久了,那一声里灌入了玄霄性情中所有骄傲刚烈与吞吐山河的霸气,瞬间引爆开满身剑意,挟着滚滚炎浪席卷而出,令周遭一切声息为之消弭。虽是绝境下的虚张声势,却可教草木不敢妄动,山中精怪皆隐。   “…………”   夙沧被他捂在怀中闷得死去活来,从身心双重意义上,都感到不能呼吸。   她想这一定就是琴姐说的霸道总裁爱上我。   她觉得这实在是太爽了。   作为一个凡事都要叨叨几句的话痨,在如此命运时刻被迫闭嘴未免大煞风景,于是她千辛万苦地从他怀里将鼻尖抬起一条缝来,换过小半口气就要张嘴。   但是看见玄霄的面孔,她忽然就忘词了。   她本来应该告诉他,后头追来那三个奇行种好像就是大师兄一行人,刚才炸起的烟雾是她送给静静防身用的土炸|弹。所以方才玄霄卯足了劲吼那一嗓子,不仅很帅,而且非常羞耻,夙瑶估计可以笑三年。   然而这一刻,她却起不了任何破坏气氛的念头,只纯粹地想要跪下来感谢苍天长眼,还能让她与眼前这个人一同活着。   “啊,咦……?”   醒过神时她眼眶里已经蓄了明晃晃两包泪,眼皮子稍一翕动就欢蹦乱跳地朝下滚。她赶忙胡乱抹了一把往玄霄手心里拍进去,顷刻便有石灰似的细碎齑粉簌簌散落,美白效果立竿见影。   “原来眼泪也能用噢……莫非我真是鲛人?”她喃喃自语。   玄霄看上去像要苦笑:“师姐血泪我受不起,旁的若能代替,也是无妨。”这时候他已经以余光瞄见了走在先头的夙瑶,知道方才不过虚惊一场,尴尬归尴尬,总算也是稳稳当当地放下了心来。   他只是不明白,师兄师姐是遭遇了什么才会沦落成奇行种的模样……   “不不不,我哭,有多少哭多少。”   夙沧忙不迭摇头,一面就殷勤地撩起衣袖去揩自己眼泪,声音由于哽咽的缘故有些模糊:“我心肠硬,轻易哭不出来,能不吐口水我也不想吐啊。刚才那是情况紧急,你别嫌我脏。”   “……怎么会。”   玄霄脱口而出之后也是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就被她带偏说了谎话。但对着那样真切诚恳的小女儿态,又有谁能实话实说“我刚才嫌弃你嫌弃的不要不要的”?   他不愿叫夙沧看破自己的窘态,强行转开话题道:“师姐生死关头尚且谈笑自若,怎么死里逃生反倒哭了。”   夙沧吸溜着鼻子老老实实地答:“我怕。”想想觉得有些答非所问,又补上一句,“后怕,怕得很。”   “怕……什么?”   “怕死。”   夙沧不避不让迎着他视线望上去,眼神被泪光洗涤得洁净如泉。玄霄凝目看她,只觉得她那十七八个心眼儿又尽皆填上了,她仍是他不着调的小师姐,玲珑心思底下掩着一派要命的天真。   她说:“我怕你死了。”   “……”   这句话听着着实看不起人却又十分打动人,连素来不爱伤逝的玄霄也略略吸了口凉气,方才无限沉稳笃定地咬紧字眼一个个吐出来。那语调旁人很难揣测,像哄孩子,又像在立一个毕生的誓言。   “我不死,你可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最喜欢的静静变成奇行种回来啦~(并不是(其实他们被鬼打墙了一直在山里兜圈子 鬼车岭副本攻略失败,人员平安,出本回家。从进山到出山是一口气写完的,自己很满意求夸奖(喂。 写这个cp,想也是不会有啥甜到忧伤的情话。折腾这么一遭,已经是彼此存了保护和珍惜的念头,霄哥这七字的分量,真的是重于泰山啊。 【花絮】 基友:吃下了这口糖渣 我:?!这么大一坨苏苏的糖你怎么好意思说是糖渣! 作者宝宝难过,作者宝宝委屈,作者宝宝心里苦。你们说这是不是糖嘛?   ☆、生路续      话说夙沧这人吧,不哭则已,一哭直泻千里。玄震看她一个姑娘家为玄霄擦身解咒多有不便,好心借了她半幅衣袖拭泪,谁知等她掩着脸孔抽抽噎噎哭罢,他竟已有小半边身子像是从水潭里打捞出来的,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泪人儿。玄震性情温厚不爱与后辈计较,摇一摇头便径自上前去了。   夙瑶素来保守,见此情景一双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涨红了面皮就把夙沧往树后推:   “夙沧,你不晓得非礼勿视么?真是成何体统!”   “可是琴姐说男人身子都贱,打个赤膊穿个大短裤上街很正常,没什么看不得的……”   夙沧心中焦虑未消,一刻都不敢从玄霄身上移开眼去,只顾直着脖子冲他嚷嚷:“师弟,你没事吧?真没事?玄震师兄动手也管用吧??”   “你……简直不知羞耻!”   夙瑶无论如何都扳不动她,身为师姐又不好独善其身,只得自己先闭紧了双目再抬手去捂夙沧眼睛,一面向旁边强按着笑意隔岸观火的玄靖叫道:“玄靖师兄,还不快来助我?莫让琼华门下出了败坏清规之事!”   “哎,小儿女的事,怎么算败坏清规。”   玄靖口中淡然打着趣儿,却还是顺了夙瑶的意,伸过手去握住夙沧肩膀:“师妹,咱们先往那边去,同我讲讲你都在山里遇上了什么,看是谁的经历更精彩些?不是师兄自夸,我这一夜可能抵上三十个秋呢。”   夙瑶耳中听得他口吻亲热,眼皮子底下便嗖嗖飞出两道紫电青霜似的冷光来。许是对这位老相识的一举一动都太过熟悉了,她头也不转就是斜刺里一掌劈过,准确而力道十足地挥落了玄靖爪子:“师兄休要轻薄。”   “啊哟!”   玄靖冷不防被她切中手腕关节,顿感激痛难当,方才还只是悠闲上扬的嘴角一下子蹿到了耳根,牵扯得他整张面孔鼻歪口斜,很是狼狈:“大伦同小儿铝之间的系,肿么算轻薄……”   “……静静师兄,你先把嘴掰正了再说话吧。”   夙沧回想起自己在玄靖掌中挣扎呼痛的窘相,心道这世间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人人有劫数。英雄吃不消美人,美人挨不过马嵬坡。   趁着玄靖揉搓自己面部肌肉的当口儿,夙瑶率先向夙沧说起了他们一行三人在山中的遭遇。她故意将嗓门放得很大,显然是一并说给玄霄听了;但其肢体语言却是生硬非常,尤其脖子就跟锈住了一般僵直不动,白皙面容上也有层层红浪翻滚,与她那副威严庄重的长姊口吻格格不入。看来近在咫尺的男子衣衫摩擦之声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正所谓彼之□□,我之蜜糖,夙瑶的压力,自然就是夙沧的福利。若不是夙瑶时不时就手动扳正她脑袋,跟教导主任似的喝问一声“可听清楚了?”,她或许明天一早就能将玄霄的三围尺寸传遍整个琼华——也只是想想而已。   如今的夙沧,已不会再有意做出令玄霄难堪之事了。   而据夙瑶所说,他们三人并未进入那座山谷中的僵尸村落,而是在途中便着了山里游荡活尸的道儿,被他引着来来回回体验了无数遭鬼打墙。那活尸似有智能,刻意要拖累得他们精疲力竭才肯下手,幸好静静同夙琴夙沧混在一处耳濡目染惯了,多长了个心眼,一路上打着闲话家常的幌子向那“樵夫”仔细盘问,这才勾引得他露了破绽撕下画皮。   个把活尸原本算不得威胁,然而彼时他们已被诱入山林深处,四下里皆是一片绿意森森的苍茫树海,方位难辨,偶尔碰见条有些人迹的小径也是回环曲折八百里,根本寻不着路在何方。依旧是了不起的静静,亮出了压箱底的祖传风水堪舆本事,连掐带算,连算带蒙,拼人品撞运气,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在仅有的生路上同霄沧二人碰了头。   夙瑶说到此处,虽仍有些羞恼不服之色,但隔着九曲十八弯总是显出了一点钦佩:“今日若非玄靖师兄,只怕我们无法轻易突围。”   玄靖有点儿受宠若惊,立即谦让道:“哪里哪里。”上勾的唇角却颇带着几分得色。   夙沧心不在焉地听了半拉子,目光又忍不住向玄霄那边厢滑溜过去,一眼就瞄见石像修复工作节节胜利,看玄震动作,大概已进展到了腰下人鱼线部分。   两人都是容貌极英挺又极冷峻的大好青年,那画面当真无限旖旎,分分钟便能引得许多人脸红耳热小鹿撞破胸,另外许多人遐思大盛浮想联翩,高呼着Yooooooo挥洒下洋洋二十万字的《纯情师兄俏师弟》。   若琴姐在场,毋庸置疑是要加入后者行列中去的,夙沧想。至于玄靖……他一向就不拒男风,或许心中正为自己没有主动请缨、白白让玄震捡了这个纯情师兄的角色而捶胸顿足吧。   这还是头一次,夙沧的意见不同于琴姐与静静之中的任何一人——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看玄霄搅基,连脑补假设一下都不乐意。   ……   玄霄自石封中脱身以后,众人又原地休整一阵,方才张罗着准备踏上归程。夙沧看玄霄凌乱的刘海底下有一线血痕蜿蜒而出,大约是方才恶战中所伤,没多想就提了衣袖凑上去给他擦拭:   “师弟你等等!站着别动。瞧你这模样怪狰狞的,等会儿可别把路上僵尸都吓跑了,我还想多活动活动筋骨呢。”   玄霄本打算正色将她推开,但一迎上那股清泉般的视线便觉得没了脾气又乏了力气,连开口训导她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反正训了也无甚卵用。况且同门亲善又不算什么丢脸事,索性便垂了手由她去摆弄了。   夙沧三下五除二将玄霄额头伤口清整干净了,横竖左右看过几眼,还嫌不大满意,又双手捧着他散落的额发拢到两边,让他眉间那道朱印在淡白底色上清楚光艳地浮现出来,方才满足笑道:“师弟真好看。”   玄靖是个坐等抱孙的老婆子心性,看见这一幕只觉得悦目怡情,恨不得去地上摆圈儿心形烟花把他们围在当中。与他相比,玄震是“呵呵孩子年轻玩两把不要紧别玩脱就好”,真玩脱了也会尽心给你擦屁股的父爱如山好爸爸,夙瑶……大概是天天蹲点在教室后门捉早恋的高中班主任。   理所当然的,这种场合便轮到班主任出面棒打鸳鸯:“夙沧师妹,你到我这边来。你同玄霄师弟刚经过一场恶战,体力都很虚弱,让两位师兄照应着他吧。”   “啊?喔。”   夙沧依依不舍地替玄霄将那身狼狈行头理了又理,这才蔫头耷脑拖着脚后跟向夙瑶挪步过去,是个一目了然的勉强姿态。   夙瑶却只当她气空力尽迈不动脚,待她比平常还温和几分,甚至主动伸出手来搀扶:“此地机关凶险,步步暗藏杀机,你注意着脚下。”   “不妨事,我直觉可灵光——”   夙沧正要挺胸炫耀,转念想起玄霄方才险些就死在自己的指路上,立刻又将拱到一半的胸脯悻悻缩了回去,赧然嗫嚅道:“就、就错了这一回。我跟着静静师兄便是。”   玄靖露了一手绝技后也不恃才傲物,只跟往常一般宽和地冲她笑笑:“我肚子里也不过半瓶醋,你可别高看我了,等会走错路吃了苦头又来埋怨。我是懂得些风水之术,不过多半是拿来看死人的,要不是这山中布置很有点前代墓穴的门道,我还真看不出端倪。”   夙沧顺口接道:“说是墓穴也不错,毕竟墓主人尸骨还在呢。”抬头只见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谓何物,便当场发挥提纲挈领的好口才,三言两语向他们讲明白了村中“鸡架”一事。   夙瑶与玄靖听罢都啧啧称奇,对这大鸡架子的来历却是一样毫无头绪。唯有玄震自小跟随太清真人修行,在五人中入门最久,对古今奇闻颇有钻研,当下便摩挲着下巴进行了一番记忆深潜:   “既然生有两翼两足,多半是个鸟怪没错。但那白骨体型如此巨大……古书里的巨鸟、生有许多个头……师弟师妹,你们点过它头颅的数目没有?”   夙沧撇嘴道:“当时都火烧眉毛了,我连吃烤鸡的心情都没有,哪顾得上数鸡架子呀?”   “——八个。”   然而,始终缄默不语任她自由发挥的玄霄却在此时开口,冷静而果断地拆了她台。   “那具怪鸟的尸骸,生有八个头颅。”   “八个?”玄震怀疑地重复一遍,方有些亮色的面容重又黯淡下去,“那就不对了。”   夙瑶谨慎探问道:“师兄可是想到些什么?”   玄震略一摇头:“没什么。只是书中有云,世上有一异鸟名‘鬼车’,又叫九头鸟,正如其名一般生有九首,昼伏夜出,会飞入人家吸取魂气;又常滴血为记,据说沾了它血污的人家不日必遭横祸。我想此地正是叫做‘鬼车岭’,或许便是过去曾有鬼车鸟栖居之意。”   玄霄原本亦步亦趋地随在一旁专注聆听,闻言先是眉间微紧,随即换了副沉笃了然的神色道:   “既然如此,那定是鬼车鸟无疑了。那具骸骨生有九条脖颈,其中一条在根部附近断去,想来也曾是个头颅。”   玄震点头称是,又对玄霄在生死关头依旧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赞叹不绝:“师弟,这些你都是几时发现的?”   玄霄不想师兄会有此一问,立时语塞:“这……”   (是我被夙沧扛着逃出村子时望天看见的。)   这黑历史死都不能教他们知道啊。   玄霄含混不清地敷衍几句就想遮掩过去,唯恐夙沧管不住嘴又要卖弄自己“英雄救美”的功绩,急忙朝她横扫了一眼——这一眼看过他就放心了,夙沧正处在她一天中最安分的时候。   “咻……咻…………”   原来夙沧嫌弃大师兄的科普冗长无聊,从方才起就一个劲儿地打着呵欠往夙瑶怀里钻,此时已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夙瑶脖子上睡熟了。即便她体型娇小若孩童,怀抱这么大一坨熊孩子也累得夙瑶气喘如牛、举步维艰,是以才连话都插不上。   玄靖见状连忙伸手去接,却被夙瑶毫不客气地一把挥开了:“夙沧再怎么不修边幅也是姑娘,师兄去扶着玄霄师弟就好。”   在场众人对夙瑶犹胜男儿的要强性子皆有体会,当下也不敢再提出手帮忙。   以向导玄靖为首,五人小队就这么左牵玄右擎沧地摸索了好一阵子,才见道路平坦些,立马又有个四岔路口嘲弄人似的横在眼前。玄靖正以指尖抵着自己太阳穴推测方位,忽听见头顶唰剌剌一阵枝杈杂响,紧接着便是玄霄与夙瑶几乎同时爆出的断喝:   “什么人,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思想保守但是别有一番可爱的小夙瑶 拥有独特技能点当然也是有点来历的静静 很可靠但是官方设定十分炮灰,在原著里也确实被炮灰了的大师兄(…… 偶尔女主也要掉个线。沧沧这次真的睡着了没有装,等她醒来就该懵逼了(x 预警!预警!我存稿快用完了!当初在微博说好长评加更一手交评一手交更然而并没有人给我长评!我的心是冰冷的!以后就算我想加也没有更可以加了!不加更不是我的错!是你们逼我的!(好了你快走。   ☆、死局      “什么人,出来!!”   “哎……你们可算发现了。”   不同于琼华一方剑拔弩张的敌意,那把应和嗓音里透着柔若无骨的绵软,似佳人懒起,但自黑暗中浮现出的却分明是男子面容。   “……!!”   无须言语或眼光呼应,顷刻间玄震、夙瑶、玄霄三剑齐鸣,或横剑如秋水,或立剑如冰峰,兵刃反射着被林木遮去大半的凉薄月色,交相辉映出一片锋锐刺骨的雪色寒光。   这阵仗虽然夸张,倒也怨不得他们大惊小怪。只因自树顶露出脸来的那位……姑且说是男子吧,头顶上分明有三千银丝似霜雪披落,一张面孔却是光洁细嫩美艳如花,怎么看也不像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这样的异相,若非得道高人驻颜有术——譬如琼华派以鹤发童颜闻名、脾气却严苛如灭绝师太的重光长老——便是稍有能为的妖魔幻化人形之余,还要大大咧咧秀一把毛色。   “诸位不必惊慌。”   这银发妖魔率先开口,语气平缓谦和如春风入夜,竟是同人世间那些个儒雅的公子哥儿相差无几。然而琼华诸人深信但凡妖物必定包藏祸胎,丝毫不敢放松了戒备。   “在下寂破。”   妖魔轻巧自枝头跃下,一手按在胸前跟他们见了个礼,从容不迫地道,“乃是居于人世之外的一匹小小貘妖,法术低微,更没什么害人的本事。今日来此别无他意,一为重游故地,二为再见故人……嗯,后者其实是意外之喜呢。我见着故人,一时情动,这才起意尾随,先给你们道歉了。”   “貘?”   玄霄眉心一动,生疑道:“你是食梦为生的梦貘?”   ——“修仙者与貘不得入内”中的那个“貘”?   “小哥果真见多识广。”   寂破口中称赞,目光落到玄霄身上时却渗出几分阴恻恻的寒意,带着些老妇人在菜市场翻拣白菜一般的挑剔神色道:   “这样的才貌人品,难怪她会为之倾心。不对……或许该说,这样‘与顾长别相似’的才貌人品,我看着都要错认,难怪她见了你一眼便再难放下。”   “……什么?”   玄霄虽是不明就里,但凭他那样冷傲的性情,如何听不出寂破将他与旁人相比时的尖刻讥诮。   而且“长别”此名,仿佛今夜也曾在别处听过……   【大哥哥看上去……也很像长别哥哥。】   对了,正是那亡故多年的僵尸少女“晚儿”所说。   “你——既是你自投罗网,须怪不得我。且将你擒回琼华,交师父发落。”   玄霄将这些线索断片四下里一串联,当即认定了眼前妖物与鬼车岭的凶象关系匪浅,长剑一挺便要攻上。   玄震慎重地绕过几步,与玄霄、夙瑶合成鼎立包抄之势:“此妖非同寻常,师弟师妹不可轻敌。”   “啧啧……如今这些个剑仙越发会调|教人了,小小年纪,倒是有模有样。”   寂破身陷重围,俊美脸容上分毫不见慌乱,仍是一手闲闲捻着绺长发怡然自处,仿佛并不把这些年轻轻的后起之秀放在眼中。   简而言之,他看上去十分的装B欠扁。   所以玄霄决定要扁他。   然而就在他如此决心的同时,方才还悠然立于十步开外的寂破身形倏忽一闪,竟已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面前,两指轻盈夹上玄霄剑尖“叮”地一弹,仪态风雅,如拈花微笑。   “小娃儿。”   他话音一转染上了成年男子特有的喑哑磁性,笑容却是恶狠狠的,口中亮出两排刀锋般的白牙,像要择人而噬的猛兽。   “你若有点良心,我不盼你待她多好,只是别把其他东西放在先头,为了旁的事去害她。生得像顾长别也就罢了,做人不可顾长别啊。”   玄霄只觉得他纠缠不休又不知所云,皱眉道:“我不知你所指何人。”说着他目光自夙瑶怀中酣睡的熊孩子身上一掠而过,忽然就生出种毫无来由的确信,呼吸顿时凝滞:   “你说的是————??”   “嘘……”   寂破竖起根细长的食指轻轻一摇,在脸上带出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诡笑。   “你晓得就好。我族喜甜不喜肉,与人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山中为难你们的也并非貘妖,可别寻错了仇。至于旁的……那就任你推想了,要怀疑她勾结妖物也无妨,若能赶她下山再不相见,那是最好不过。”   “你说什……”   “嘘——听我讲。”   寂破跨上一步迫近玄霄跟前,在围观群众、尤其是玄靖“Yoooo你也断袖啊”的微妙视线之中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然后他道:“————————————”   话甫落,寂破再不驻足,只将周身那轩昂的宽袍广袖大幅一摆,便如关闭了立体投影一般消匿无痕。不过一弹指间,林中空余夜风凄凄,没留下半点可供追寻的踪迹。   ……所谓装完B赶紧跑,这貘妖也算是此道翘楚了。   “它什么意思?”夙瑶抢先向玄霄发难,“玄霄,你与这妖物有何过节?”   “素未谋面。”老子纯躺枪。   玄震沉吟着道:“可那妖物对师弟你,却像是十分熟悉……他最后对你说了些什么?”   玄霄闻言,本就乌沉的眸色更是一暗,像浓云掩去了星辰。   若这妖魔只是胡言乱语扰他心志,那便最好。但,如若此话为真……   他缓缓启齿,有几不可见的迟疑。   “那妖物说————”   ……   ……   此时的琼华派中,留守的云天青、夙玉、夙琴三人正在醉花荫摆了杯盏月下对酌,场面好不逍遥快活。云天青与夙琴不知鬼车岭如何凶险,又对玄震玄霄他们的能为信赖有加,因此并未十分担心,反是夙玉愁眉紧锁食不知味,迟迟难以开怀。   “夙玉师妹,你放轻松些,我看师兄师姐他们明日便能凯旋了。”   夙琴见云天青跟往日待己一般热心地宽慰夙玉,口中茶水不免就有些酸苦,又不好显露出来,只小声道:   “你倒会卖乖,这么快就和小师妹热络上了。”   “师姐你别冤我,说的我水性杨花似的。所谓师兄师姐呢,长兄如父,长姊如母,夙玉师妹在山上无亲无眷无依无靠,其他人又都是个石头脾气,咱们关照她一点也是义所当为嘛。”   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既分辩了自己全是好心绝无歹意,又把夙琴一并拖下水来,让她也不好使性子同夙玉为难。   夙琴睨着他道:“那师姐就不需要关心么?”自己说完也觉得小孩子气,抬起手啪地照脸颊上轻轻一拍:“当我没讲。”   云天青却很认真,舒展了眉眼冲她畅快笑道:“师姐是拿来孝敬的,夙琴师姐你那么特立独行有想法,我仰望都来不及,哪里敢说关心。”   ……我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将“你脑袋有坑”说得如此动听,夙琴想。   吐槽归吐槽,听云天青说待她不同,她心里终归是甜蜜满足的。两辈子都没活上几年,空怀了一颗少女心无处安放,如今总算找着机会做个傻白玛丽苏,的确是叫人乐不思蜀的美事。   但夙琴却不能明白,她胸中几乎满溢而出的这份甜蜜欢愉,为何会毫无预兆地遽变为诛心绞痛。   “呃……咦…………?”   当她意识到的时候,人已如风中一片枯叶般伶仃地卧倒下去,眼前光亮尽失,着地便没了知觉。   “夙…………夙琴师姐?!夙琴师姐!!!”   ……   “那妖物说,夙沧师姐生来就与仙道不合,强上琼华,已违天命,难逃因果。不久,她便会失去她此生最为珍视之人。”   玄霄徐徐道出此言时,他们头顶正有清凉晚风轻送,带动枝叶婆娑,把月光滤成了一束束闪亮的碎银。光影明灭间,青衣白发的女子残像一闪即逝,眉眼清晰含恨,笑意比夜更阴冷。   仿佛在说,离开篁山也逃不脱桃源梦断的结末。   仿佛在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二完。 梦貘可以入梦窥探人心,知道的太多,基本就是那种负责放回忆杀的(…… 寂破也有好几百岁了,难免想在小辈面前装B,但回家一遇到归邪和婵幽大大就SB了。他本来想带沧沧走,但也没信心一V四,只好装个B就跑……因为他这个B沧沧差点在琼华完蛋,所谓黑粉可能就是鸡婆这样子的(。) 夙琴和沧沧的事,不剧透,看下去就好。说沧沧天命不好也没差,但导致她杯具的其实都是人为因素,以后遇到苏苏啊少恭也很可以聊上一聊……   ☆、开卷又又又发糖      昆仑,琼华派,思返谷。   夙沧自上山以来便是此地常客,早就不把禁闭思过当做惩罚,反是大模大样占着这片清静空地练起了拳击。但她今日处境非比寻常,纵然心性跳脱,面对这寂寥无人的山谷也再露不出半点笑意。   没有琴姐与小青天陪伴的思返谷,就如同不加泡面的调料包,能饿死人。   夙沧环着两膝坐在草地上,一手抚过自己突兀挑出的肋骨,深感饥肠辘辘外加愁肠百结,不由地又是一口大气嘘出:“唉……”   身后有沉甸甸的脚步声传来,随之响起的嗓音也比往时更为低郁:“夙沧师姐。”   “哎,是玄霄师弟。”   夙沧回身瞧见他熟悉的面容,眼底浓重的忧色中终于亮起一星欢悦:“你来看我?”   “夙琴师姐、玄靖师兄,还有云天青和夙玉。”   玄霄板着脸孔一一报出她狐朋狗友的名字,语气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单调,“我替他们所有人来。”   “哦。”夙沧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已无余力去掩饰自己话中的失望,“我……还不能去看琴姐么?”   夙沧与玄霄一行人回返昆仑,已是三日前之事。夙沧刚一踏入琼华便得知夙琴突发急症昏迷不醒,正要赶去探望,却被闻讯赶来的派中弟子当场押下,不由分说就投入了思返谷禁足。   ——原来玄震突逢变故后不敢怠慢,先他们一步开了个三倍速御剑回到琼华,向太清真人与众长老一五一十地呈报了今夜所见,自然也包括貘妖“寂破”那些打哑谜一般藏头露尾的发言,以及他对夙沧昭然若揭的关切。   “……”   玄霄回想起太清真人与众位长老谈及夙沧时的疑忌神色,只觉得喉咙发干,便借着摇头的机会转过了脸不去看她。   “不可。师父有令,在琼华派查明你与鬼车岭异象无关以前,你不能擅离思返谷。若有违背……”   “便以背叛师门论处,就地正法?看阵仗我就明白了。”   这话说得分外直白,字句如刀惨厉,连一丝一毫的遮掩文饰也懒得,玄霄听了亦觉难堪。   “……没事啦。清者自清,我又不怕什么。”   夙沧一觉醒来就遭了弥天的横祸,心中自然气苦。但她更懂得眼下悲愤鸣冤皆是徒劳,便只略扇了一扇小刷子似的浓密睫毛,讪笑道:   “也好也好,只要琴姐平安,我在这里正好图个清闲自在,顺便体验一把琴姐说的监|禁放置play。”   说着便故作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很像是云天青每日赖床的模样。   玄霄见她身处困顿却并不一味消沉怨怼,倒也松了口气:“长老们说她只是体虚脱力,并无大碍,将息几天便好了。天青与夙玉正在照看她。”   “嗯嗯,那就好!多谢你来告诉我。”   夙沧点头如捣蒜,如释重负的欣慰溢于言表。她顿一顿,忽又直起腰脊肃然正坐,朗声道:   “夙沧知道自己此行多有疑点,难免招人非议,所谓证有易、证无难,我本人对此亦是百口莫辩。但事关一身清白,我又不能不为自己分辩——夙沧以祖宗名义起誓,对鬼车岭之事确实一概不知,更不认得什么馍,什么鸡婆鸭公。我一路只为援护同门而全力施为,断无害人之心,还请掌门师伯明鉴,夙沧心意赤诚,不愧天地。”   玄霄想不到夙沧会突然向自己辩白,他原也无心疑她,当即就堂堂地应了一句:“我信你。”   “……”   夙沧先是应景地露出些感动神色,随即便急急掩着嘴按下头去,乌黑莹润的眼珠在眶中转过两转,终究按捺不住,“哧”地笑出声来道:   “师弟你这么认真做啥,看不出我在排练台词准备应付审问??你为人这么耿直,我都不忍心逗你了……”   “…………”   呃,你可真会玩。   ——如果是夙琴或云天青,多半会翻着白眼如此作答。   但玄霄秉性严谨,虽有瞬息无奈,却并不因夙沧的插科打诨而乱了心神,话锋一转又绕回到正题上去:   “眼下师父还未作定夺,只是……近日派中弟子议论纷纷,众口铄金,着实于你声名不利。我虽能责令他们慎言,但这不过是扬扬止沸,你与鬼车岭的联系一日不分明,便一日治不了根本。若要自证,当是越早越好。”   夙沧长长拖出个呵欠,一脸懒得与之计较的烦倦模样:“由他们去讲吧,反正我在琼华的形象也不能更糟了。”   “夙沧师姐!”玄霄加重了口气,“兹事体大,不容轻忽。”   “咋的呢?我本来也不爱同他们打交道,牛不喝水你还强摁头啊。”   夙沧老大不乐意地向他甩个眼刀,但那刀是没开过刃的,飞到玄霄跟前便已软了,委顿在地融化成一池绵绵春水。   “实话跟你讲了吧,旁的人我都不在乎,我只关心你怎么说——你别去跟他们扎堆八卦,再上掌门师伯那儿编派我就好。否则我这套说词可不够用了。”   她意在玩笑,孰料玄霄却是郑重其事地一口答允下来:“我自是不会。师父并非武断之人,我和天青、夙玉亦会为你素日人品作证,你可放心。”   你可放心。这是玄霄第二次向她说出这句话。   她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虽然卖弄嘴皮子不是她对手,但碰上正事,再没谁比他更靠谱的了。   心尖上有些微温纯的暖流涌起,在唇边翻卷出小小笑涡。他说愿在掌门面前为自己作保,想不到仅凭这点,便能让她胸中安稳如斯。   难道是平日身边不靠谱的人太多了?   但是——不行。   夙沧咬着牙向心头泼了一瓢冷水下去,浇灭那些缱绻却不合时宜的细密火花。她清清嗓子,故意将纤巧的下颌高抬起来,配合着略微上挑的眉角与唇线,硬是在轻薄惯了的脸皮上做出些矜持颜色:   “那·不·行,你惹掌门师伯不高兴了,以后失宠怎么办?掌门那里,我自己能对付过去,你犯不着为我累了自己,记得也这么转告小青天和玉姐姐。”   说着她便自然地伸手去拉玄霄袖口,玄霄从未听她说过如此端方得体的正经话,一时走神忘了要挣脱,就这么顺着她手在草地上盘膝坐了下来。须臾,他方才如梦初醒,怫然变色道:   “什么叫失宠?!师姐,你讲话越发没分寸了!!”   “……?”   这回却是夙沧怔住了:“就是字面意思‘失去师父的宠爱’啊,不然你以为呢?”   “…………”   玄霄的表情登时像被人迎面塞了个粪蛋在嘴里,还吐不出来。   他又想静静了。   夙沧却偏不肯放他清静,略加思索便一捶大腿恍然悟道:“啊!你误会了,我说的是宠爱的宠,不是宠妃的宠,也不是男宠的宠。”   “………………”   想静静,想静静。不要理会她,静静地想静静。   “是说你也想太歪……小青天那孩子,是不是把琴姐讲的七十六回‘真坏传’都鹦鹉学舌搬给你听了?你别多想,我不爱那个,不会拿来说笑话的。女孩子就该亲亲爱爱待在一处,为了个男人明刀暗箭的,有什么劲儿。”   “………………你什么都别说了。”   夙沧借着同他说话的功夫找够了乐子,眼看天边已有温沉暮色浮动,这才想起要轻描淡写带一笔正题:   “我说真的,师弟,这当口最忌讳胡乱求情。老人家多疑,可别以为我是故意渗透到琼华收揽人心呢。我平常行止不端,不是个值得人信任的货,旁人见了我多没什么好眼色,你们越是信我,掌门师伯越要觉得我有蹊跷,那就真害死我了。”   玄霄不以为意,轻嗤了一声道:“那怎可一概而论。你如何行止是我亲见,旁人不识你本性,难道我也如他们一般肤浅?”   这几日他听多了派中弟子的风言风语,心情委实算不得好,却忘了自己对夙沧的第一印象也是烂到飞天。   “是是是~你眼光最好,你一眼抵得别人万年。”   夙沧口中仍在轻浮调笑,心中诚恳的感激却是藏匿不住,语气不自觉地柔缓下来,“不过么……有你这一句话,我纵是千夫所指也挨得住了。对了,你们还没去掌门师伯那儿给我打包票吧?算我求你们,千万别。”   玄霄摇头:“没有。天青和夙玉听说你被禁足都大受打击,夙琴师姐又病着,正不知如何是好。玄靖师兄……他是一心护你,但你也明白,师兄向来不受人青眼,他的意见在派中无甚分量。”   他略一停顿,似在迟疑,直到夙沧以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方才有些勉强地接道:“倒是夙瑶……师姐,在师父面前直言不讳,说你虽然任性顽劣,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断不会做出勾结妖邪、出卖门派之事,再说你也没那样的本事。”   “真不知她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师姐这样一板一眼的脾气,看久了倒也可爱。”   夙沧对夙瑶这份别扭的关心很是受用,不由就微红了脸小声笑道。等她痴痴笑罢,一抬眼只见玄霄面露不豫之色,忙又补充道:   “你也可爱。”   “……师姐自重。”   “啊,这话我有好久没听见了!特别怀念。”   “……”   玄霄挺直身子做了个深呼吸。别理她别理她,说正事说正事……   “无论如何,鬼车岭与梦貘之事我们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伤疲在身,只须安心在此休养,静待出谷之时便可。切勿轻举妄动,旁生枝节!”   “诶,这叫什么话。”夙沧不服气地顶嘴道,“说到伤疲,你不是比我更甚,怎么只叫我一人歇着?好好一个人半截儿都变了石头,换别人吓也要吓死,我看你还是先养好自己要紧。”   玄霄听她一意推自己出局,心中郁愤,蓦地就寒了脸色:   “师姐这般信不过我?”   “我才要问你。”   夙沧学个仓鼠样子,吸口气把脸颊撑得圆滚滚,又啪地吐成了一声叹息。   “我说我不是坏人,师弟就这般信得过我?”   “自然。”   “……噗!”   夙沧没想到他应答如此干脆,第二口气还没吸住就漏了个干净。她自己是个朝令夕改没句准话儿的,从没斩钉截铁向人承诺过什么,骤然得了玄霄这种正经人的严肃许诺,那感觉就像天上掉个黄花大闺女送了自己满怀一般,有种战战兢兢不知手脚往哪里放的惊恐。   于是她决定学做柳下惠,趁着尚能自制,先把这大闺女送走再说。   “师弟信得过我,旁人却未必。你入谷已有些时间了,差不多便去吧,别累得你也受人议论。众口铄金啊。”   夙沧难得着意叮嘱人一回,玄霄听来却觉得小题大做,当下俊眉一扬道:“谁敢议论我?让他们当面来说!”   他说完怔了一怔,自己也觉得方才那句话太过不知收敛,正忖度着如何补救,却听见夙沧在他耳边清脆地笑出声来:   “好,年轻人就要有这点脾气。你平日总老气横秋的,我见着都怵了,还是这样子看起来爽快。”   夙沧早有察觉,玄霄素日举动都是拿尺规打出来一般的横平竖直,内里却自成一幅狷介狂草,是再多桎梏加身都约束不住的少年心性——他终究是自视非常人的。落在受他轻蔑的“庸人”眼中,或可说是桀骜难驯、飞扬跋扈,而在夙沧看来,人若没根傲骨支着,同咸鱼又有什么分别。   她在诸多刻板弟子中独独属意玄霄,最初不过是看中那一踹门的风流。   得他一如既往,是她三生有幸。   ……   ……   却说思返谷外,静静……玄靖在太清真人面前说不上话,急得怎么也静不下来,三天两头便去找唯一跟自己有交情又有身份的夙瑶说情。夙瑶初时只觉不堪其扰,次数多了也气极反笑:   “玄靖师兄,我看你是急糊涂了!我那些师弟师妹,个个是同她交好的,哪里有我替她说话的余地?”   其实她是早就说过话了的,不但说了,还借此机会向掌门控诉了夙沧上山以来罄竹难书、令人发指的诸般劣迹,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把这个无耻孽障说得连路边一坨干牛粪也不如,最终痛心疾首地得出结论:   ——师父明鉴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逼的奸细!!!   当然这些她是不会告诉玄靖的。   这一日玄靖又来缠着夙瑶软磨硬泡,恰逢玄霄同夙沧碰过面后从思返谷出来。夙瑶尚在迟疑,玄靖已急冲冲地上去招呼:   “玄霄师弟,夙沧如何了?”   “……”   玄霄忆及谷中人事不关己的脱线模样,一语未出已然气结,原地调息了片刻方道:“她好得很。”   “那便好……”   玄靖这才稍微沉下心来,收回手去慢慢地抚着胸膛,“夙琴今早也开始见好了,只盼夙沧和她一样,都是虚惊一场才好。”   夙瑶却没他这么乐观,俏脸上寒霜深重:“我看夙琴的病未必是巧合。或许那妖怪给她下了什么咒术,障眼法高明,连师父也看不出来。竟还想将这把戏推给夙沧的‘天命’,着实可笑!”   “不错,”玄靖向来是个不知怒的绵羊脾气,这时亦有了些愤慨之色,“天命之说,本属虚妄,何况是不知根底的生人……生妖所言?夙沧师妹对夙琴那样依恋喜爱,若是教她知道,还不知要怎样伤心。”   两人同仇敌忾将那装B犯痛骂了一顿,夙瑶犹自忿忿不解气——她一向是笃信天佑琼华的,在她眼中除妖伏魔即是天道所指,怎容得小小妖兽来眼前妄谈天数?而玄靖到底年长敦厚,万般不愉快皆出于心疼小辈,金刚怒目了一阵子也就自行平静下来,又想起一事向玄霄说道:   “对了师弟,你和夙沧带回的那截骨头,我才疏学浅识不得来历,便拿去请宗炼长老过目了。”   “宗炼长老怎样说?”   玄霄敷衍着问了一句,其实心里压根不在乎那骨头被拿去红烧还是煲汤。   “宗炼长老亦是再三查证,方才确认。”   玄靖说到此处语声稍住,神色莫名的有些古怪,像是在寻思着该怎样说下去。   “得知那正是上古异兽‘鬼车’的遗骨,长老他……似乎十分惊喜,不是我夸张,几乎已到了狂喜无法自持的地步。然后他说有事要找掌门相商,即刻便带着骨头走了。”   夙瑶不解道:“琼华派什么珍奇炼材没有,区区一个鸟怪,哪有这么稀罕?”   玄靖应她一声,又低下头若有所思:“宗炼长老于铸剑上造诣卓绝,他选材的心思,原不是我们可以揣度。不过听长老之言,这九头怪鸟确非凡物,不同于寻常妖魔……具体如何不同,他却没跟我仔细说过。”   “能布下这等结界,想来也该有几分本事,凭我——凭我们是无可奈何的了。”   夙瑶着意用了“我们”二字,强调并非自己一人无能。这点可怜的小聪明自然逃不过玄霄耳朵,他表面上不置一词,只交抱着双臂对她侧目而视,嗓子里一声哼笑却没能完全压下,漏出的那点儿尾音已足够令夙瑶羞愤交加,心中暗骂这学霸小子嚣张自大。   或许是同性相斥的缘故,玄霄与同自己一般严谨刻苦、资质却远逊于他的夙瑶并不对盘,对这位师姐的吩咐训诫更是时时心怀抵触。   在他看来,夙瑶色厉内荏,没什么真才实干,是不大值得自己低头的。   “那,掌门师伯的说法呢?当日他说要彻查鬼车岭之事,至今也没下文……”   玄靖原本对人际关系最是敏感,如今情急生乱,一心只悬在夙沧安危之上,竟也没注意到两人间流转的尴尬氛围。   夙瑶别开脸不去看玄霄,将头左右一摆,沉吟道:“师父的意思……只怕是要搁置不理。观他与诸位长老举止,近日门派中似乎在筹谋什么大事,无暇顾及其他,也只好先委屈夙沧一阵了。”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很正直然而已经有了点总裁兆头的霄哥,以及渐渐开始显得不太对劲的琼华。 玄霄和夙瑶一直不对付,两个人都是掐尖要强那种性格,玄霄看不起夙瑶,夙瑶看他是个傲慢的学霸。仙四最后看到俩中年boss跟小学生吵架一样内部撕逼,那画面真是太尴尬了(x 前半部分的沧霄可能是我两年来写过最苏的一段,大家看个乐,被雷到也不要挂我……假装庆祝抗战胜利连更,更到存稿没了自动切换成周更。更我加了,长评你们随意…… 下章琴姐会把梦做完,爆点略多,做好心理准备(。   ☆、到第三卷差不多可以聊聊黑历史了      夙沧禁足的那段日子,卧床静养的夙琴一样不大好过。   虽然有云天青鞍前马后照应着,夙玉、静静甚至夙瑶也时不时地上门探望,但她一日间不省人事的昏睡倒比清醒还要长久,竟是无福享用这份殷勤。   所幸,病人的优渥待遇她感受不到,病人的辛苦折磨却也没受多少。夙琴日复一日有气没力地躺平在床上,不叫苦不喊疼,只是一味昏懵嗜睡,身子懒洋洋的使不上劲儿,像在春天太阳底下软成一滩泥的花猫。云天青不来陪她说笑消遣,她没有旁的事做,难免郁闷无聊,便只好倒头向里避开窗外的阳光,一心逃入到那些有声有色的梦境里去。   然而即便是那段与她无关的桃源幻梦,近来也变得十分萧索了。   自她卧病时起,那梦境便像是卡文的写手突然爆了肝日更十万,剧情以龙卷风一般的速度向前狂飙。   她看见名唤“顾长别”的年轻道士随着那女子入了深山,山中旁的没有,独有一座鸡犬相闻的闲静村落,村里人妖混住,全无隔阂,情境之自在美满是外界所不能想象。顾长别大受惊骇,过往二十一载的人生经验旋即起了动摇,没斩杀一只妖物便悻悻然折返,此后更时常往来于村中,与村人和那村长模样的女子对坐交谈。   然后夙琴终于知悉,那仿佛石头缝里蹦出来一般天生地养的野姑娘也有名姓,是取鸿鹄的“鸿”字与淋漓的“漓”字,写作鸿漓。   诗曰: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鱼网鸿离,喻指“所得非我所求”,原就是个格外阴郁晦涩的字眼;再添上三点水,更带几分梅雨天一般沉重悱恻的湿气。此人胸中抱负与郁郁不得志的现实,自这二字便可略见一斑。   “小长别,外面那世界,我不喜欢。若有可能,我想教这天地都改个样子。”   有一日鸿漓与顾长别头顶着头躺在向阳的山坡上,很是柏拉图地盖着落叶纯聊天。鸿漓伸出细伶伶一把胳膊向着太阳,看上去无比脆弱,不堪一折的样子;却又无比坚强,仿佛她真能触到九霄之上高不可测的天意,将它随己之意翻转揉捏。   “要我讲呢,你们修仙的实在没几个聪明东西。这世上岂有造了杀业,还能得道飞升的道理?我想万物都该有它们自己的道,如果妖这物种生来就是为了给人屠的,那造出兽族的神农肯定有点毛病。”   “鸿漓!怎可无礼……”   顾长别涨红了脸要与她争辩,鸿漓却只是兴味索然地一口截断:“好了好了,我又不要你认同我。我只跟你讲,我不喜欢这人杀妖妖杀人、妖又杀人人又杀妖,周而复始没个尽头的世道。如今我聚了和我志同道合的伙伴在这里,但他们若想出篁山看看呢?天下那么大,可供我们安枕的所在,却是太少了。”   “……”长别语塞,良久才硬邦邦地迸出一句:“你想如何?”   鸿漓笑笑,答非所问道:“小长别,你记不记得,村里的人都叫我什么?”   “……不就是,‘神仙娘娘’。”   顾长别这一声唤得很是违心。此时他已明白,鸿漓真身乃是自上古生存至今的灵兽,信她者,尊其为神鸟『九凤』,轻侮她者,蔑称一句鸟怪『鬼车』。以她修为,要得道做个散仙并不困难,但鸿漓岁数一长整个鸟都懒了,兼之藐视天地更厌恨伏羲,竟是犟着性子不屑做那神仙。   ——我自个儿闲云野凤一辈子,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求,要神界认证做什么?不是我中意的人,他叫我神仙,我还不乐意给耳朵听呢。   ——伏羲这老头子很没心胸,天柱倾塌的事情,全怪得太子长琴么?我看他就是嫉妒人家比他年轻俊俏招人喜爱。   ——我曾听过一回凤来琴的声音,都痴得忘了要飞,险险从天上掉下来。可惜当年我还未修出人形,九个脑袋怪难看的,不敢唐突了君子……如今仙音成绝响,账都要算在那狗屁天帝头上。   这连篇累牍的大不敬之语,顾长别听得脸上青红交加,却拿她毫无办法。毕竟鸿漓是个寿数长他百倍的灵兽,轮不到灰灰灰孙子辈的奶娃来教训。   连局外人夙琴都看得出来,顾长别敬佩鸿漓的眼界与胸襟,却对她疏狂自负的性格心有龃龉,要他称这么个复杂人物为神仙,他的心情自然也是很复杂的。   但鸿漓大鸟大量,并不计较他这点小小的复杂,欢畅笑道:“是了!他们叫我神仙,那便都是我的信众,我的子民。我要做个受人供奉的神仙,难道不该许他们一个无忧天下?”   接着她便落落大方地向长别坦诚,他会在篁山与她有此一遇,其实并非偶然。   原来鸿漓凡事必求完美,早先就已将当代各大修仙门派及其领导性情摸了个通透,千挑万选,终于筛出一个师出名门、前程远大又不失可塑性的顾长别。为了引他前来篁山,她甚至有意投放了几个托儿到山外镇上,假装恐惧妖怪的行人向他求助。   苦心孤诣,算尽机关,鸿漓所求不过是长别转变想法,来日做了修仙门派的领头羊,能有胆魄一洗门中风气,同她的子民两下里签订和平条约。若有剑仙担保,寻常百姓自然不至于同他们为难,村民在山外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要进一步地改天换日也有望了。   ——这就是她的理想,丰满非常,杨贵妃见了也要逊色。   而对长别,她只摆事实不讲道理,末了问一句:“小长别,你肯不肯帮我?”   顾长别自小克己守礼,从未想过要忤逆什么、颠覆什么,闻言额上层层地沁出汗来,一颗头颅似有千斤重,挣扎许久终于点下:   “好。”   那便是梦里故事的结局。   自打听见那个“好”字之后,夙琴无论如何凝神冥想,都再看不见关于鸿漓和顾长别的半幅影像。最终她只得死心承认,梦中这段玛丽苏人妖恋的写手,坑文了。   ——坑NMB啊!!!   夙琴自然懂得,故事在此处戛然而止,未尝不是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有心建设大同社会的人太多了,除了伟大而坚|挺的GCZY新中国,哪一个不是创业未半而花光预算,赔得连坟头都盖不起。九凤再叼再狂,终究就是个鸟,下场根本不用猜。   ——但她就是想说,坑!N!M!B!啊!!!   让人很在意不是吗?!鸿漓和那些村民最后到底怎样啦?!!顾长别帮她没有?他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安静归隐,然后生好多鸟人孩子?要杀要剐给个准话儿啊亲!!亲你听见吗!!!   或许那写手当真听见了她的哀号,夙琴浑浑噩噩睡到第三日,心中焦躁淡去,便又陷在枕头里做了个长梦。   在梦中,她再一次见到了顾长别。——应该、大概,是顾长别。   长别已然老了,松散发髻里缠入几道昏暗的白,眼角也有细密的纹路蜿蜒游走。他的眼睛依旧是两个黑窟窿,如今更连其中的炭火都已燃尽,灰烬中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他站在门口,俯下身同个裹在一领雪青斗篷里的小人儿说话。   他说:“对不起,将来的日子,要委屈你一人辛苦颠簸了。”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一道清越的少女嗓音从斗篷底下斜刺上来,尖锐冷冽,像剑光洞穿他咽喉,“你们‘人’总有许多不方便,这我明白。”   ……?!   那声音太过熟悉了,夙琴只觉得呼吸阻塞,头脑里像有一辆满载草泥马的卡车隆隆碾过去,险些听不清下文。   但听那女声又道:“你如今投了个新门派,有归属有身份,自然不比往日,可以带着我和阿琴浪迹天涯。堂堂执剑长老竟养了个长不大的妖怪,在门中传出去可不太好听,是不是?”   长别深锁眉头,面色中似是含了极大的苦痛:“你何必拿话激我。你先天不足无法成长,这数十年来,我对你可有半点侮蔑……”   “但别人若轻蔑我,你也只在那看着罢了。”女声冷冷地截断他道,“你放心,母亲临终叫我跟着你,我不过是听她嘱咐,本没指望你什么。至于这些年我们遍寻不得的起死回生之法,我自会一人去找,也不劳长老费心了。”   “我又何尝不想带着你走遍天涯海角!你——你道我是贪慕虚名之人?”   顾长别果真是老了,一激动便带出嗓子眼里的沙哑,“篁山百来条人命,罪在我身,我不敢有一日忘怀!但逆天改命,何等大事?搞不好救人不成,反要赔上自己性命。我一人死不足惜,但昔日师门凋零殆尽,留下的剑法铸术总该寻个地方传承。”   见那少女低头不语,长别理顺气息,又放慢了声音温和续道:   “此去后会无期,我还有几句话同你讲。你曾说过,‘沧隅’是鸿漓生前为你取的名字。”   “嗯。”   “我想她最后该是看的透了,这世上纵有她所冀望的桃花源,也不过是万水千山的方寸一角。你也要谨记:凡事不可强求,浩瀚沧海中能得一隅清明,便已十分足够。”   “哦。”   “而你娘所求的‘一隅’,终究是……太大了。沧隅,你寿数远长于我,将来你若当真能使篁山居民复生,务必安分守己,切勿再谋扩张。”   “哦。”   少女棒读了一路,也不知有没有将他苦口婆心的忠告听在耳内。   大约是情知离别将近,顾长别磐石一般的坚毅脸容微有松动,抬手似要去搭她肩头:“沧隅,你可知道……我让你随我姓顾,不光是为了能以内戚相称,在江湖上行走方便。更因为我一生中最为憾恨之事,便是没能做成你的父亲。”   “哦。”   少女干巴巴应着,眼锋倏地向上一掠,“怎么,母亲拿你当兄弟,你居然想上她?”   “?!我不是这意——”   长别愕然失色,少女却没给他辩解的机会,俏脸一翻,刀子似的狠话如排山倒海袭来:   “懦夫!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做我爹?二选一的事情,你头一次选了那贪婪无道的老牛鼻子,引来他觊觎篁山灵气,最后你们杀我全村,母亲灭你满门,两处扯平,也算干净。而今你比起我来,还不是要选这‘传承衣钵’的执剑长老之位?你总是对的,总是有理由的,那你自己明白就好了,又何必来我跟前立这牌坊!”   顾长别冷不防被她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竟自失神,讷讷接不出语句。少女骂畅快了,更不拖沓,将斗篷紧了一紧就利落转身,临走扔下话道:   “母亲昔年曾允诺你,除非自卫,她若伤人半分,便要不得好死。她杀你同门是为报复,承诺既毁,报应已到,你与她的恩怨就此两清。”   长别待要说些什么,少女又猛地拔高了声音,像是要盖过他喉咙里含混的低喃:   “但我却不愿欠你什么!你总也照看了我许多年,这样罢,我再向你许个诺:百年后你做了土,若你新投身的这个什么琼……琼华派遭逢灭顶之灾,我会前来相救一次,免得你苦心传下的铸术绝了后人——不用谢我,吾等妖类,最重分明。阿琴,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整理一下时间线: 上古时代,还是鸟形的鸿漓见仙人太子长琴,心向往之。后潜心修炼,却得知长琴已经被永去仙籍不知所踪,自此藐视天庭,不屑成仙。(这是个真爱粉…… 距今几百年前,篁山惨剧发生,变成凶地。鸿漓灭顾长别师门,后化为白骨。顾长别作为唯一生还者,收养了自称是鸿漓女儿的“沧隅”以及她带来的阿琴(关于阿琴的身份,对话里有一点暗示,大家可以找找违和),浪迹天涯寻找起死回生之法,多年一无所获。长别渐渐意识到自己老去,决定找地方传承毕生心血,最后来到琼华,不得已要把沧隅送走……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百年以后,轮回往复,恩仇归土。前尘尽忘的沧隅和阿琴再上琼华,履行她并不记得的约定。而此时的琼华,正在筹备与顾长别师门灭篁山一样的计划,顾长别留下的铸术,就要在这里打出双剑。 关于当年的详情还有沧沧为什么变成现在这熊样,以后慢慢抖吧。 PS:夙沧本名顾沧隅是第一章就挖的坑。沧隅发音同“苍鸆”,鬼车别称之一。 PPS:因为这卷内容会略有一点点的压抑,所以我决定溜一溜太子长琴。等我开溜就把标题换成仙四+古剑好了XDDDD   ☆、到第三卷差不多也该开个剧情外挂了      “——不用谢我,吾等妖类,最重分明。阿琴,我们走!”   ……   那就是夙琴所能知晓的一切。   分明是在梦中,她的头脑却如醍醐灌顶一般清明。她看见那遥远的乡村爱情故事,看见顾长别苍老的披了风霜的脸,听见鸿漓明快而自信的革命邀约,以及她遗孤“沧隅”对长别字字诛心的叱骂。   无须任何理由,无须系统剧透,身为资深脑洞少女的夙琴在一瞬间便获得确信:自己所见种种皆是过往真实,绝非镜花水月。忆及梦中详细,她内心几度崩溃又拼合,千言万语如卧草疯长般滔滔涌上,最终只汇成一句叹息:   (虽然我俩在琼华没干过什么人事儿,但万万没想到,沧沧她真不是人啊……)   就在这声感叹直楔入夙琴脑髓的同时,她也被某种不可抗力简单粗暴地逐出梦境,“啊”地一声从枕头上弹了起来。这一弹正与床边俯身看她的云天青撞个正着,于是她立马又手捂鼻梁苦状万分地滚了回去:   “嘶——疼疼疼…………妈呀我会不会毁容…………”   “嘶——……师姐有心情烦忧这个,看来身体已大好了。”   云天青也被这记头槌砸得两眼乱冒金星,龇着牙朝她扮了个鬼脸,语气中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快慰。   夙琴用力揉了揉眼皮,待视野里那层朦朦胧胧的白雾消退几分,方才转头问道:   “诶,天青你怎么在这儿?”   “可不是担心师姐你么。”   云天青坐没坐相,双手支着膝盖在椅子上一前一后地摇,看上去颇像一头求夸奖求抚摸的大型犬。   “你这么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真是能把人活活急死,就怕你哪次睡过去不醒了。可怜你忠心的师弟我啊~师姐不睁眼我就不能合眼,师姐不清醒,我都不敢去睡……”   说着他就结结实实地仰天打了个呵欠,眼中有迷蒙的泪光泛出来,显然是在此看顾许久了。   “——天青师兄,你连日疲惫,不如先去歇息吧。”   夙琴正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旁边夙玉这冷冷清清的一嗓子却像冰水灌顶,不留余地浇熄她所有热情。她吞下口唾沫,侧转头拉起被单,掩住了眼神中针尖般明锐的寒意。   “……夙玉师妹说的是。天青,这些日子麻烦你了,先回房歇着吧。我还有几句话要同夙玉讲。”   “啊?你们才刚认识几天啊,这就有悄悄话了……姑娘家真不好懂……”   云天青虽然暗犯嘀咕,但还是顺从夙琴吩咐,老实地拍拍屁股退出了房间。走出半路他仍忍不住纳闷:看夙琴对夙玉的态度,怎么都像是有点旧怨的,可她俩人都那么好,谁又能惹了谁呢?   一边夙琴估摸着云天青已去远了,这才勉力挺直身子,清一清喉咙向夙玉道:   “沧沧怎么样了?”   她这口气实在不能算友善,所幸夙玉性子疏冷,对着谁都是不咸不淡的,倒也不与她计较:   “要说怎么样……她这数日一直在思返谷内禁足,除了几位师兄师姐,其他弟子一律不准入谷探视。听玄霄师兄的口气,夙沧师姐对此处之泰然、安之若素,心情方面倒是不必担忧。”   “……我怎么觉得她就是没心没肺呢……”   夙琴呸地吐了个泡泡出来,接着追问道:“那掌门有没有说,几时能放沧沧出来?”   “这……”   夙玉露出些为难神色,但还是沉静地摇了摇头,“若是鬼车岭的悬案不得清查,夙沧师姐就不能离开思返谷。”   这回夙琴是货真价实地吐了一声“呸”,愤然掀开被子就要往下跳。但她毕竟久病虚弱,刚踩住一只鞋子便被夙玉麻利按回:“夙琴师姐!你大病初愈,不可随意行动。”   夙琴强拗不过她,只好转而采取理论攻势,振振有词地向她诘问道:   “沧沧没病没伤身体棒棒哒,掌门也不肯放她随意行动啊。夙玉师妹,你跟沧沧也算拜过把子的交情,看她这么给人欺负,就没觉得哪里不妥?”   “我……”夙玉迟疑着道,“师父如此安排,应有他的打算。”   “我呸!那老东、咳咳……他老人家能有什么打算?老大不小的人了,成天在那穷折腾,就没撺掇过一桩好事。要不是他做主打什么双剑,天青也不会……”   小声嘟囔了一通没人能听懂的鬼话,夙琴这才换上副肃然脸孔,明确向夙玉道出了自己留她独处的真意:   “——夙玉,你能不能帮我见到沧沧?我知道这有违门规,不想拖累天青和静静师兄,只能拜托你了。”   “……”   夙玉有一瞬间的目瞪口呆。   这分明就是在说“我不care你所以拖你下水我放心”啊,她还从未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拜托……   但这份诧异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夙玉从夙琴脸上读出了山雨欲来的凝重,于是她坚定点头,双瞳粲亮如星:   “好。”   “……即使这有违你师父的命令?”   夙琴左右端详着她,心里还有点儿不敢置信。   夙玉不避不闪扬眸一笑,淡淡的,像古镜通明,镜面上映出温润的光。   “但却不与我心意相违。”   ——沧沧在女性缘这方面可真是玛丽苏到不行啊,夙琴想。   ——也许将来她可以开创一个新品种的苏文女主分类,叫百合酥。听着还挺好吃的……   ……   是夜。   被百合酥沧沧攻略过的夙玉十分靠谱,果真如约引开了思返谷前的看守弟子,为夙琴创造出秘密潜入的良好环境。   而夙沧彼时正扑在草地上辗转反侧,冷不丁看见夙琴活生生地从谷口窜进来,欢喜得差点一拳把山壁轰塌。夙琴也顾不得与小姊妹叙旧,上去就一把拽了她两手握在掌心,单刀直入逼向主题:   “沧沧,你得赶紧逃出琼华去!”   “…………啥?”   夙沧顺手抹去嘴角粘上的草叶,一脸茫然地将头颈倾斜了45度。   她这种全然不在状态的反应,为两人之后的对话奠定了一个极其脱线的开端。   按理说吧,夙琴穿越前是个饱读诗(网)书(文)之人,在春心勃发过程中也积累了深厚的文字功底,其复述还原能力绝对算不上差。但无论她如何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个乡村爱情故事,在夙沧听来,那也仅仅是个缠绵凄婉、荡气回肠,唯独与她自己浑不相干的“故事”而已。   而当夙琴沉声敛气向她道出“你姓顾不是你爹的顾而是顾长别的顾”、“那只千年老鸟才是你亲娘”,随后忐忑地抬头窥视她表情时,夙沧也只是面不改色地翻动了一下架在篝火上的烤羊肉串儿——那是云天青死缠烂打央着玄霄带给她的慰问品。   然后她说:   “糟了,那我岂不是拆了亲娘的骨头去讨好男人,我简直就是禽兽啊。”   “……是啦你本来就是个禽兽没错啦!我都急出一身冷汗快要脱水了,你就不能配合着紧张一点,谁要听你快乐吐槽自己的前世今生啊?!你是不是被关久了听不懂中国话??”   夙沧很无奈:“我听了也懂了,可你说我娘是篁山的神仙……那鸡架子怎么看都不像个妈,我叫不出口啊。话说琴姐你也冷静点,你的日系腔都出来了,会暴露出身的。”   “爱暴不暴,我穿越有什么错,每年从晋江穿来的夙字辈女弟子都能绕琼华三圈!总之沧沧我跟你讲,不吹不黑,琼华这地方绝对比那什么鬼扯岭危险多了。”   夙琴眼见一时半刻讲不清因果,索性放弃了赶在看守折返前全身而退的打算,提起衣摆就在夙沧面前席地坐下。   而她之后娓娓道来的话语,虽是不如先前激奋,却染上了一丝夏夜怪谈般阴森悄怆的味道。   “沧沧,其实呢,不光是你的事……关于琼华派将来要发生的事情,我也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接下来所讲的故事,也的确是很阴森的。   她说,琼华派为求飞升已入魔障,不惜动用了极为霸道的“以人养剑”之法,铸造出一阴(望舒)一阳(羲和)两柄旷世神兵,分别以夙玉与玄霄为其宿主,激发双剑灵力。   她说,琼华派唆使两人修炼双剑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以双剑之力网缚一处名为“幻瞑”的妖界,汲取妖界灵力作为琼华飞升的动力源。换句话说,他们是要抢夺隔壁人家的燃料来驱动自家的高达。   她一脸生无可恋地说,幻瞑界的梦貘一族不肯束手待毙,倾巢反击,人妖双方皆是伤亡惨重。夙玉不忍再战,与坚持“肝正面哪谁怕谁哪”的玄霄意见相左,最终两人大吵一架,夙玉携望舒剑决绝离山,和随她而去的云天青一同远避天涯。   她捶着草地忿忿不平地说,你不觉得天青很惨吗!夙玉的初恋是玄霄,之后嫁天青就嫁了吧,最后居然给儿子取名字叫云天河耶!因为玄霄爱看天悬星河所以叫云天河耶!就连陪葬品都是她和玄霄一人一把的门钥匙!这算什么嘛!就算天青叫做天青,也不代表他头上就非要绿啊!!   夙沧听得入戏,连叼在嘴里的羊肉串都忘了要咀嚼,这时忍不住插嘴道:   “琴姐,你跑题了。而且现在玉姐姐还什么都没干呢。”   “……哦。”   后来怎样了?也没有怎样。   双剑对玄霄与夙玉功体的影响,早已深入脏腑,药石罔效。望舒失却羲和,致夙玉寒气侵体;羲和离了望舒,引玄霄阳炎噬心。离开琼华的夙玉从此体虚畏寒,甫一产下幼子便香消玉殒;云天青同样为夙玉体内的望舒寒气所侵蚀,很快也在两人隐居之地抱憾而终。   而玄霄日夜受心火焚烧,神智丧失清明,性情渐趋于乖张凶戾,最终狂暴难抑将同门弟子打成重伤,被太清死后继任掌门的夙瑶下令速冻……不是,冰封于后山禁地,形同永囚。师兄妹三人至死不再相见,两处同悲。   玄霄这一冻,就是足足一十九年。   十九年是什么概念?再好的花都要谢了,再嫩的小鲜肉都该长绿毛了。   十九年,足以让昔日意气风发的潇洒少年,直接步入饱受啤酒肚、地中海、大龄剩男等头衔折磨的更年期。   当然,玄霄并没有变成啤酒肚或者地中海。业火焚心加上十九年的孤冷寂寞,把他一颗钢化玻璃心啃噬得千疮百孔,唯独放过了他的容貌。   ——大龄剩男倒是真的。   “呜呜呜太可怜了……师弟太可怜了……他这么可怜,我竟然还欺负他,我真是个禽兽……”   夙沧伏在夙琴背上夸张地抽动肩膀,同时不忘揪着她衣领去擤鼻涕。   夙琴的神色越发生无可恋了:“原来你知道自己是在欺负他。太不要脸了,不愧是禽兽。”   “呜呜,玄霄师弟命好苦………………话说,我是不是也跑题了。”   “……对哦。”   夙琴最后告诉夙沧,自己如今所笃定预言的一切,都是来自于名为《仙剑奇侠传四》的国产单机游戏。   事实上她不但已经通关,而且回收了所有支线,还在此基础上重温了一二三四不知多少个周目,几乎对每个NPC的对话都能倒背如流。但当她穿越成这个世界的“琴姐”之际,记忆却被悄悄拨回到了第一次打开仙四之前。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她下了盗版吧。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兜兜转转踏破千山,走过多少弯路,她终于还是回到这里,爱上同一个人。   所谓本命,就是无论时间倒流多少次,她在人丛中一眼看见他,心头都会有同样温柔静默的欢喜浮现,隔着千山万水的光阴泛起涟漪。   就如多年前在街头听过一曲虏获耳朵的歌,即便将歌名歌词歌手都忘了,却还能自然哼唱出熟悉的旋律,还记得初听那一刻心弦震颤的惊喜。   她爱云天青,戏外是,戏里更是。   夙琴低下头抹了抹眼角,又张开双臂把夙沧猴儿一样瘦小的身子揽到怀里,感受着她鲜活生动的心跳与体温,胸中便生出种磅礴的责任感来:   “天青是我穿越之前,在这个世界里最喜欢的人。沧沧,你是我穿越后最喜欢的人……鸟……哎呀管你是什么呢。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这个剧情挂在,一定能保你们两人平安!”   夙沧将额头抵在琴姐柔软的C罩杯上,心神荡漾如临天国,语声也透着些醉酒般的恍惚:   “可是按照剧本,接下来小青天要和玉姐姐私奔然后生个孩子叫云天河,你真的不介意吗?”   “咳……!!”   天真直率而又十分现实的疑问,像枝利箭从后背直透到前心,几乎震出喉头三升老血。夙琴对官配CP隐秘的郁结被她看破,哑口无言。   夙沧接着说道:“琴姐要保我,那我当然也要帮琴姐。这样吧,等我出了这鬼地方,就下山打两斤好酒,咱俩联手把小青天灌个稀巴烂。”   “……”   夙琴脑海中翻涌过一阵不翔预感,提心吊胆地追问道:“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就把他办了。”   夙沧坦坦荡荡地昂起头来,她眼底映着满天星河灿烂,整张面孔都被镀上了一层勇于向命运挑战的无畏光辉。   “小青天生了你的孩子,就没法再给玉姐姐生孩子了,否则他就是不守夫道,没有男德。咱们把这么关键的剧情都改了,还愁其他悲剧扭转不回来吗?”   “…………真是个好办法。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琴姐:我错了!我不该给沧沧灌输那么多女尊文的!是我错了!! 琴姐对天青是真爱,夏莉对鲁鲁修那样的真爱。 照顾说没打过的小伙伴,又把仙四背景故事罗里吧嗦吐槽了一遍。结果就算沧沧知道了剧情也没有什么正经想法哈哈哈哈哈哈(。)当然之后她会认真想办法的…… 沧沧对身世不是不在意,但她觉得自己是人是妖都无所谓,反正自己还是那个自己,往事她也不怎么care……沧沧一个人真是要多豁达有多豁达,如果以后她不豁达了,那全都是玄霄的错。 这周末有更新,之后周更,更新时间一般固定在每周六下午到晚上。 新坑已有预定,主综黑篮家教的轻微猎奇向灵异文《无词歌》,完结这个之后开,有兴趣可以先跳我专栏戳文案收藏……   ☆、勇敢的穿越者啊快去创造奇迹      草长莺飞二月天,蓝田日暖玉生烟。   蒌蒿满地芦芽短,又摘桃花换酒钱。   用这首诗(……)来形容夙沧的春天,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经过琼华高层反复的检讨与盘问,夙沧终于在为期一个月又八天的冗长幽禁之后离开思返谷,重新沐浴在了自由的阳光之下。   正好38天啊这是,故意损我呢吧。   这是她劫后余生的第一句话。   “噤声!”玄霄横眉冷目地警告她,“还想多待几日吗?”   夙沧当然不想,于是她就识相地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在这一个月期间,她与夙琴也不仅仅是做着广播体操虚度光阴。夙琴苦于人力不足,终究还是将云天青、玄靖和夙玉一并拖下水来,发动大家没日没夜地去泡图书馆,在琼华典籍中查阅有关篁山与顾长别之事。   既然管事的没心思调查夙沧来历,那她就帮他们查。否则夙沧离开琼华就成了无源之水,人不成人妖不像妖,余生又该往哪里去?   而这次大规模文献检索的结果,恰好完美印证了夙琴梦中目睹的景致。“顾长别”正是琼华派第八代执剑长老的俗家名姓,他于暮年拜入琼华,精心筛选派中有为弟子,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后旋即长逝,仿佛早已预知了自己死期。而他临终遗言,便是要求门下弟子不得踏入篁山一步,以免惊动了故人。   所谓故人,大约就是今日鬼车岭中的鸡架与活尸,也就是夙沧的“母亲”与乡邻吧。   “可惜他的徒弟却没将这训诫流传下去。”夙琴看到此处,不禁扼腕,“话说顾长别是第八代长老,那现在的掌门又是几代啊?”   “第二十四代。”云天青隔着几乎将他淹没的书山答道。   “我靠这也差太远了!”   夙琴大受打击,逮着机会就咋咋呼呼地跑去告诉夙沧:“沧沧你说我俩得是有多老啊!多老的牛在吃多嫩的草啊!我都没有脸对天青告白了!”   夙沧闻言波澜不惊,眉目安详有如高僧坐禅:“琴姐你文雅些,这叫一树梨花压海棠。听上去是不是唯美了不少?”   “哦好有道理……不对这有屁区别啊!!”   而夙沧坐禅之余也没闲着,她正在一刻不停地盘算将琼华拨乱反正的法子。有时思虑过度,甚至已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某日看守弟子入谷给她送饭,只见夙沧把自己揉成个大团子闷头熟睡,毛笔杆一枝别在耳后一枝插进了脑袋,手边白花花堆起一摞小团子,尽是被她撕碎揉皱的纸张。那弟子便起了少年人常有的好奇心思,俯身拣了枚纸团展开,做贼似的压着嗓子念出上头字句:   策二十七:赶在双剑铸成前炸掉承天剑台——技术条件不够,否。   “…………”呃这啥。   再看其他,内容大多类似:   策十八:给铸剑的宗炼长老下泻药——什么泻药能让人泻三年啊?否。   策十九:给练剑的玄霄师弟下泻药——咦,话说我好像是要救师弟来着。否。   策三十一:提前让馍搬出幻瞑界——幻瞑界在哪儿?保留。   策三十五……   无辜的龙套小弟子冷汗涔涔,深觉自己手贱毁一生,一不留神就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所幸这倒霉孩子心思单纯又软弱怕事,也没将夙沧这些胆大包天的谋划说与人听,只当是学渣又在变着法子恶作剧了——总之别作到自己头上就好。   夙沧为了最大化利用剧透外挂而殚精竭虑,平日里花样骚扰玄霄的次数也就自然而然地少了下来。玄霄得此清闲,方才意识到往日身边的空气虽然聒噪不已,却是格外的轻松畅快,很适合安抚他疲于追逐师父背影而日夜紧绷的神经。但若要他主动去找夙沧或云天青聊天消遣,那就未免太难为他的自尊心了。   所以即使在夙沧最忙碌的那段时日,也仍然是她忙里偷闲去见玄霄。   玄霄却没有余暇理会她,他在剑术和火系法术上的造诣都已不浅,如今他开始尝试将自身灵力注入剑中,正值更上一层楼的关键时刻。夙沧只是从旁观看,便觉得他剑风中挟了股灼烫逼人的炎浪,剑路更是霸道刚烈,每一挥都在皮肤上留下热辣辣的麻痹感触。她晓得其中利害,在玄霄潜心练剑时从不出声惊扰,只有当他收剑回鞘、周身凛冽的气势放松那一刻,才会笑吟吟地拊掌唤他:   “师弟真厉害!我看你方才那一招上清破云剑使出来,约摸已得七八分掌门师伯的神韵了。”   玄霄就匀一线余光扫向她,缓缓道:“师姐不会使剑,却会看剑?”   语气平淡,几乎可以称得上温和。可见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确是一条经过历史检验的牢固真理。   夙沧热烈点头,马屁拍得更响了:“当然!我敢保证,你纵不成仙,将来也定是一代宗师。”   这一下却是拍到了马腿上,玄霄面色一沉,语声骤然跌落到冰点:   “……纵不成仙?”   “啊哟。”夙沧自觉失言,带着露骨的尴尬神情将视线撇向一边,言不由衷地纠正道,“好罢,我说错了,师弟你天纵英才,飞升指日可待。”   玄霄倒也不与她动怒,只不疾不徐地长出一口气,以略带些责备意味的眼光俯视着她道:   “师姐是当真如此以为,抑或只是在敷衍我?”   口吻意外认真,仿佛已洞悉了她内心辗转翻腾的纠结。   玄霄原本就自视颇高,如今他的才华经过一番砥砺后越发光彩夺目地喷薄出来,比起同为天才儿童的云天青和夙玉更有过之。那一段埋在骨子里的傲气,便随着他才能的涌现与日俱增,芝麻开花般地节节生长。   而夙沧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信任,无疑都会令他感到非常不快。   “你知道科幻の篮球吗?”夙琴曾经这样对夙沧说过,“小年轻心智不成熟,一夕之间突然变吊了,性格大多会出问题。我建议你看着他点儿。”   夙沧对此却不甚在意——照琴姐的说法,玄霄步入狂躁更年期得是十九年后的事儿,眼前这小伙子爽朗豁达又耿直,实在没什么值得劳心的。因此她只是好声好气地迁就他道:   “我哪儿敢敷衍你。我的意思是,以你的客观条件要飞升肯定够够的,但成仙这档子事就讲究一个缘字,有时候强求不来……”   这话玄霄听着一样刺耳,又无处反驳,也只能由她去说。他绝不信自己没有仙缘,但仅仅是想象到经年努力转眼成空的“可能性”,心绪便不可自制地波动难平,恨不得回房把云天青胖打一顿来宣泄这份压力。   他只是想不通,夙沧一向很懂得点到为止,最近怎么如此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因为我已经为你喝了好几壶凉茶来支撑连夜通宵了。再这样下去我可能要御剑去非洲引进咖啡。   如果夙沧听见他的心声,大概会揉着眼下青黑的斑痕如此作答。   那一日临分手前,夙沧背着手走在先头,她很清楚自己马上又要投入到监视门派动向、商议揭牌时机的艰苦作业里去,与玄霄不知后会何期。想到此处,她心头倏地笼上片寥落的愁云,脚步也如踏在泥淖中一般拖沓迟钝起来,忽然就扭过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玄霄师弟。若我真是妖魔,你怎么办?”   玄霄一怔,脱口便是已在腹中排演过千百遍的词句:“你不会。”   ——我也曾这么以为。   夙沧背对着他无声地苦笑,摇头复又点头。   “是,我不会。师弟,有些话只是我的一己之念,你听过就罢了……我想所谓仙妖神魔,不但在血脉,更在人心。只要心持凛然正气,那任我从什么东西肚子里爬出来,腔子里一颗心总是我自己的。谁也强逼不了我。”   口中笑说着听过就罢,其实何尝不是盼他长记在心,好为来日留一线余地。她向来以至诚待他,又何尝不愿将一切都与他坦白分享,而今却有太多话不好说,不可说。   “仙妖神魔,更在人心……”   玄霄细细回味她的言语,眸光渐冷,眉峰耸动:“这是大逆不道之语。师姐与我说就罢了,在师父面前,须得谨言慎行。”   “大逆不道。”   夙沧呢喃着重复,语声飘渺如瞬息散尽的青烟一缕,心底有什么地方像是慢慢地、慢慢地结起了冰。   她逆了谁的道?   但她脸上却还是暖洋洋地笑着:“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谨言慎行’的本事你还不清楚么?我不是讲过好多遍了,我只在师弟你这里,对你句句都是真话。”   除了笑,她再没有可做的表情。   ——我这么说,你没觉得我三观不正,还愿意跟我“日后再谈”……很好,这样真的很好。玄霄,是我该多谢你。   ——我可是有老多话要找人讲了……说好了,一定要来听……   可惜他愿意听,终究只是出于同她的私交友好,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听得进去。   真的是,非常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发完啦,来现更一发。沧沧很难过快来安慰她。 玄霄不是个坏人,也的确是个有点问题的人。他耿直(x)坦荡重感情,但非常顽固,非常有原则,在琼华教育的长期影响下,顽固和有原则的方向还比较囧。因为他这个问题,所以不OOC的嫖是件极端困难的事情,聪明如夙玉都没有达成,基本都会发生本章这种情况……呃可能你觉得我已经OOC了但是你不要告诉我,不然我写不下去了……【喂!   ☆、然后你就BE了      昆仑山上的日子好像流水账,平淡无奇地一页页揭过去。   夙沧与夙琴经过连日紧锣密鼓的调研分析,最终敲定了一条简单到等于没过脑的方案:   ——偷剑,趁那俩还没练起来,偷到一把是一把。   计划既定,剩下的便是时刻蹲守剑台动静,伺机施展妙手空空了。   自从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以来,夙沧再也没有主动找过玄霄。夙琴心知肚明却无从宽慰,云天青和夙玉多少察觉了端倪,但只当是两人私事,不敢贸然相询。唯有玄靖担心得像是自己在跟老婆打冷战一般,隔三差五就捧了水灵灵的新鲜红枣过来探望,时间久了心宽如夙沧都有点不好意思:   “玄靖师兄,我真的没事啊……”   一边说一边麻溜儿地将枣都兜入了袖口里。   她倒也不是没胆量面对玄霄,只是事已至此,她和夙琴绝不能坐视剧本预定的结局发生(而且TMD连个分支路线都没有),迟早是要步上青玉后尘做叛徒的。而玄霄心意坚定,再多做纠缠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教他觉得解释就是掩饰,徒增嫌隙罢了。   玄靖是个职业打铁的生活玩家,自然也注意到了夙沧夙琴总围着承天剑台打转,很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但他古道热肠又少心机,从来没往深处想。偶尔向她们随口一提,夙琴顿时紧张得双肩僵硬,所幸夙沧随机应变,脸皮一翻就换了副忸怩神色,故作局促地拧着衣角小声道:   “上回我带来那骨头给了宗炼长老,我想问问他,打出的剑能不能给玄霄师弟?我答应要送他把宝剑配我那穗子的……”   宝剑配你那穗子……剑都会闹脾气不肯出鞘吧。   玄靖无语凝噎,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心疼。   另一边夙琴的内心世界则是:   装,你再装。妈呀你装得也太好了……!   又过了些时日,太清吩咐夙沧和夙玉一道跟着夙瑶大师姐下山除妖,名为历练实为试探,就看你敢不敢来。夙琴闻言忧心如焚,夙沧却还是吊儿郎当的不上心,毕竟她是妖这码子事连她自己都看不出来,太清和众长老连番会审也徒然无功,夙瑶又是个嘴硬心软的,总不至于真把她切了片拿去化验吧。   而夙瑶也没有辜负她的评价,虽然一路摊着副冷若冰霜的师太脸,对两位师妹总还算关切周到。入夜时三人恰好抵达那座传闻有妖物出没的城镇,一时无迹可察,迎面遇上座亮着灯火的客栈,便先去要了两间客房住下。那房间看着已有些年头了,地板踩在脚底都吱吱呀呀地响,总算还窗明几净,不至于给陈年的积灰呛着。   夙沧这几天通宵上了瘾,夜里躺在床上睡不安分,头一桩事就是扒着身边夙玉的肩膀缠问:   “玉姐姐玉姐姐,我问你,小青天和玄霄师弟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据(琴姐)说这可是贯穿整个仙四的未解之谜呢。   夙玉对这唐突的提问始料未及,当即玉面微红,侧过头道:“师姐莫要取笑。人心好恶,何等虚缈精微,又哪里是三言两语能道得分明。”   夙沧恍然若有所悟,自顾自地点起头来:“原来你自己都不知道,也对,那别人就更不知道了。”讲罢又绽出个神秘的笑,轻轻附上她耳边道:“那你想要谁给你生孩子?”   话音刚落,只听得墙板对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响亮咳嗽,紧接着便是夙瑶上气不接下气的怒吼:   “夙沧,你同夙玉胡言乱语些什么?成何体统!!”   “……?!”   夙沧对这客栈豆腐渣一样的隔音效果始料未及,她最怵夙瑶发火,当场吓得整个人都蜷在被单底下短了三分。反是夙玉心中坦荡,从容不迫地替她打起了圆场:   “夙瑶师姐,夙沧师姐同我在山下就已结识,她寻我谈些凡尘俗事,虽与琼华清修之道不合,却也在情理之中。”   夙沧有了可靠的战友压阵,底气顿长,颤巍巍大着嗓子道:“就、就是,道姑还是女孩子呢,闺房秘话有什么不可说的?还不是这墙太没谱,把房里面的话都传外头……唔唔玉姐姐你捂我嘴做什么…………”   夙玉故意沉着脸警告她:“你再多话,夙瑶师姐可要提剑从墙那头刺过来了。”   她素性寡淡,从没说过不正经的俏皮话,讲完自己都有些诧异,暗想着是不是夙沧潜移默化的传染。   夙沧半截话憋在嗓子眼里,仍觉不大甘心,随口又换了个议题去撩拨夙瑶接茬:   “我看新上山的夙莘师妹也有几分野性,师姐对她就很偏心,可见我命不好,在野孩子中都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   “你倒会扮可怜。”   夙瑶听得好气又好笑,一时嘴上漏风,正扎进夙沧引话的圈套里去,“旁的不说,玄靖师兄可不是将你宠上天了?他入门这许多年,竟也不识规矩,就这么任你静静、静静的唤个不住。我只怕传出去给外人听见,还以为我们琼华都是目无尊长之辈。”   “……总比抢人燃料开高达之辈要好听点儿……”   “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夙沧想起琼华为飞升所作的万般谋算,语气不免低沉。但转念一想,剑台至今全无功成的动静,铸出通天神器又非易事,没准琴姐压根就是穿了个不跟剧本走的平行世界,玄霄可以平稳地活到老修到老,云天青也不用生完儿子就升天。她这样一想,随即又自说自话地开心起来,声音里添了味调侃的笑意:   “师姐放心~静静师兄待别人都是一般温厚,唯独对你与众不同,这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夙瑶起初莫名其妙,定下心稍一沉思,登时有股热气窜上脖子,将她整张脸孔自下而上烧了个透。她向来为琼华鞠躬尽瘁,把修仙大业看得高于一切,对玄靖的好意纵有所察,也是全然不往心里去的——因为深知此情无果,静待他知难而退也就是了。   但夙瑶毕竟还是个如花年岁的女子,对世故人情都不甚老练。如今冷不丁被夙沧没头没脑地撞破,事先全未树好防壁,蓦然就乱了阵脚。   夙沧一语中的占到先机,很是自鸣得意,隔着薄墙就一个劲地吃吃窃笑。夙瑶看不上她这贱脾气,却也没奈何,索性就拉起被子蒙了头脸,恼怒道:   “都什么时辰了,快睡!油嘴滑舌,我是管不得你了。”   夙沧意犹未尽地咋了咋舌,又觉得自个儿直挺挺躺着太寂寞,厚着脸皮就想凑过去跟夙玉头碰头。谁知刚一翻身,抬眼便看见桌上如豆烛光剧烈抖动,而在距烛台不过寸许的古朴灰墙里,赫然正有只骷髅似的枯瘦黑手缓慢爬出——   毫无征兆地,室温急遽下降。   “————————玉姐姐小心!!?”   枯手一把按灭了仅有的光亮,夙沧在无所依傍的黑暗中突然感到惊恐,放声就向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夙玉大叫起来,几乎将嗓子扯破个音。   “师姐莫慌,我在这里。”夙玉似乎已起身下床,清冷嗓音里少有地透出急切,“怎会突然如此?莫非对方早有防备……”   “……”   夙沧顾不上答话,紧赶着催动咒诀在掌上招了团火出来,勉强充作一点微弱的光源。上一刻有如灌满糖浆的甜腻空气已荡然无存,浓稠恶意伴着焦枯的手臂一同从各个角落里攀爬出来,像毒雾一样开始蔓延。   这下可没功夫绑纱布保护拳头了,她想。光看那些鬼爪上尖长的指甲,搏斗间皮开肉绽怕是免不了的。   回去肯定又要被玄霄念到死。   “好大阵仗,看来是张开了网等人投呢。咱们运气可不大好。”   她甩出排小火苗逼退那些蠕动的鬼手,心中莫名地慌乱如麻,却还竭力保持着语气沉笃,“玉姐姐,我剑法不中用得很,可否麻烦你在前开道,先去查看一下客栈内是否还有活人?若否,这么多密密麻麻的枯树杈子,还是从外头放把火烧了干净。”   ——反正当日在王家也烧过一回了,杀人须谨慎,放火不嫌多。   夙玉知道夙沧轻浮外表下颇有主意,正要颔首答应,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呼。   “……夙瑶师姐?!夙瑶师姐!!”   两人俱是大惊失色,拍打着墙壁连唤了几声都不见回音,夙沧眼看门口已层层叠叠堆满了枯枝般的焦黑手臂,当下毫不迟疑,拉开夙玉就是“喝!”地一拳向墙上掼去。   托了客栈豆腐渣工程的福,泥沙土石立时如雨崩落,夙沧没费多大功夫就在墙体上刨出个洞来,仗着身材瘦小一头扎入:   “夙瑶师姐,你没事吧!夙瑶师………………?!”   她几乎已看不见夙瑶了。   或许是袭击来得太过突然,夙瑶甚至来不及拔剑出鞘,就连人带床铺被四面冒出的鬼手牢牢按住,撕扯着一路向下拖去。如今她浑身都为焦炭般的、皮包骨头的黑色手臂所覆盖,那场面光看一眼都会令人脊背发毛——像是爬满了乌黑的蛇。   “夙瑶师姐!!”   夙沧随着琴姐走跳江湖,什么稀奇古怪的重口味东西没见过,不带任何顾忌就拼命挤过了孔洞,扑上去一把掰开死揪着夙瑶不放的鬼手。   “真是的、鬼车岭也好,这东西也好,如今的妖怎么这样爱玩触手play,反正我是不懂撸点在哪……妈妈呀这爪子捏碎了都是黏液,恶心死了!”   “夙沧师姐,你那边如何?”孔洞另一端传来夙玉惶急的呼唤,“你这洞开得太小,只容小孩子钻过……”   “你这是夸我瘦还是损我平?!”   夙沧身上沾满鬼爪的残渣,形容狼狈,气喘吁吁地把夙瑶拔出了一个头,“我现在腾不出手去开狗洞,玉姐姐你想法子从门口过来!慢一点也不碍事,这里我一个人对付得来。”   夙玉应声去攻略房门了,夙沧继续埋着头吭哧吭哧地把夙瑶朝外扒。只听得夙瑶呻|吟声渐响,眼底微透出一线模糊的光亮,似是隐约回复了神识:“夙沧……师妹……”   “夙瑶师姐!”夙沧喜出望外,手下动作更急,“师姐你能动吗,我这就给你把这些破玩意儿剥掉,你放心我剥过一次玄霄有经验——”   于是,她没有注意到。   沉浸在救出同伴、自以为无所不能的满足感之中,夙沧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悄然高扬的鬼手,已经无声无息地变幻为了利刃模样。   “师妹,你背后……!!”   待夙瑶重拾了清醒向她高喊,已是为时太晚,万事休哉。   “………………………………诶?”   那以后夙沧的记忆,就像落地砸个粉碎的圆镜,凑不齐原初形状,只剩下无数锋锐的残片四散纷飞。   冰冷的寒光迫近眼前——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扑入鼻端——   下意识地举手护住头脸。   有什么坚硬的物体撕裂皮肤剖开肉——   好红。   听见骨头崩断的清脆声响——   好恶心。   有什么,包裹在残破白布里的东西,从视野一角斜飞了出去。像截吃剩下的藕似的,翻滚了几周重重落在地上。   …………咦?   (那块布,好像我的袖子噢。)   在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而麻痹到几近断线的意识里,夙沧木然地生出如此感想。   然后她低下头,极力凝聚起涣散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不知何时被鲜血浸透了的、面目全非的半边身体。   ——以及,右肩以下那片戛然而止的突兀空白。   “…………啊……”   当她注意到那一异样光景的瞬间,脑中骤然爆发开无数密集嘈杂的噪点,视野摇摆不定,景物扭曲着泛起朦胧的白光。   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缺乏现实感,仿佛正从画框外窥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啊…………啊啊……………………”   倘若能就此昏沉倒地该是多好,然而她化为空壳的脑海中却还残存着一线理性,勉强维系住了可憎的“神智清明”。   那点清明告诉自己,此刻她眼中目睹的图景、脑中肆虐的疼痛都是真实的。   ——自己的右臂被齐肩斩断这回事,也是不容置疑,无可扭转的,真实。   夙玉什么时候破门而入不知道,她怎样同夙瑶合力使出冰咒冻住了鬼手不知道,自己如何被她们搀扶着站起不知道,两人摆着像要大哭似的脸孔对她呼喊什么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手臂还掉落在那里,必须捡回来藏好才行。至于为什么要把手捡回来——琴姐说古代断了手也缝不回去——她一样不知道。   她只是凭着本能甩脱了惊慌无措的两人,身子一斜扑在地上,这才发觉仅存的三肢都闹起罢工,仿佛抽去了骨头一般绵软无力。幸好视觉与方向感都还在苟延残喘,她顾不得多想什么,以手肘和膝盖支着身子就奋力地向那截胳膊匍匐前进,在地板上拖出长长一道血痕。   (断手什么的……断手什么的……断个屁的手啊我声优又不是梶裕贵……!!)   光是要以繁乱纷杂的念头维持意识不坠,就已竭尽全力了。   于是她又一次地忘了留意,也来不及去留意——当她一把扯住白布将那段藕似的残肢翻转过来,呈现在自己眼前的竟不是人体,而是大半截羽毛齐整、筋肉结实、给血糊成了一团却还能辨出形状的,鸡翅。   “————————!!”   背后传来猛烈倒抽寒气的声音。   明知不能转头。   明知不能去看。   她还是像受人牵动的傀儡一般,像刚出生的婴孩一般,茫然无依地将脸转了过去。   然后她看见夙瑶近在咫尺的煞白脸孔。夙瑶双颊上血气尽失,眼神却亮得吓人,其中不带一丝温度与感情,甚至没有焦距,只是一味漠然,浮动着有如风中残烛般空虚昏昧的光。   “原来,你真的是…………妖。”   ……   ……   ……   此刻琼华。   太清瘦长苍劲的手指沿着赤红剑身缓缓抚过,老而不朽的面容上逐渐浮现出喜极神色。   “……羲和剑已臻完善。宗炼师弟,琼华竭尽三代人力物力,旷日弥久,终于在你我手中铸成这阴阳双剑!吾太清,终于不负先人所托……”   宗炼长老俯视着案上神兵,抚颚沉思,眉眼里亦有嗟叹。   “想不到历代铸剑师踏遍天下,求而不得的至阳至烈之物,竟是由两个初入门的小辈带回。这‘鬼车’乃是上古异兽,绝迹已久,以其骨入剑,有事半功倍之效。夙沧那孩子托我将此骨铸出的宝剑赠与玄霄,如今羲和剑成,倒也算对她有个交代,待她回来必定欢喜……天意,当真天意。”   “不错,正是天意!”   太清眼中有精光乍然迸现,长须飘动,声如洪钟,“吾等得此旷世神兵,又觅得命格至阳至阴的玄霄、夙玉二人,双剑宿主齐备,此乃上天佑我琼华,天定琼华要在此代达成夙愿,举派飞升!”   如此慷慨激烈的宣告,远在剑舞坪的玄霄自是听闻不见。他正拈着夙沧那条丑裂苍穹的穗子凭窗静思,头顶天悬星河,灿烂开阔,令人见而忘俗。背后是云天青抑扬顿挫的呼噜,神烦又亲切。   他在等,等夙沧回来。   自那场谈话以后他便反复琢磨,终究还是觉得夙沧虽与自己观念不合,但自己斥退她的口吻也太过强硬。夙沧秉性聪慧,绝非不识好歹之人,只要静下心来仔细与她分说,总能让她领悟得到——自己待她亦是好意。   妖?夙沧不会是妖。她怎么会是妖?   玄霄将夙沧想得很好,将未来打算得更美好。他从来不怀疑,只要遵着师父的吩咐,最后他们都会成仙,师父会,众位长老会,师兄师姐们会,夙玉会,他和她也会。或者,再勉为其难带上背后打呼噜的云天青……从此大家一道快乐齐天,逍遥云彩间。他还不满二十岁,成家没一撇,立业在中途,人生中最辉煌灿烈的日子还远未到来。   所以他要修,他要等。   眼下头一桩要等的事,就是等夙沧回山,去为上回的态度向她道歉,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等夙沧回来,马上就去。   ……   “…………对了。宗炼师弟,那个夙沧,你或是不必向她交代什么了。”   太清真人巍然端坐于掌门位上,那一抹吞吐华光的鲜红剑影投入他眼中,映得他整个人都青春焕发起来。   宗炼一个晃神:“掌门师兄此话怎讲?”   “无论她是以何种手段瞒天过海,与貘妖为伍之物绝非善类,琼华如何能留。下山前我已吩咐夙瑶有意留手,而夙玉天资高明却修为浅薄,自保无虞,尚欠独当一面之力。如此布置,便是要逼那小妖亲身上阵——此举一来可试她心意如何,二来……妖族伤重,必显原形。” 作者有话要说:  绝望吗?不要怕,会好的。 我,JJ六年老亲妈,你值得信赖的选择。 配合画风,文案BGM已换。歌词非常适合沧霄,尤其是“剑三分/泪一寸/假或真/似有还无的温存”和“是天作弄/爱与恨交融/生死之后方可再相拥”这两句。 提一点,夙瑶事先不知师父用意,她只是单纯想着“啊我要留手!”慢了半拍就中招了,年轻嘛。她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夙沧,但在这一刻之后,大概再也不会信她。 PS:一直忘记说,读者群号是187998949,欢迎上门查水表……   ☆、太子长琴(上)      月黑,风高,夙沧在逃跑。   要从谁那里逃走,她很明白,明白得快要吐血。要逃去哪里,她却全无头绪。   断臂以后的记忆糊成了一团斑驳色块,又经由灼热疼痛和冰冷惊惶的几度瓢泼,热胀冷缩扭曲变形,此时早已辨不出原本轮廓。   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夙瑶变了脸色,厉声疾呼着什么“妖物”,什么“上琼华领罪”,枭鸟夜啼一般的尖利高亢。但那高亢却是虚张声势的,像个哐当作响的空罐子,底子里单薄得很,仿佛是在极力地压制什么、抵抗什么。而夙玉一改往日的沉静柔顺,对师姐之命顽抗到底,垂手在侧不肯挪动半分,恭谨而又坚决地同她争执着什么。   最后两人话不投机,夙瑶急红了眼,便将夙玉拨到一边,作势要亲自上前。彼时夙沧神智早已昏沉,对外界危机倒还敏锐,本能地绷紧了身子想要瑟缩闪躲。正无措间,眼前忽地绽开炫目白光,却是平地里竖起了一面冰墙,阻挡住夙瑶因体力未复而蹒跚不稳的脚步。   夙沧惊诧转头,正迎上夙玉近乎恳求的急迫视线。只一眼她便看清,夙玉黑幽幽的眼目里隐有波澜万丈,像陈年古井底下藏了片浩大的海,平日不见涟漪,却是道似无情最有情。   夙玉只向她说了一句话:   “妹妹,快走!”   不是“夙沧师姐”,而是唤她妹妹。   于是她在一瞬间了悟,眼前已无夙沧夙玉,却还有霁玉与顾沧隅。多少情义,千万叮咛,全在那四个字里,多一个语气词都添了造作。   于是她也不同夙玉客套矫情,牙齿陷进肉里,几乎是恶狠狠地点了一点头,抄起地上断肢就拼命地拖着两腿冲了出去。   身后遥遥传来夙瑶惊怒交加的呼喝,但她已听不真切了。她只凭夙玉那一句话支撑着濒临虚脱的身体,失魂落魄地、连滚带爬地,从自己最亲近的姐妹们身边逃离开去。   玉姐姐叫她走,她就走。   走——逃走——可是,要逃去哪里?   天高地远,山长水阔,仿佛哪里都可以去,却又想不到一处可供容身。浮生短短十六载,她始终以“人”自居,也曾结交不少王麻子那样三教九流的人族朋友,可谓小弟满天下。然而那些去处,却又都只是给“人”准备的。   过去这些年的行侠仗义、快意江湖,突然就像是白过了。   最后她连方向都已认不清,像头负了伤又被人撵出巢穴的野兽,捂着伤处漫无目的地只是跑。穿过城门进了野地,想着夙瑶多半是不会追来了,高悬的心念稍一放松,伤处的疼痛又似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   跑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跑,她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就像得了大赦般迫不及待地栽倒下去,在萋萋荒草上压出了一幅鲜艳的红色人形。   (我可能是要死了。)   伤处鲜血渐渐地不再流了,也不知是已然凝固还是将近干涸。她无比笨重地翻了个身,摊开三肢筋疲力竭躺在那里,心中奇迹般地没有恨,没有怒,只是有太多的放不下与不甘心,将胸腔填得满满当当,让她无暇再想其他。   眼前像走马灯一样晃过许多人的面孔,夙琴玄霄天青玄靖夙玉夙瑶,最后定格在夙瑶死灰色的漠然的脸。眼皮垂死挣扎般翕动了一下,终于洇出两大颗浑浊的泪来,滑过脸颊滴入她身下殷红发黑的血泊里,转瞬消失。   (可是我不想死。)   (我还没活够,还有很多事做,我不想死。)   “…………不想死……”   她仰面向天,小声地吐露愿望。   但是不会有神仙来救她——她早就明白。天地不仁,视众生如一。所以她才想成为神仙,回应众生不得回应的祈祷与呼救。   (……咦?)   深不见底的记忆之井中,似乎被谁撬松了一块砖。   (我想要……“成为神仙”?)   (不对,我的愿望……不是…………)   就在意识沉入深海前的最后一刻,她依稀看见有道颀长黑影,正从上方无声地俯视自己。   是人是妖,是正是邪,甚至是真是幻都不知道,但却有一股宛若疯狂的求生执念怂恿着她,让她挣扎着向那人影伸出手去。   “救——……”   话一出口便即断绝。衰弱凤鸟细不可闻的哀鸣,散入风中。   ……   ……   “荒谬!!”   地图另一侧,气怒攻心的夙瑶正向师妹挥下雷霆之锤。   “夙玉,你可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私放妖物,形同叛门!你身为掌门弟子,一言一行当为后辈表率,怎可如此肆意妄为?!”   夙玉薄唇紧抿,伏下了眼帘一言不答。她不像夙沧夙琴那般爱逞口舌,却很认死理,自有一股驷马难追的拧脾气。   “心慈手软,感情用事!”   夙瑶毕竟是个文雅人,言辞有限,凶狠程度更有限,气炸了肺也没法把夙玉骂成一朵爆米花,“妇人之仁!!”   而且丝毫没留意是将自己一同骂进去了。   夙玉低眉顺眼地静候着师姐炸过一波,等夙瑶吼得腻了、乏了,胸膛一起一伏尽顾着喘气,方才保持那个低眉顺眼的姿势淡然回道:   “纵然夙沧从今不再是琼华弟子,她总也叫我一声姐姐。我承她之情,哪怕只此一回,我不能不护她。夙玉知罪,自会随师姐回山领罚。”   “你懂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   夙瑶闻言就像苟延残喘的手机充上了电,嗓门一口气推上高|潮,“你是她义姐,我还是她师姐呢!难道便只你看重往日情谊,我就是有意刁难不成?但夙沧身为妖物,证据确凿,是你我亲眼所见。纵她真有什么隐情,也该带回琼华由师父发落,怎么轮得到你我越俎代庖?你又可曾想过,若她真是妖族派来刺探的奸细,我们放走了她,回去如何向师父与同门交代!!”   她自认为这一席话说得有条有理,有情有义,稻草人听了也该动容。怎奈夙玉把自己摆成个英雄就义的姿态,水泼不进,油盐不吃,认罚不认错,硬是给夙瑶甩了一口反派的锅。   夙瑶与她相处不久,但也知道这个师妹外柔内刚,骨子里倔强坚忍,极难对付。两人凤眼瞪杏眼地对峙了一阵,夙瑶只好败下阵来:   “……走罢。此事须得回禀师父,一切由他老人家定夺。”   夙玉先是一怔,随即释然,婷婷躬身:“多谢师姐。”   “谢我做什么?我又没说要放过夙沧。”   夙瑶没好气地答,二十刚冒尖的妙龄女子,声音里已含了中年主妇才懂的辛劳疲惫。   “你不追我不追,琼华也不缺人追她。你有功夫谢我,倒不如多想想如何应对师父。”   ……   ……   夙沧久违地做了个梦。   在她印象中,自己的睡眠通常都是死一般酣沉,梦境于她就像玄霄的笑容一样稀有。多年来她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如今生死罅隙走过一遭,她突然就意识到了,这情况十分的“不正常”。   ——就像是,她的梦境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般。   梦里没有图景,空有许多声息杂乱无章地响。她分辨不出是谁在说话,只是随着那些声音流过,胸口像是被强灌了几大碗酸梅汤,无端涌起一团凄凉苦涩的悲情。   『小长别你瞧,我给晚儿做了个项圈,好保佑她平安长大。……你露出那副表情做什么?莫非你想说丑?给我咽回去。』   『鸿漓!你听我说,掌门师尊他答应了——他答应同你见面了!你可欢喜?不必待我继任,你的愿景便可实现……』   『篁山汇聚天地灵气,何等宝地。吾等替天行道,岂容它落入妖邪之手?』   『连老弱幼子都不放过……斩草除根,很好,好一个斩草除根。——你们全都该死!!』   『若由他们自去投胎,谁能保证来世不会辛苦。我许了他们的好日子,还没来得及给……生死有命?我偏要改他们的命。』   『我知你身怀苦衷,但逝者已逝,你又何必强求……如此害人害己,当真值得?』   『够了!你知不知道,你已在人世徘徊了几百年?!不断地遗忘,不断地重来!救不了就是救不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你为那些人所做的已经够了!!』   『名字……我……从前一见倾心的人叫做‘太子长琴’。那个人是古琴化灵,原身名为‘凤来琴’,而我是凤,还缺个琴。你就叫做‘阿琴’吧。』   …………   恍惚间仿佛有人扶她起来,捏着她下颚让她张开嘴,在她口中放入丸药,又倒了温水送服。她只觉得那人一举一动都无比轻柔,自己平生从未享受过这样的细致妥帖,来来往往间,浑身都不设防地放松下来。   初时她意识懵懂,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身在何方,渐渐地才敢确定是获了救。生还的喜悦随之无限膨胀,先前那些伤疲懒散都像给大风吹散了似的,呼啦啦不见踪迹。   ——醒吧。难过够了,懒也偷了,该醒了。   睡梦固然美好,但她强迫着自己从睡梦中挣脱出来,回到那严峻险恶没半点盼头的现实中去。   “……”   夙沧清楚睁开眼时,正是月上中天。或许是为了通风,窗户敞开一隙,外头有琴声铮铮琮琮地飘进来。   她笨拙地起了身,发觉脖子还能转动,头一件事就是朝右边看过去。   手臂果真是齐齐整整断了个干净,创口已经包扎妥当,洁白柔软的中衣袖子空荡荡垂着,疼痛和血污一并没了踪影。草草舒活过手脚筋骨,夙沧觉得行动已无大碍,便踌躇满志地伸脚点地,随即失去平衡落花流水地扑了个街。   “妈呀疼疼疼……”   夙沧挣扎立起,单手撑着床沿一瘸一拐绕了好几圈,总算开始习惯这具前所未有的轻便身体。轻倒是轻了,可惜不算太便。   伴着她倒地时的轰然巨响,窗外琴音似是很无语地略顿了一顿,这时重又复苏,山间清泉一般潺潺流淌进来。夙沧卧床许久正欠活动,当即被勾起了探险之心,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儿一样扶着墙壁慢吞吞地蹭了出去。   开了门她才看清,自己正身处一间很雅致的宅院,花草山石一应俱全,中央铺开一汪明镜似的池水,在月色下粼粼泛起银光。池边又盖了座小巧的四角凉亭,亭中有案,案上有琴,琴旁一人端坐,指下弦音袅袅。   夙沧屏着气息蹑手蹑脚走上一步,可惜角度不佳,看背影只见青衫瘦骨,一把乌黑长发披拂及地,如夜幕低垂,衬得那人身影如梦似幻,不像在尘世之间。   夙沧一颗好奇心几乎扑扑地跳上了喉咙眼儿,正要再举步向前,却听见那人指下琴音不停,口中清朗吐字:   “来者是客。姑娘既来了,便请坐吧。”   其声清越,如琴音铮琮。语调谦和,更有端华君子之像。   夙沧对自己的直觉信心不减,听完这句问候,便把仅存的那点拘谨戒备都抛去了九重天外——脸皮自然也跟着一道去了。她加紧脚步踉跄上前,身体顺势朝左一歪,一屁股就在正对那琴师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咧嘴亮出个笑:   “谢过先生救命之恩!我叫夙……哦,现在不能叫了,那我叫沧隅。先生你弹琴真好听。”   她大伤未愈,脑中犹自含糊,这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笑容里又带了三分贱气三分傻气,几乎已把她平日为人透个彻底。那琴师似有感知,当下也跳过寻常谋面时的虚文缛节,只扬眉回她个一团和气的笑:   “多谢沧隅姑娘盛赞,‘救命之恩’万不敢当。生死一线,全赖姑娘意志刚强,在下所为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抬头微笑那一刻,夙沧恍然有种错觉,仿佛凉亭外头洒落的月光都黯了。   她自认为玄霄和云天青是天下少有的帅,夙琴夙玉又各具一番地上无双的美,自己成日混迹于他们之间,纵然不能起到养颜效果,起码该把眼光给养刁了,决不至于再迷恋凡常颜色。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小伙伴们毕竟年轻。虽是气度风采都足够,却不能如眼前这人,抬头时像沉埋千载的古玉见了光,一低眉如场风雪,一展颜就是清阔完整的一片天地。   她有好几秒钟不能思索任何事情,只觉得眼前人极美,美得人间都容不住,风一吹就要往云端上飞。即便他只是手按着琴弦孑然坐在那里,也像一个黑体加粗的苏字——还自带荧光。   “对……”   夙沧突然觉得嗓子发干,勉强吞下口唾沫润了润喉咙,有一点自惭形秽地低着脸答:   “对先生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若这都不挂齿,那我岂不是很无耻?”   单手捏着衣角很尴尬地顿了一顿,她想起自己不知抛去何方的鸡翅膀,不愿再经历一回夙瑶那般的幻灭景象,便闭上眼横了心道:   “先生,其实我是妖。”   琴师心平气和地一点头:“在下知道。”   “……”夙沧一瞬惊呆,嘴巴一张一合像条鱼,“……就这样?”   不需要给您点时间接受一下?   琴师看她对自己的回答不大满意,想一想又补充道:“敢问姑娘是妖中哪一族?”   “……这个,据说是叫‘鬼车’。”   夙沧好不容易将下巴扣回原处,内心迅速地开始狂喜蹦迪,心想这人对妖类毫无偏见,自己真是被个宝给捡到了。随即猛一醒神:天下哪有这样好事,说不定他原本就是个妖呢?   “我……冒昧问一下先生姓名,呃……你是人吗?对不起我还有点儿蒙……”   “眼下确是人族无误。可惜此身并无能让人称呼的名字,怕是要令姑娘失望了。”   “咦?你没有名字?”   夙沧一时跟不上如此逼格,怔怔追问:“怎么会……”   那琴师像是早料到她有此一问,脸上仍是笑着,笑意却不可遏止地冷下去,眉宇间沉积了霜雪一般的凉薄落索。他生得一副温柔斜挑的细长眉眼,那落索就丝丝缕缕缠入他眼底,阴魂不散地生下根,盘旋几圈绞成死结。纵他指下抹挑勾剔、技艺精绝如行云流水,对自己眼中那一缕愁思却是无计可施,大概他愁得太久也太深了,勾不断,抹不消。   只听他信手拨出一个悠长的尾音,语声也是悠悠渺渺的,像从极远处传来。   “所谓姓名,本是做旁人相称之用,于自己并无意义。在下无亲无友,亦不与人相交,有名又如何?无名又如何。”   “………………”   夙沧深深吸了口池边清爽的水汽,她只觉得这人话里有股悲凉正铺天盖地朝自己推过来,几乎把她给噎死了。   然后她说:   “我明白了。先生你是孤儿,而且还有自闭症。”   “…………”   ……自什么?   夙沧看他哑然,知道自己又有了施展扯淡天赋的机会,连忙振奋精神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以前遭遇过什么,我想肯定是过得不大好,也没遇到什么人对你好,所以你不爱跟人打交道,连名字都不要取了。但是人活在世上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我看先生你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可见这自闭症还是要治的——琴姐说恢复难度因人而异,也许会很棘手,但只要不放弃治疗就一定有希望!话说回来,我的手还有希望接回去吗?”   “……怕是不能了。”   “哦,那就算了。”夙沧认命地点点头,手托下巴开始自由畅想,“好歹性命还在,我听说世上有种机关偃甲之术,可以给人做假肢。不知道他们接不接假翅膀的单子。”   “姑娘真是……豁达。”   琴师放开眼萧瑟望天,他觉得自己捡回来这玩意好像脑袋有点傻,傻得让人胃疼。正常人怎么可能断了手还讲得出笑话?   而夙沧自觉半生大事已有着落,气定神清,思路一转又把话题拉去他身上:“先生口说不与人相交,结果还是出手救我性命。相逢已是既定,哪怕为了让我能时刻惦着恩人,先生也该有个名字……不然,我可就随便叫啦?”   琴师一手揉着眉心:“姑娘请自便。”   说完这话三秒他就后悔了,因为夙沧立刻把手往胸口一拍,豪气干云地宣布道:   “救命大恩,无以为报。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叫琴姐,虽然先生同我没有那般深厚缘分,可能要引琴姐吃醋,但我看你十分对眼,就勉为其难叫你一声琴哥吧!”   “……”   ——太子长琴,获罪于天,贬为凡人,永去仙籍。落凡后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   ——他忽然发觉孤独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嗯,说好的溜长琴XDDD遥祝琴始皇驾临基三! 原定是番外才露脸,不过接下来一段路整体压抑,又要揭身世又要和琼华撕逼,有个命更苦的前辈分担一下会好很多(。 沧沧遇见的是太子长琴渡魂中的某一世,处在人不爱我我就切人的破罐破摔状态,但还没有绝望到去做山顶洞人,也还没遇到小芳,是个有救的时间点……不知道有没有小伙伴古剑也没撸过的,反正他迟早要跟沧沧吐苦水,到时候看就行了。总之很苦,和玄霄堪称花开两朵,各有千秋的苦。既然要改仙四剧本,我觉得古剑也可以顺便HE一下…… 来,刷一张惊艳时光温柔岁月的回眸。   ☆、太子长琴(下)      就在夙沧死里逃生之际,昆仑山上已然炸开了锅。   琼华派门规森严,百年来头一回闹出弟子叛门私逃的洋相,更何况那弟子还是个乔装的妖。夙瑶夙玉都算得上口风严谨,无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看热闹的人也从来不嫌事大,传言很快如投石入水的波纹一般层层扩散开来。   夙琴首当其冲,继夙沧之后被推上了猜忌的风口浪尖——其他弟子甚至开始当着她面指指点点,一口咬定她眼睛像狐狸,腰身像水蛇,举手投足都透着妖气。   云天青刚听人爆料那会儿也骇得不轻,一连几天做不出笑模样;及至听见派中这些议论,实在没有余力生气了,反倒是要笑出声来。他头一次发觉人可以蠢到这个地步,从此打量那些同门的眼光也略略生分,算是和琼华离了心了。   得知夙沧身份,他心中自然也有苦恼挣扎,但这挣扎十分短命,不过一顿饭功夫就被往日组队干混事的情谊压了过去,满满的只剩下苦恼忧心。夙沧的求生手腕他是见识过的,夙玉敢放她就能活,相较之下,云天青反而更牵挂留在琼华四面楚歌的夙琴。   而夙琴却不劳人牵挂。她的应对之法,令包括天青在内的所有人都跪碎了膝盖。   不论任何人上门来问,她不避也不躲,眼观鼻鼻观心,只凭一句“不知道”硬扛到底。夙沧生死未卜,她作为挚友表现得太坦然也太平静了,平静到让人心里发毛,搞不清这小妮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逼得紧了,她干脆两眼翻白往地上一倒,哼哼唧唧地装起了病。   女孩子撒泼耍赖总是不大文雅,但结果证明,夙琴这把泼撒的恰到好处。派中那些个主事的长老,论年纪都能做她爷爷,很是爱惜老脸,不好正儿八经同个伤病在身的小辈为难;况且夙琴行事清白毫无疑点,唯一的黑历史就是跟夙沧做了闺蜜,琼华在修仙一脉中也算知名大户,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搞连坐。夙琴又很识趣地借口养病闭门不出,几次交锋下来,这事竟有了点不了了之的势头。   云天青旁观着这场斗智斗勇的宫心计,生生给惊出了一头冷汗——夙沧虽然不在,她自豪的影帝素养却在夙琴身上青出于蓝、发扬光大,他几乎要怀疑夙沧已死,夙琴是被她的鬼魂给附身了。   玄靖也觉得夙琴冷静到不正常,总疑心她是忧思过重,不声不响地发了疯。有一回他试探着问起,夙琴正披衣坐在床上翻阅宗卷,闻言摇头苦笑:   “你当我不急不怕?我是急过了头,怕过了头,整个人都麻木了。我很想去找沧沧,可是我一走,别人立刻就能坐实我俩同谋,我再多长八张嘴也解释不清。我们在琼华还有事要做,眼下沧沧回不来,我更该顾着自己,至少要把她留下的事情做成,这样才算能给她帮一点忙,沧沧才会高兴。”   玄靖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觉出她这句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都蕴了壮烈的决意。   于是他问:“那我能帮上你们的忙吗?”   夙琴微怔,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沧沧是妖,我是妖的好盆友……你,帮我们?”   玄靖向来敦厚本分,自己也解释不清这一刻的鬼迷心窍,便搔着后脑勺讷讷地道:   “我跟泥土矿石打了半辈子交道,对这些死物的品种如数家珍,梦里都能背出来。至于活物的品种,我反倒是不大计较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至于玄霄,他从太清手中接过羲和剑后便自去禁地修行,除了同修的夙玉、同住的天青,已经很久没有弟子听见他的声音。而在诸多假作真来真亦假的小道消息中,唯有一条得了多名目击者的证实,算是确凿无疑:   关于夙沧原形一事,是夙瑶亲自前往告知玄霄。那夜他们刀光剑影地大吵了一架,玄霄直斥夙瑶空口无凭诬人清白,几乎要拖她去掌门面前理论。后来他一夜无话,第二日便带了两团“毛线球似的流苏”去寻宗炼长老。两人长谈许久,待玄霄从剑台出来时,日头已慢腾腾地爬上了中天。   头顶太阳白花花的晃眼,他走在太阳底下,人也是一身一脸的白,苍白煞白惨白,白得像是浑身活气都给绞了出去。只有一对眼珠子漆黑,黑得肃杀凌厉,像宣纸上狠狠按下两个墨点。   看见的人都说,那眼神里是含了仇的。   ……   ……   而另一边,夙沧也在山下有心无力地干着急。   她虽然皮厚耐操,但这次毕竟是少了个胳膊,总得花上个把月才能养好元神。夙沧不怕残疾,却怕朋友落到比残疾更惨的境地。   幸好琼华还留有夙琴这个暗桩,天青玄靖也肯帮忙,三人悄悄地折了纸鹤来充信鸽之用,时不时就有点儿消息从昆仑山上传下来。   于是夙沧得以知晓,羲和、望舒双剑已经大功告成,交付到了霄玉二人手中。夙琴孤掌难鸣,眼看着偷剑无望,便铤而走险向云天青拉起了外援,扮个神棍嘴脸开始剧透。   然而剧透也并没什么卯用,毕竟云天青不懂什么叫仙四,更不懂自己是三次元多少姑娘心中的悲剧男神——虽然可能比不上玄霄——他本着认真尊重的态度听完了剧透,然后表示师姐你说得十分生动,我也很乐意相信你,但我不能为了一个故事就跟师门撕逼啊。   夙琴无言以对。   的确,云天青和夙玉、玄靖都不同于她,他们对琼华是怀了真情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听来潇洒,却不是轻易就可道出。   她也曾尝试过釜底抽薪,直接劝夙玉放弃修炼——玄霄就算了,Get羲和那一日他眼里都是红的,仿佛人生又有了方向。夙玉心境通达,对所谓“飞升大计”本就是兴致缺缺,又因夙沧逃亡一事而齿冷,竟真的向太清提出了退意,试图交还望舒。   理所当然的,这也没有什么卯用。   只因望舒的设定十分讨巧,必须“以至阴女子为宿体”方能发挥力量,却不一定“要由至阴女子来使剑”。换句话说,望舒自夙玉握上剑柄那一刻就已认主,即使夙玉半路罢工不干,再换夙瑶上线也是OK。无论夙玉跑去天涯海角,望舒剑都能远程抽取她体内的灵力,至死方休。   “……这他妈什么霸王条款啊。”   夙沧将这武器设定含在口中细细咀嚼一遍,忍不住地骂了一句娘。   那清秀琴师抱着古琴从门口飘然而过,闻言停步颦眉,轻咳一声:“姑娘伤体未复,不宜劳神。”   翻译过来就是你别在我家骂街啊。   夙沧回神转身,还未开口先绽出了一脸笑意,五官拼成朵盛放的花。   “琴哥……先生好。”   自她在这座宅院寄人篱下以来,已过了一段时日。她伤势未愈,那琴师也不开口撵人,只说自己并非此间屋主,让夙沧不必拘泥,去留随意。夙沧左右斟酌,一时找不着更稳妥的去处,也就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她去了倒好,这一留,就在太子长琴天定的永世孤独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太子长琴自从被“天意”批下了天煞孤星的命,直如从云端跌入尘泥,千年来流离颠倒,过得十分不堪。虽是风度涵养依旧,但那涵养不过空披一副皮囊,内里被漫长岁月蛀了个千疮百孔,早已不复从前。及至与夙沧相遇,他见惯了红尘冷暖,看厌了人世炎凉,已然是死了心绝了念,愤了世嫉了俗,自以为除我之外,人类全不是东西。   但即便走到如此地步,他仍是活着。活得想死,仍是不甘心放了手去死。   也是阴差阳错,他命魂四魄为人所夺,按理入不了轮回,死后残魂灰飞烟灭,是真真正正的万事空。苦了几辈子几十辈子,再苦他也不怕了,但要他就这么抱着以百年为单位的寂寞孤单去死,身后无人念想无人记,什么也留不下来,他不甘心。   太子长琴活着,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地活着,算尽机关沥尽了血,到头不过是贪生贪情。   他救下夙沧是一时兴起,因为那小姑娘伏在血与泥里挣扎求生的样子让他想起自己,触动了死灰底下尚且温热的一点心肠。   ——然后他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了。   他怎么会觉得她像自己?她要像他,他要像了她,那还得了?!   夙沧嘴碎,这些日子絮絮地向他说了自己身世,包括她记得的和不记得的。太子长琴看她傻呵呵的没心没肺,仿佛就是自己渡魂的某一世,九死一生地爬回家去找老婆孩子,却因为样貌改换,愣是把人吓了个半死,自己也差点被乱棍打成全死。这样的Bad Bad End他已经经历了几十上百次,换算下来当然该是自己更苦逼一点,但夙沧头一回遭这种罪,天真心性必定受创极深,大抵该有他十分之一的苦逼。   于是他把她当做个不谙世事的后辈,冷眼旁观之余又生了一点哀此生之多艰的愁思,为她,也为自己。   ——可是这孩子她!竟然!完全不觉得自己苦逼!!   “这个嘛,我觉得我就是运气不好啊。手一滑被剁了手,在江湖不是稀奇事,还有人手滑就被削了头呢。”   太子长琴本想跟小姑娘交流一下被人目为异类的悲愤感想,万万没想到她在丛中回过头来笑,空空如也的袖管甩起来像道流云。   “什么,你说夙瑶师姐的反应?都是教育的锅咯,教育生偏见、偏见生悲剧,悲剧止于智者,但世上总不会人人都是智者。伤心归伤心,我是不怪师姐跟我翻脸的,也不后悔舍了翅膀救她。”   长琴又把手按上了眉心。他简直想不明白,就夙沧这可怜的智商和圣母的性格,是如何在人间熬过几百年的。   “不过我是真讨厌琼华——哎唷好爽,叛了师门总算能痛痛快快说了!总有一天我要修炼成大魔王回去砸了他们。”   ……好罢,刁钻记仇睚眦必报,还不算是圣母。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夙沧大言不惭地发表完这番谬论,忽然就闭上嘴定定地盯住了长琴,眼中莹然有乌光流动,良久方才退后一步,笨拙躬身。   “我能在这里规划将来,能笑,能伤心,都是赖先生那日救我性命。我承认过去我遇上的好事不多,救人救了个人渣,拜个师门三观不合,最近更是倒霉到日了狗。但任他外头世界再乱,我心里总留着一块太平净土,装我最开心的记忆最喜欢的人,难过了我会躲进去,揣着这点念想我就能活。再苦再难我都想活下去,想看他们好,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救我,给我这个机会。”   “可是你呢先生,你心里有没有能躲的地方?”   “……”   没有一点点防备,迎面往心窝里戳来一把刀,刀上还涂了翔。   太子长琴越发地要对世界绝望了,难得他心情好起了一念慈悲,末了竟然还是挖坑埋自己。当初就该把她放野外烂掉。   正慨叹间夙沧已举步上前,神色凝重,一双眼却是湛湛有光,清亮灵活像天上的星。   她抬头看着他,真诚地说:   “所以你应该出门交朋友啊,心里有了人才会有念想。我最近听你弹琴,觉得你不光自闭还有一点抑郁的样子,这都是病,得治。”   “…………”   放开我让我先拍个沧海龙吟!!   但他终于只是和平常一般温文浅笑,口中道出的是:“姑娘有心了,这讽喻别具一格,在下受教。”话一顿,眼光忽而转为锋利,“——沧隅姑娘有此见地,可见冰雪聪明,却又何苦故作痴癫?”   夙沧被他问得愣住,望着远处出神思索了一阵方道:   “先生高看。也许我在世上待得太久了,虽然没有记忆,那些年月的痕迹却会留下来……就是所谓的吃老本吧,这不算聪明。我的确是傻,傻得再明白也是傻,就像现在我知道有个人要来撕我了,为了生命安全我该躲着他,但我还是很想见他。”   唯独在那一刻,她仿佛无懈可击的乐观通达裂了一道罅隙,太子长琴确信自己在她眼中看到失落。   他自然猜得出那失落从何而来,心中会意,不着痕迹一笔带过:“天色尚早,姑娘若是身子不爽,不如回房再歇上片刻。”   她终究还是有些地方像他的,贪生像他,贪情也像他。如果不是种族问题,他可能会以为自己某一世生了个孩子然后又忘了,而且孩子她妈智商肯定不大高。因此他不介意留她在侧,有个小东西看着可怜一下也是好的,好过没日没夜地顾影自怜。   “劳先生挂念。”夙沧谢过他关心,接着敛下眼眸摇了摇头:“我还活着,活着就该做活人才能做的事。死后有的是功夫休息,也不急在这一时。”   长琴听着古怪,蹙眉道:“沧隅姑娘都……这般模样了,还有事要做?”   “练左手拿筷子、左手写字、左手打拳,还要回忆怎么运用妖力,这都是事啊,我得养精蓄锐准备反杀呢。总不能做什么都叫先生帮我,我赖你一时也赖不了你一辈子,将来离了你我怎么办?”   夙沧说得理所当然。长琴觉得她真赖自己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反正他无事可做,平时除了弹琴就是看花看水,几十辈子看下来已经能倒背本草经,闲得想报复社会。他自认不容于人世,和妖鬼精怪作伴久了,自己也活成了一抹青烟似的鬼影。如今夙沧赖在这里吃白食,满庭空旷无人的死寂里突然有了活气,像是长年不见天日的古墓被人凿开孔洞,透下的光亮虽然刺眼却很新鲜。   因为新鲜,所以他不讨厌。   尽管她是真的很烦。   长琴不讨厌夙沧,夙沧当然更不讨厌他。她很爱看他抱琴在怀的样子,觉得这人行走坐卧无一处不好,坐定时是个端庄的苏字,走动时长衫曳地来去无声,分明是个飘逸的苏。讲话轻声慢语,每句话都像含了一缕深长的叹息,配上凝在他眉间的忿恨隐忍,就是图文并茂催人心疼的苏。   因为太苏了,所以她也只是看看,旁的不多想。她甚至不大热心于和他搞好关系,同他说话也是直剌剌的忠言逆耳,不像她对玄霄,越是上心就越带了委婉的讨好,察言观色读空气,话没出口先转上三十个弯,看他快要动怒就干脆闭嘴——她知道玄霄脾气不大好,所以她的脾气该是百倍的好,在小处顺他哄他,大处他不会负她,正如当初他许她那两句“你放心”。   可惜她偏生是妖,玄霄不会需要妖来哄,所以她的讨好毫无意义,他再也不能让她放心。   现在她算是解脱了,不必再顾虑他的眼色了。然而饱暖思□□,她开始想他了。   想就想吧,反正从前的日子是回不去了,放在心里想想也是好的。玄霄在她心底也算个念想,却不像琴姐玄靖那样触手可及不离不弃,他是她叩不开的桃源乡。   想就想吧,反正她要阻琼华大计,有一半也是为了他,另一半是为夙玉,多想想他俩有助于坚定决心。也许飞升不成的时候玄霄会懂她,也许不会,谁知道呢?   她与太子长琴怀着彻头彻尾两种心思,本是泾渭分明不能兼容,因为各有一段离合哀愁,竟然平安无事相处下来。   他每日风雨无阻地临水抚琴,她就在亭子顶上找个角坐着,晃荡着两腿雷打不动地听。她对音律一窍不通,只是觉得那琴曲动听,偶尔得了兴还老爱跟着哼上一段。她本是一把雀鸟似的尖脆嗓子,附上琴曲时却带了苍凉的沙哑,但那苍凉又不到位,愣是把好好一曲高山流水唱成了月亮之上。   长琴忍了又忍,终至忍无可忍,只好和蔼地叫她闭嘴。   夙沧也不觉尴尬,垂下脸来笑微微地看他:“先生,我每回听这曲子都觉得很亲切,曲子是你也是。真奇怪,我跟你认识才没几天,却好像几百年前就见过似的。”   太子长琴冷笑一声,心想没几天你就能把人血压逼高,我要是早跟你认识几百年,还不得把你下锅炒炒吃了。   他不知道——他不会知道,昔日天下清平,九凤鸿漓自榣山而过,低颈间惊鸿一瞥,对那崖边抚琴的仙人付了初心。然人间岁月最无情,转眼已把桑田都变成沧海,恍然隔过了千载光阴。凤鸟已作荒山白骨,天界再无太子长琴。   夙沧更不会晓得她在此听琴的意味,但仿佛是久远之前便已注定,她还要来听这一场琴。九凤欠了谁的恩认了谁做男神,总要在她手上还清。   或许冥冥之中,万事自有缘法。   如是匆匆一月逝去,夙沧终于康复完全。残肢无法再生,但起居自如动作灵便,已与常人无异。夙沧想起自己十七岁生辰将近,有心回家一探父母——即使那很可能并非她的生身父母,便去向太子长琴辞行。   但她终究没能立即成行,因为玄霄撕上门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我就是懒得再开一篇古剑,所以把梗放到一起了(。)沧沧和老板有缘,我觉得说到缘法要装逼就不能扯CP,这个缘就是你拉我一把我渡你一程(带你找小芳)的君子交情,之后各自分散大家都开心。老板看她嫌弃又慈爱,还没遇到老婆就觉得自己可以当爹了。 我看过有文让老板做霄哥女婿的,我更喜欢反过来,不然我总觉得老板会谋杀丈人……当然我不是说他就不会谋杀女婿…… 以前沧沧都在犯蠢,难得写一写她的真心。可惜我写她真心都是在她伤心的时候。 其实我是不忍让老板和小霄哥同台的,男主双商被吊打这文还能看么,我觉得这章都很隔空吊打了。不过霄哥人品比老板好,我还是看好他的(递卡   ☆、王见王(上)      那一天风和日丽,夙沧一手挽了竹篮子上街买菜,预备在启程回家之前吃顿好的,顺便磨练一下单手剁肉的功夫。   长琴灰心断念不肯再与人相交,她却是个死活耐不住寂寞的,这些日子便时常大摇大摆地一个人跑出门去。她样貌小巧秀气,神气又是一派娇憨天真,最能讨得那些卖菜的大婶母爱泛滥,连葱都给她多抓了两把。   大婶们又有个缺点,一旦敞开了心扉便容易饶舌多话。这天夙沧正埋头对着堆水灵桃子挑挑拣拣,忽然耳朵里听得一句:   “对啦小姑娘,上回我听对门三嫂子讲起,说她见你进了城东的凶宅?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跑去那种危险地方。”   “凶宅?”   夙沧略一怔忡,随即顿悟——那琴师自称并非屋主,又不爱跟人打交道,多半是找了个没人敢靠近的闹鬼废宅住着。不过他还没跑去山沟沟里做山顶洞人,可见对人间烟火总留着一点贪恋。   “嗯,就这个了。”   怀着对自闭青年十二万分的理解与包容,夙沧托起个桃子随手一掂,抬头向大婶展颜微笑。   “凶不凶宅我不知道,倒是看见里头住着位神仙一样的人物。他脾气是很好的,不过有点内向见不得人,所以我才帮他出来买菜。”   她自以为笑得格外阳光可爱,谁知那大婶听见这话,即刻像是白日见鬼一般扭曲了面容:   “你……你在那宅子里见了活人?!他是不是……二十四五年纪,身边总带了一把琴?”   见夙沧茫然点头,大婶脸上的惊骇越发深刻了,几乎把一张慈祥面孔拉成个夜叉似的狰狞模样。左右扫视过两眼,她凑近夙沧耳畔压低了声音: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那凶宅是怎么回事?最近城里作乱吃人的妖怪,就是打宅子里出来的!”   (城里的妖怪……不就是拔了我翅膀那只?!)   这八卦大大出乎了夙沧预期,她只觉右肩伤处一阵过电般的幻肢痛,险些拿不住手上桃子。只听大婶战战兢兢地又道:   “我也是听人说,那宅子里从前住了位温柔漂亮的小姐,可惜年少不懂事,有一回偷跑出去玩,回来路上遇见歹人遭了奸污。小姐一口气咽不下,竟自投井死了。之后宅子里就接二连三的出人命,渐渐地城里也开始冒出怪手……就像是……小姐在井下寒冷寂寞,要拖人给自己陪葬一样……”   这故事说来委实森冷,头顶虽有明晃晃暖洋洋的日光倾盆,夙沧仍是打骨子里逼出了一身的寒意。噩梦在脑中复苏,臂上灼痛鲜明,眼前鬼影幢幢像有无数焦黑的枯骨在晃。她脚下打了个趔趄,强自支撑着干笑道:   “那,依您看……我见到的人是?”   “妖怪啊!总之不是干净东西!”大婶夸张地瞪圆了眼睛,挥舞着两手声情并茂,“那小姐都是两代之前的人了,鬼魂也被路过的剑仙镇住,几十年都没再作怪。最近有人看见那青年进了废宅,接着城中才又有怪手伤人,你说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八成就是他把小姐的鬼魂放了出来!!”   是啊,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正好她为鬼怪所伤,正好他从旁路过救了她性命,正好又把她带去厉鬼盘踞的凶宅里养伤。   ——哪有这么巧的事。   夙沧恍惚失神,也无心再听大婶添油加醋地警告什么,把钱一丢便揣着桃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开去。   背后隐约传来大婶向别人嘀嘀咕咕咬耳朵的杂音,大抵是说看这小姑娘六神无主的模样,多半是给宅子里的妖怪勾去魂了,可怜她还这么小,可怜哦可怜。   夙沧埋低了头加紧脚步,很快便将市场喧哗远远地抛在身后。这一程路她走得快,脑海中思绪奔流更快,离去前回头一瞥,正好对上大婶口中那位“对门的三嫂子”。这三嫂以往见了夙沧都笑面相迎,如今或许是把她当作长琴同类,看她时目光闪躲,干黄长脸上带了清楚的忌惮嫌恶。   夙沧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点点头,心中不免生出些遗憾——看来以后是不能上这儿买菜了。   ……   夙沧踏进院门时日头已上了三竿,太子长琴背对着她临水看花,姿容和往时一般沉静,怀中还是抱了那张古琴。唯一不同的是他肩头多了只啁啾蹦跳的小鸟,明眼人一看便知上面沾着灵力,是个做工细巧的傀儡。   夙沧挎着菜篮子走上去,内中沉甸甸的颇有分量,坠得她手臂和胸口都有些发酸。   “沧隅姑娘回来了。”   和着脚步声他温柔开口,温柔得像蚕丝细密绕紧喉头。   “姑娘气息紊乱,可是……介意这宅中鬼魂之事?”   “你都知道了。”夙沧定了定神,迟疑望住长琴背影,胸口那股酸意渗入了嗓子里,“……我平常出去,先生都遣了傀儡盯我的梢?”   “正是。”他爽快承认,又追加一声近乎怜悯的嗤笑,“沧隅是个好姑娘,可惜不够安分,总爱往人多口杂的地方跑。若你在街上听着什么不好听的,再去找了人过来捉鬼,在下岂不是自寻麻烦?总得早做准备。”   夙沧试探着道:“若我当真带了人回来,先生会怎样?”   长琴摇头,声音里透着烦倦:“不怎么样。至亲之人一夕惊恐反目,如此结局,在下早已习惯。”说话间移步向前,看方向是要往他平日抚琴的凉亭里走。   夙沧站在原地踌躇数秒,天人交战之后还是迈步跟上。长琴也不回头看她,只淡淡道:   “姑娘若不走,可要听在下说个故事?”   夙沧别无选择,当然是要听。   于是长琴重又在亭中席地坐下,她也重新攀上了屋顶专用席,低头只见他宽广的衣袂与下摆铺开满地,乌发翻波,像水中盈盈托起了一朵青莲。搁在琴上的双手玉一样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漂亮。   这样的漂亮底下掩着何种心肠,过去她从未猜想。   长琴所讲的故事并不出奇,无非便是那小姐化作厉鬼之前的生平旧事,却同街头巷尾流传的版本有着根本不同。   依他所说,小姐本是无心自尽,怎奈人言可畏,连父母至亲也责备她不知廉耻,失了清白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小姐殒命时年未及笄,还在豆蔻枝头却纵身做了春泥,只因生不如死。   “……之后小姐魂魄被人封印,数十年来不得离开此宅。在下既要借她宝地栖身,便随手予了她自由,要泄愤报复都随她的意,也算一桩公平买卖。”   “然后她就去城里抓人玩儿了。”   夙沧从他背后倒挂下来,神情幽幽的很是哀怨,“还抓掉了我的胳膊!先生,这其中曲折你早就知道。”   这句话语气沉笃,她已不指望长琴否认。   “是。沧隅是为我放出的鬼魂所伤,我一早便知。”   一曲奏罢,他终于回首望向她。初时眉眼里还盈着点温润的笑,渐渐淡下去,最后就成了阴冷寒凉。   “所以我也一早便说过,‘姑娘去留随意’。我纵容厉鬼伤人是一时兴起,救你性命也是一时兴起,难保往后不会改变主意。”   “但我看你并没改主意,”夙沧抱着菜篮子小声嘟囔,“这些日子你一直对我很好。”   长琴笑了笑不答,心道那只因为你是个让人无从下手的傻逼。   “沧隅宽容良善,甚合我心意。”   斟酌了一下言辞,他终于没有讲出实话,“我不过看你可喜,方容你在身边多留几日。可惜你却收不住心思,若始终一无所知,你我……倒还可以好聚好散。”   “……?”   夙沧莫名怔住,“咋的了?怎么现在就不能好聚好散了?”   话未落地人已扑的落在长琴眼前,她弯下腰来看他,目光明澈而专注。   “先生,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记怪你?先前你高看我智商,现在你可真是把我情商看低了。我不是说过,我落到这地步只怪运气太糟,你恰好放了鬼出来,我恰好被派来除妖、恰好大意断了胳膊,这么多的恰好,我实在没法子一一记恨过来。”   她也不等长琴回话,把篮子往下一放就单手掐上了腰间,又显出点在玄霄面前装腔摆谱的师姐样子来。   “我知道先生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只跟好人做朋友。作为朋友我要劝你一句,人死了就该让她去投胎,留在阳间作怪有什么好玩的,徒损阴德没半点好处。所以那小姐的鬼魂在哪里?吃过饭我就去渡了她。”   “……”   太子长琴半晌无话,只凝了黑玉般的眼目定定看她。眼波里淡了温雅多了冷锐森寒,像要破开皮肉直入脏腑,剜出她一点心尖热血观其成色。   夙沧就扬起了下巴由着他看,她虽只十六年记忆,三观却是通明磊落坚如磐石,最不怕的便是审视。   “你要说的……只是这样?”   良久长琴才慢慢发话,语气中仍有一丝不信,不信她真能把残疾大仇轻易放下。   “就这样啊!”夙沧受他几次三番的试探,几乎要有些不耐烦了,“哦对了,不管怎么说我是掉了个翅膀,先生虽然救我性命,但一码归一码,想想是该和你算下账。”   长琴竟是松了口气——他是残魂遭忌之身,在人间辗转千载,无论何等的谨小慎微妥善经营,都无一人能在知晓他原貌后待他如昔。如今他厌了人间也轻了人命,由内而外的冷心冷血狠戾乖张,自是不再指望谁能容他。   夙沧虽然鸟傻心大,终究也同旁人一般。   他正暗自哂笑,却见夙沧伸直了胳膊俯身一探,从那菜篮里捞出半只鸡来,提着鸡脖子冲他横眉瞪眼:   “我原是看先生瘦弱,我走了你又不肯去城里买菜,总在这过云天河似的日子,今天就想炖个鸡给你补一补。既然我丢鸡翅和先生脱不了干系,这鸡我只能自己吃了——喝汤你要不要?”   “…………”   于是他彻底无话。   夙沧还在那儿急吼吼瞪着他,是个催人有屁快放的焦躁模样:“先生,你不吭声我就连汤都喝啦。”   “沧隅……”   太子长琴敛目,抿住唇极力地平静了气息,一开口却还是带出心弦微颤。   “……为何能如此待我?”   “啊?我不过也看你可喜,不想瞧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夙沧竖起拇指照着自己面门遥遥一戳,白牙闪亮自信十足。   “有病吃药,多大事儿。可能你觉得自己没药救了,但你不知道有个疑似我妈的鸡架子手笔比你大很多,妈都那德行了,我不介意再找个这德行的爹啊。况且你还有血有肉的,要康复是大大的有希望。”   太子长琴自然听不懂她在鬼扯个啥,然而眼前一霎间仿佛掠过幻影,是通身雪白的凤鸟振翅清啼,冲天贯日直上云霄。   那情景——在遥远的过往,他确实曾于某处见过。   “在下……尚有一事隐瞒姑娘。”   灰烬中跳起一点火星,他忽然就对她抱了本已不存的希望。   “在下亦曾有过可供人相称的名姓。……名作,太子长琴。”   吧唧一声,夙沧拗折了手中的鸡脖子。   “What the Fxxk?!”   她再也端不住那副迎风装逼的架子了,想说两句别致粗话却画虎类犬,一张嘴就是流利的印式英语倾泻而出,   “你??先生?你是太子长琴???就是、就是琴姐说过那个,以前在榣山弹琴让我妈对你念念不忘但你一心和条黑龙搅基后来你为基情手滑忘记弹琴间接引发天柱倾塌于是伏羲把你贬为凡人罚你永世孤独然后你投胎路上在榣山发呆被人抽走命魂四魄铸了一把剑叫焚寂导致你只剩二魂三魄大家都不爱你最后你就发疯了…………的太子长琴??天啦难怪你这么有病!”   太子长琴:“…………”   ……你都说完了还TM让我说什么?!   而且这棒读一点都不悲情!文风都不对了!听上去就是个笑话!!   ……心好累,感觉自己千年的黑泥被她随手拿去泼了个天女散花。   而夙沧早已一溜烟滑到了他身边坐下:“搞了半天你真是琴哥嘛!琴姐说你也是她男神,男神你帮我签个名吧,她肯定高兴!”   长琴觉得自己眉心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了。他待要再说什么,却见门口歪歪扭扭飘进来一只纸鹤,正是夙沧与夙琴她们暗中传讯的道具。   夙沧也捕捉到了那小小一簇鸟影,欢天喜地蹦上前去:“说琴姐琴姐就到,男神我能把遇见你的事跟她分享么——”   然而她指尖尚未触到纸鹤,但见远处一道凛冽剑光狂奔而来,她急忙收手撤步方才避开,指腹上已被划出了一线血痕。   “嘶……!”   夙沧倒抽凉气,伤处如遭火焚般起了热辣辣的灼痛,剑上分明是带着炎浪。   她方才还在云端飞舞的心瞬间落入冰窟,脸上笑意却还充足:   “……羲和阳炎,果真名不虚传。”   “你也果真知道羲和。”   紧随那剑光而来的是一人一剑,人苍白剑血红,她抬眼迎上他目光,越发感觉到通身彻骨的冷。   “……”   玄霄低头向她空垂的袖管投去一瞥,眼底亦是隐隐一痛——却也只是一痛,稍纵即逝难以久长,旋即便换了遭人背弃的愤懑不甘。   他别过了眼不再看她,沉声质问:“你还有何话可说?顾沧隅……亦或者,这也不是你真实名姓?”   “我想大约是的。”夙沧的笑意便淡下去,“从几百年前开始就是。”   玄霄侧目,仿佛有些失望:“所以你不打算辩解什么。”   “靠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你辩解个屁。”   夙沧觉得这番对话简直胜过严刑拷打,闭了眼恶声恶气也不知骂给谁听,“师弟你是跟着小青天放的纸鹤来的?我不求你给我面子,看在你跟他同床共枕的情分上,你不要为难他不要打小报告。”   “——休再叫我师弟!!”   伴着他怒喝长剑已在颈间,夙沧忽然想起这剑里含了鬼车之骨——那夜她特意拾了回去要给他“铸把好剑”,不成想却是作茧自缚搬石头砸脚,讽刺得让人想要大笑三声。她昂头,神色还是淡淡:   “师弟在气什么?气我没有早告诉你我是妖?可我是不是妖,过去待你都是一样,难道你自己不明白。”   玄霄双目灼灼:“你是妖,那便带了虚伪算计,不是真好。我说了不要叫我师弟,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夙沧叹口气:“我也说过,仙妖神魔,更在人心。在玄霄心中,何为妖,何为仙,何又为人?”   “杀人作恶是为妖。”   玄霄斩钉截铁毫不迟疑,一字一句都敲落在她心尖,“顾沧隅,我从来不曾疑你!直至我将你赠我的剑穗与鬼车岭拾得的璎珞一同交给宗炼长老,他说其中——都含了鬼车翎羽。鬼车绝迹已久,你能从何得来?是我痴愚,还将此物视为‘夙沧师姐’一片心意,时刻珍之重之……谁知你在其中藏了什么祸心!”   “……呵呵。”   夙沧只能干笑,她藏了什么祸心来着?依稀记得是琴姐所说,在剑穗中编入自己一缕头发,是寄了一段心意,盼那人永世安泰福寿绵长。   “不错,我的确是有祸心!”   心知回头无路,夙沧忽然断绝了一切挣扎痴念,抬手狠狠握住他剑锋,“我知道琼华派要用双剑做什么,我绝不会教你们如愿!这就是我的祸心,你若不乐意,从今往后我们各凭本事,看最后得出个什么结果。”   ——我有什么祸心,我要救你啊。   ——管你乐不乐意,我他娘的一定要救你啊。   “师……你,当真……”   玄霄艰涩地从齿缝间挤出字来,手腕轻抖,剑尖又向她咽喉递进一寸。   便是在那一刻——   满庭肃杀,琴音激荡。   “?!”   夙沧自然不打算引颈受戮,正想侧身闪避却听见背后声浪急涌,硬生生震得她气海翻腾。   虽是一月来听惯了的音色,然此刻琴曲间剑气纵横,有如沧海掀涛、云上龙吟,刹那间天地都为之肃敛。   她错愕回头,只见太子长琴人在案前指在弦上,神色仍是温文,全然看不出曲中那般杀机。   “这位少侠,”他几乎是和颜悦色地向着玄霄道,“沧隅姑娘是在下贵客,少侠当着主人之面向她动手,未免有失礼数。”   ……不对啊这房子又不是你家。   夙沧觉得这个槽实在与气氛不合,于是拼命地咽了回去。   话说回来……妈啊,我抱上大腿的爸是个琴始皇啊!   玄霄亦是震惊,但他自问意志坚定,当下不为所动,只向着长琴方向一抱拳道:“我无意冒犯,但此女乃是妖物,为免贻害苍生,还请阁下勿要袒护。”   “妖物?”   长琴闻之冷笑,眉峰一耸,语声骤然凌厉,“少侠此言差矣!俗子只看皮囊血肉,却不知最要紧处在心魂。沧隅姑娘待你心意昭然,你流水无情便罢,又何必欺人太甚,逼她至此?”   话甫落他便按弦起调,夙沧那一通鬼扯让他把千年潦倒间失落的清朗心气都取回来了,举手投足皆是神仙气象。   “——少侠若要除妖尽可自便。我却想看看,在我面前,你待如何动她。” 作者有话要说:   BGM《天若灵犀》:“我对岁月自横琴,不见江山枉多情”……歌词送给老板。 本章生动比较了#同一种嘴炮对仙四和古一boss的不同效果# 如果男主老板我觉得三章可以HE了,然而并不是哈哈哈哈哈我TM从没见过玄霄这么像反派boss的男主!虽然他本来就是反派boss……【。 老板用“在下”和“我”自称时语气是不一样的,这个大家意会。沧沧吃了他黑泥他超开心,丈人力MAX中!( 不要怪霄哥,他现在还没吃什么苦,沧沧委屈他也委屈,他一定要吃到琼华的苦头了才知道这算P委屈。 鬼车通常传说是红色的,沧沧是个白凤,不为什么因为标题是白鸿掼日,不服不撕【。 这周爆肝要扑街了,我攒个榜单,大家下周末再见=3=   ☆、王见王(下)      “——少侠若要除妖尽可自便。我却想看看,在我面前,你待如何动她。”   太子长琴沉声敛气,一字一字道得极慢却也极是铿锵,语气虽还轻柔和缓,听在人耳中却不啻惊雷。   吐字的同时弦动,这回真是如一道落雷从九天劈下,琴音虽无色无形却似带了华光艳艳,磅礴浩荡能绝四野声息。   若单论这般气魄,凭玄霄的天资和他那股玩命劲儿,花上个十几二十年也不是锤炼不出。但他毕竟年少缺乏根底,纵然运足了真气全力相抗,在那琴音当头一激之下,仍是被震荡得堪堪后退了一步。   “师弟?!”   夙沧没想到琴始皇爹力冲天,说打就打丝毫不商量,险些给吓闪了腰。匆忙间转头看去,只见玄霄以长剑支地强自站稳,腰脊依旧挺直,但面色发白内息凌乱,方才那股子凌厉无匹的锐气已被生生挫了一节。   长琴出手只为示威,一击之后旋即收势,暗叹了声小子定力尚可,怎奈性格太差。他很为小姑娘不值得,认为看上玄霄是浪费了夙沧菩萨一般圆融通达的好脾气——也只有菩萨脾气才能容得下他。长琴千年来阅人无数,一眼认定了玄霄是个孤独终老的模板,不过天下之大,总有人瞎。譬如他眼前这个。   想当初他与夙沧天南地北地杂谈,早便看出小姑娘字里行间心心念念惦着一个“他”,谈及“他”时神情欢快,声音都会宛转几分。长琴一面感慨这年头傻鸟都要谈恋爱,一面就漫不经心地猜想着哪家小子这么倒霉,又这样的有福气。   及至今日一见,玄霄年轻无畏意气张扬,三言两语就勾出个骄傲固执的模子,这形象令文艺青年长琴大失所望,情不自禁地想要撕逼。   他便是不明白,夙沧只是断个胳膊,怎么这一残就把眼睛和脑子都连累了呢?   “呵……”   长逸出一声无人能懂的叹息,长琴重整姿态向玄霄发问,文雅依然但字字坚不可摧:   “如何,少侠可还要赐教?”   “阁下不必揶揄。”   玄霄却没他那般淡定,一把锈剑般的声音冷厉微哑,透了锋芒毕露的敌意。   “阁下修为精深亦无妖气,何以执意回护妖物?凡事总要有个道理。”   “道理?少侠想问,那自然是有。”   长琴轻笑不答,只低垂着眼睫信手拨弄琴弦。好整以暇地将人晾了片刻,他方才如吟诗一般曼声开口,清晰念道:   “——凤来凤来,有凤来兮,吾心欣悦。却又为何不能护她?”   “有凤来兮……”   夙沧喃喃重复,眼角又快感动得流出了翔。这话分明是对“鬼车”之名弃如敝履,仍将她当做是上古时万人信奉的神鸟九凤。   这犊子护的,必须是亲爹啊。   “笑话!”   可惜玄霄的思路与长琴不在一条线上,当即拔高了嗓子直斥荒谬,“鬼车凶戾残忍,布下邪阵取人性命,皆是我亲眼所见。顾沧隅与鬼车岭关系匪浅,又要我如何相信,她就真与那操纵活尸的妖兽不同?”   (……这倒是真的,据说那妖兽还是我亲娘。)   夙沧百口莫辩,所以无话可说。   说他错了吧,玄霄好像也没什么错处。他不过是遵照太清为他量身规划的路线成长,坚定不移地践行着太清教导他的“正确”。自古师恩最难负,她没法指责他什么,只能怪自己十六年活得太糊涂,连自个儿是人是鸟都分不清楚。   但她依然觉得难过,超难过。   黑白两立,旧友成仇,说给小学生听都嫌俗套的故事,不成想会落在自己身上。经过百十代人的预演,依旧重逾千斤,沉痛不减分毫。   “师……”   心知分别在即,夙沧硬撑着不肯死心,还想再跟他说点什么。师弟一生注定多艰,叮嘱之词是说多少都不为过的。   “罢了,不必多言。”   她大半句话还吊在喉头,却见玄霄手一扬剑锋挑起,寒光过处已割下了一段衣袖。他用那片衣角包起了夙沧送他的穗子,有心要往地下摔去,抬手时又觉不妥,便转变了方向一把掷到她怀中。   为什么不妥呢,他也说不明白。   “此物还你。妖兽的交情,玄霄消受不起。”   “……哦。”   夙沧木木捏着他那片割下的袍,恍如听见少女心破碎的声响,那是她逝去的青春。   她突然很想笑,想要敞开了肚子放声爆笑,最好能就着笑声把所有心酸郁结都嚼碎了吞下腹中,再吐出来喷这高傲的年轻人一脸。   她以为自己是不怕的。不怕一夜天地颠倒,不怕自己从二八年华变成高龄老妖,最多是有点点怕亲爸妈成了干爸妈后见面尴尬。以为天不怕地不怕,以为万事都能看得开,原来听玄霄如此形容自己,她终究还会难过。   以为以为,以为他能明白,以为此生能得一人,共他喜悲,同她爱恨。   最后才知全是以为。她最不在乎的东西,他不可能不在乎。   说的没错,真是个笑话。   痛悟的一霎间心魔崛起,天地昏暗有如万念俱灰。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四周窸窸窣窣尽是蛇鼠出洞般的声响,近处地面已被覆上了一层焦黑——分明是那夜的鬼手又从地下钻出了!!   “……咦?!”   夙沧对这触手阴影不浅,当下惊骇失色,一个箭步蹿出了枯骨乱舞的包围圈子。她下意识地转向长琴,却见对方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分明一副事不关己的围观架势。   “有一事我忘记告诉沧隅,”他温吞吞地道,“小姐死时悲伤绝望,化作厉鬼后怨愤难消,最容易受人心魔吸引。眼下鬼魂是被沧隅引出,此事便须你自行解决,恕我爱莫能助。”   (可这鬼不是你放的嘛?!)   夙沧咬牙懊悔,在内心对着三秒前的自己噼噼啪啪抽了十来个大耳刮子。她觉得自己真是半点儿志气没有,天下就没谁离了谁不能活的,为个男人神伤什么劲儿呢?这下倒好,郁卒得把鬼都惊着了,丢人丢出阴阳两界啊。   那鬼手倒很贴心,张牙舞爪就奔着玄霄去了,仿佛是对尝过一次味道的夙沧不感兴趣。这场面无异于火上浇油,玄霄立刻帮她找着了新罪状:   “这也是你——”   “我你个头啊!就是这东西把我翅膀都啃了!!”   “……”   玄霄头一回闭嘴了。   但他也不认为这足以作为夙沧清白的证据,顶多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真没见过这么傻的,”夙沧还觉得不解气,又胡乱对着脚边鬼手一蹬,“去,咬我这糊涂师弟!”   他傻,可你不是瞎么。   长琴看着这两个犟头犟脑的小辈只觉好笑,边摇头边出声提醒她道:“沧隅方才不是说过,要超度了这位小姐?”   “我是这么打算的。”夙沧跳起来躲过了一根横掠而过的手臂,“然而我不会!先生,你说嘴炮有用吗?”   “——何须多此一举,将其烧尽便是。”   玄霄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言毕方觉可笑:此地根本没有与他配合的同伴,这话又是要说给谁听。   夙沧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很配合地眨了眨眼:“那好啊,你烧,我看。”   “…………”   看来她无论做人做妖,嘴贱的品性总是改不了。   玄霄不再与她纠缠,提剑当胸专心施起了炎咒。他命格至阳又在术法上有所精修,剑一横便是炽浪翻腾,熊熊大火舔着明烈的舌席卷了整座庭院。烈火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直将那些本就焦枯的鬼手烧做了一团团黑炭,如同丧失水分的枝叶一般枯萎卷曲起来。   然而鬼手虽是畏缩退避,却始终不曾彻底消失。无论地上火焰何等肆虐,它们都能从黑暗的地底源源不断滋长出来,仿佛地下盖了个效率奇高的加工厂。   一面生一面死,生而又死死而复生,那场景当真是妖异凄绝,远远地只见玄霄于烈火间抱剑独立,肤发都被映出了灼灼红光。   夙沧发觉情形不对,左转右闪绕出庭中火海,抢先一步跳回了太子长琴身边:“先生,我看这样还不行。”   “不错。”   长琴手扶额头答得意兴阑珊,很是心疼院中无辜遭殃的花草。   “小姐逝世已久却能保神魂不散,可见执念颇深,并非轻易便能消去。他虽有利器在手,但修炼时日尚短,引不出剑中灵力,要送魂也是力不从心。”   “那……”   夙沧眯缝着眼四下里仔细打量,忽然瞥见庭院一角的鬼手正如浪翻涌,蠕动着缓缓托出个人形。再细看,只见那人影与鬼手一般焦黑枯槁炭包骨头,活像一具蒸干了又烤坏了的木乃伊。   她脑中莫名地灵光一现,随即隔着火海向那木乃伊扬声大叫:“喂——妹子!妹——先生,这小姐叫什么你知道吗?”   “仿佛是叫绿萝。”长琴犹如一本最妥帖的百科全书。   “好,绿萝妹子!你听着,我——我叫沧隅,我有话同你说!”   非洲木乃伊浑身一颤,竟似真对她的喊声有所感应。   便是在“她”受声音吸引而停止动作的一霎,夙沧出其不意地飞身掠起,如同只雪白的大鸟一般飘飘越过庭院,稳步落在木乃伊跟前。   木乃伊的五官都已模糊不清了,只跟层剪纸似的薄薄贴在扁平面孔上,丑陋得让人想要为之哀叹。   在不到半秒的对视之间,夙沧弯起眼笑了。   那是她最拿手的天真笑容,灿烂明媚毫无保留,流光溢彩像能将黑夜照透。   “妹子,对不住啦。”   她笑着说。   然后——只听“咔嚓”一声朽木折断的脆响,夙沧拧腰蓄力高抬腿,飞起一脚就将那木乃伊的脑袋整个儿踢了下来。   这还不算完,那头颅与躯干之间似有无形的绳索相牵,可能还是根橡皮筋,头颅飞出没多远就刷地180度拐弯,回旋镖一般直勾勾朝夙沧撞来。   “师、你……?!”   玄霄与她距离甚近,看在眼中却一时踌躇,回过神来已是救援不及。   而夙沧胸有成竹,站在原处不移不避,只待那头颅逼近眼前方才出手如电,竖起两指快稳准狠地扎入了人头眼窝:   “——吃我一招大防狼术!!”   “…………!!!”   人头虽已没了神经血肉,遭此突袭仍是苦状万分,大张着嘴嘶声尖叫起来。眼看它煤屑似的漆黑牙齿就要咬上夙沧手腕,夙沧倏然神色微凛,眼中和指端同时闪过一抹红光。   “多谢你师弟。”她小声道,“刚才这么一崩溃,我好像想起些什么来了。”   指尖那道红光摇曳着不断扩大,最终猛然腾起,将整颗嘶吼反抗的人头都裹入其中。   ——是火。   不同于玄霄阳刚霸道横扫一切的火焰,夙沧手上那团火苗更深、更艳,也燃烧得更为安静,宛如一滴跳动的烛泪。   就在那深艳的烈火灼烧之下,人头不住地挣扎、扭动,最后精疲力竭,自下而上一点点失却形状碎成齑粉,一见风就被吹做了一捧青灰。   “…………果然啊。”   夙沧仍是小声呢喃。她像个回到了童年故地的游子,神色无限寥落,却又满带着痛并快乐的眷恋温柔。   “我果然……是鬼车啊。”   下一秒,火光自她身后冲天而起,艳烈张狂锐不可当,教青空都改换颜色。   “凤凰火。”   太子长琴语调低柔,眼里有幽深怀念的笑,“她果真是……想不到还有缘得见。”   那本不是什么难以得出的结论。鬼车之骨至阳,只因鬼车原属上古凤鸟一脉,性主刚烈,最擅长的便是御火。   凤凰火聚了天地灵气,可比炼狱之炎。灵火过处,残魂不留。   结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在双重的烈焰炙烤之下,地底鬼怪很快便被榨干了生命力,一时间满庭皆是鬼手燃尽后的残灰,纷扬明灭,恍若下了场夹带雾霾的大雪。   风起而后风停,唯见簌簌飞灰如雪散落,湮灭一切声息。尘归了尘土也归了土,亡者在命魂引导下再入轮回。   疯狂诡谲的地狱绘卷不复存在,须臾已是天地清明。   满地劫灰之中,玄霄看见夙沧张开手臂迎向那些飞舞的细粉,仿佛还是个为落雪而欢欣雀跃的小孩。   但天上落下的不是雪,她脸上也不再是孩子气的稚嫩表情。   分明还是那个夙沧,还是那样十五六的身量,那样青涩秀丽的未长开的眉眼。她看上去还那么小,可突然又像是很老很老了。   “你走吧。”她开口,却不是向着玄霄,“妹子你走吧,下辈子活得明白些,别再稀里糊涂就死了。不想死为什么要死?你该活给他们看。如果还觉得活不下去就来找我,我叫沧隅,我一定会帮你。”   和御火之法一同复苏的是身为九凤的自觉,千百岁的时光叠在夙沧身上,蓦然就将她压出了披霜戴雪的疲惫。过去十六年她都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如今却在一瞬间长大然后老去,像夜空里点亮了烧天的烟火,又像一枝仅得刹那芳华的昙花。   她觉得好累,悲也累喜也累,连再看玄霄一眼都累。   玄霄不信她,没办法也没关系,他本就不是头一个不信她的人。   千百年来她有过太多的希望与失望,今日旧事重演,原该波澜不惊。   而羲和剑似与夙沧灵火感应,剑身轻颤,突然铮地一声清鸣。   “!!”   玄霄这才如梦方醒,剑尖一撩直指她眉心,“我不管你是何用意,今日之事我不会承你人情。”   “随便吧。”夙沧懒洋洋地斜眼看他,“我送她去往生,是为了她,不是为你。”   四目交错,她注意到了玄霄的眼睛。   那双眼睛她一向喜欢,如今却不再是黑白分明的干净,隐隐染上了一点发亮的红褐色,同他眉间朱痕交相映照。她知道羲和阳炎已然流遍他四肢百骸,以后还要侵他骨骼蚀他经脉,让人与剑再也分离不开。这一切的一切她都知道,然而他不会听她只字。   以她和长琴如今能为,要当场败了玄霄夺剑并不困难,但他身负的业障早已不在剑上,而是被那顽固的老道种入了胸膛。过去她和夙琴一心惦记着偷剑,原是关心则乱,钻营出了个本末倒置的主意。   眼前如送魂之后的天地一般澄明,她已不再盲目。   “玄霄。”夙沧听见自己的声音,清凌凌如春水流冰,“回去吧,现在的你胜不了我。记得不要为难小青天。”   玄霄喉头震动久久不能出声,于是她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对了,玉姐姐和你同修双剑,望舒剑阴寒伤身,你要多关照她。玉姐姐心思细腻,你同她相处得思量着点儿,不可如待我一般粗心。你们观念有差,也许往后会起争执,你是师兄,要让着她,决不能向她说重话……否则我绝不饶你。”   玄霄面露不耐,别转头去:“夙玉是我师妹,我们同门如何相处,不用你来指教。”   “那却未必,”长琴遥遥开口,语中意带讥诮,“少侠刚愎独断不纳善言,今日既负沧隅,来日再负上一人也未可知。”   “你……!!”   “先生你少说两句。”   夙沧皱了皱鼻子,老气横秋的神色间又透出一丝稚气。   长琴叹声:“好,沧隅心疼情郎,自是嫌我多话了。”果真敛声不再插话。   他说得轻松自然,玄霄听着却是如坐针毡,握剑之手上指节都已泛白:   “我……你……当真…………”   夙沧利落地打断了他:“重要吗?”   ——我是否真心待你,对你重要吗?   真心又如何,玄霄所求,从一开始就是她所不能给。   “是。”最后玄霄也叹声,“不重要了。你我注定不能同道。”   言罢他拂袖转身,步伐迅疾坚定,再无一线迟疑。远看只见白衣翩飞胜雪,仍是她钟爱的意气风发少年郎。   只叹她往日玩心太重,不到分离,竟不知自己待他情深至此。   也曾同仇敌忾,也曾刎颈交心,但那些最适合表明心迹的好时光都被她生生错过了,只因那时她看他什么都好,好到她不敢多想,只想一直同他做对欢喜冤家,常伴不离左右,每日打打闹闹也就到了天荒地老。   可惜从今而后,只有冤家,不见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爸爸看透一切,沧沧的百合力已经人鬼通吃了【合掌】 这章的王见王,其实是夙沧和玄霄。当初取这个“沧”字有“济沧海,上九霄”的对称意思,她的定位一直是不弱给玄霄的,纯种凤傲天嘛。外挂续费的沧沧有没有特别帅!见识一下她的正剧力! PS:因为一直有妹子提到,我就问问你们想看谢波波做翅膀吗?正好撕逼写的有点累……【这人是多随便 PPS:搜了把伊吹的基三图假装是插画!你们看这个落凤爸爸!分明就是琴爹和鸟形沧啊!   ☆、世有少恭      数日后——   “先生我回来啦!事情都解决了!”   夏日里的骄阳一天毒似一天,在地上蒸出烟熏火燎一般淤滞的暑气。当夙沧带着满身烤螨虫味儿扑进庭院的时候,正瞧见有个人伏低了身子坐在藤萝架下,撩了水慢条斯理地收拾一把乌沉沉的好头发。远看只见他头顶一片葱茏浓碧,映得那副白皙柔和的侧脸上也莹莹有了绿光,越发像是山精鬼魅一类。   听见那道清爽声音,太子长琴略微偏转了脸孔,在光影错落间漾开一点笑意。   “沧隅如此欢喜,想来该是万事顺遂了。”   “那当然,不就丢两团鬼火吓吓人么,可顺得慌。”   夙沧笑嘻嘻地蹦到他脚边,跟个蛤|蟆一般垂手蹲坐着,“这下总算可以安心动身了。先生怎么突然想起来拾掇头发,是不是给热分叉了?也对,这天都能把人热劈叉,幸好我是火属的妖抗性强。要我帮你撩着不?”   “区区琐事,不必劳烦。不过沧隅既知酷暑难耐,可又知道‘心静自然凉’……”   “哦我知道了,你是嫌我吵。”   夙沧嘴上乖巧应着,眼珠子转过一轮又忍不住碎碎地开了腔:   “我去找那些老太太打听过了。先生你知道么,绿萝小姐她不是投井,是大白天发了疯跑去街上,点堆火把自己烧死的。场面太惨太骇人了,当年那辈人轻易都不敢提,渐渐传下来才变了样子。”   “……”长琴顿住了手上的动作,片刻方道:“我已有察觉。看她死状,本也不难想象。”   夙沧的眼神就有些恍惚:“她肯定恨极了那些没事儿瞎比比的人,才非要用这种方式死在他们眼前,教他们一辈子忘不了她……可是这有什么用呢?那些人都还好端端地活着,就她一个死了。我一直觉得世上该有个天道,但若是真有,怎么又总死不该死的人。”   “沧隅相信天道?”   长琴唇角微弯,在阴影里勾了道讽刺的弧度。   “信,又不全信。”   夙沧应答干脆,“人力有所不能,天道同样有所不能;天意不能至,就由人来补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长琴笑了笑不予置评,只以一手拢着长发,腾出另一只手来拂过她头顶:“沧隅坚毅。”   “说说是容易啦……”   夙沧长吁口气,左手像是找不着地方摆似的伸到空中胡乱一抓,显出点力不从心的样子。   “但在这件事上,我真心是无能为力。”   当事者已经死去、枯朽,化作尘灰,即便让当年毁谤之人遭了报应,绿萝也是万万不能得救。夙沧所能做的,不过是如上回对付王麻子那般装神弄鬼,警示世人不敢再犯——可这个叫天天不应的年头,又有多少人真会敬畏三尺神明?   “而且我听琴姐说过,千年以后还是会有人做同样的事情,女孩子被欺负了就议论她不检点,说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先生你活的久见的多,你给我说说,有些人是不是真的永远也学不会以史为镜子,太阳底下是不是真的没有新事。”   “依我看来,正是如此。”   长琴语声仍是温沉如水,仿佛早已备好了答案。“风水轮转,沧海桑田,公道或会缺席,蠢人却永远不会。若世人永不能如你所想,沧隅又待如何?”   夙沧又是一口大气呼出:“我能怎样,鸟力有尽,见一个烧一个罢了。”   “烧……”长琴下意识就给她续了个字,“人?”   “当然是烧房子,你想什么呢。杀人和放火是分开的。”   这次夙沧把气叹得都快连肺一起喷出来了,“先生我觉得你思想太阴暗了,这样不好。”   ……   自那日玄霄离去之后,夙沧便好似从未与他对面一般,全神贯注扑到了绿萝小姐的身后事上。她的笑容依旧明亮,举止依旧洒脱,讲起话来也依旧叽叽喳喳像有十八只麻雀在嚷。也亏得长琴明慧,方能看出她每日例行公事一般机械的快乐里,分明是透着忧思。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恰似一缸黑泥浇满头。   这一切长琴看在眼中却从不点破,他本是多情之人,最明白“情”之一字终究如人饮水,冷暖唯有自知。他所做的不过是在夙沧第二次前来告辞时,伴着弦上清音闲闲送出了一句:   “何必急着道别?左右我也是无事,沧隅这次归乡,我便随你同行。”   “…………”   夙沧瞬间化作一幅“目瞪口呆.jpg”的简笔画,怔神好久才木愣愣地道:“先生,你不自闭啦!?”   “……沧隅不乐意?”   “哪里哪里,我好开心,这说明疗效到了啊!你等等我再去切只鸡庆祝一下——”   “不必了。”   夙沧不大介意长琴与她同行的理由,她怕静怕冷怕寂寞,有人搭伴就是天大的喜事。既然长琴主动提出,她很快便将注意力移到了具体操作上:   “先生你既然要出门,没有名字总不是个事儿,总不能跟人介绍说你是太子长琴吧?我这胳膊已经很引人注目了,你再没个正经名头,只怕别人要以为我们一个身体有问题,一个脑袋有问题。”   长琴深以为然,便提起笔来道:“‘少恭’很好。”   “啊?”夙沧又是一怔,“琴姐说的那个?她说你换过那名就没然后了,你不怕晦气啊。”   “此名于我不祥,我自是知晓。”   长琴手底动作不停,笔墨流转间工工整整地勾出了“欧阳少恭”四字,抬起头来从容笑道:   “——但换而言之,若能活过这一世,我岂不就破了天定的谶言?便是凶象再甚,我也不自禁地想要闯上一闯,看看此世尽头是何种模样。”   他看夙沧仍有顾虑,便又将笔尖伸向砚台上蘸了一蘸:“况且少恭此名,我本是喜爱。沧隅可知‘少宫’之音?”他心下断定小学生是不知道的,很快又把这两字也写了出来,“琴之六弦为少宫,文声,取柔以应刚之意。再合‘恭’字,‘温良恭俭’你总该明白……”   “可我不大明白——”   夙沧倾身向前,一根纤细食指正点着那个“宫”字,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   “‘少宫’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少时被宫?取这名的人小时候被阉过?”   “……”   长琴脸上刷地就白了,手颤巍巍的想去抄砚台,“沧隅。”   “好的少宫,我不说了。”   “…………”   怎么觉得……有点疼…………   而夙沧自归自地思前顾后,末了仍想再劝他一劝:“琴姐说将来的少恭疯狂丧病,不是好人。这不适合现在的先生吧?”   “呵……”   长琴阖了目轻轻一哂,“难道沧隅以为,我便算得上好人?渡魂夺命,伤人自保,凭此残躯苟且偷生……也许我与你所知的欧阳少恭,并无太多不同。”   “可能吧,”夙沧老老实实点了下头,“良心半死和全死,也就是重症监护室和太平间的区别。但是先生,重症监护室的病人是有可能康复的。”   “心性或还能改,渡魂之事又做何解?沧隅仁善,虽也不忌我,但想来该是不容。”   长琴眼里仍是昏暗,明灭闪烁摇曳着万语千言。此事他最是不愿提起,但此刻挑明,总也好过来日寿尽时与夙沧心念相左,再闹起知交反目那一出。   “这个当然。只要有我在,就不会再让你去渡魂。”   夙沧便啪地一掌落在自己胸口,随后意气飞扬地单手撑上桌子,那副昂扬姿态让她看上去整个人都像在闪着白光。   “治病嘛,当然得吃药配手术双管齐下。——我一定、一定会把太子长琴的命魂找回来,让先生再也不需要渡魂。”   “……”   长琴不由地举起了袖子遮在眼前。一方面是因为夙沧大放厥词的模样过分耀眼,另一方面是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   不是没有想过,或许这漫无尽期的蹉跎苦难中能得一人,让他甘愿顺应那人心意,为了他或她放弃生机,去迎接自己迟来太久的万劫不复。但如今当真是在乎了,求生的渴望反而加倍狂热——不够,这须臾一世相较于过往的孤寂飘零来说太短了,实在太短了。夙沧有那样绵长的寿命,是个长相陪伴的最好人选,只要她还在,只要她不走,他便觉得活不够。   即便转世轮回物是人非,即便不再记得自己是谁,总要活下去才有再会的指望。   这时她向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不想死。   ——那就活啊。   一言交换,如此简单,因为简单所以牢固,是不可破更不可转的莫逆于心。   万事就此底定,长夜有了终点,再放眼只见地阔天晴。   那之后长琴便向人以“欧阳少恭”自称,夙沧也尝试着叫了一声,随即捂住腮帮子开始晃悠悠地打转:   “少……诶哟不行不行,我总感觉有一点点的肉麻。”   “沧隅自可称呼随意。”   长琴抢着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倒不是嫌夙沧直呼人名不礼貌,只是她脆生生喊起“少宫”时总让他脑仁里抽丝似的疼。   夙沧看出点端倪,于是平日里乖乖叫他先生,玩笑找茬时就故意把“宫”字念得特别大声,长琴这时只能专心一意去看他的琴,告诉自己宫只是个音。   ——这是条很好的世界线,夙沧想。世上还有少恭,但不会再有琴姐知道的那个少恭了。   和长琴相处的日子久了,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这样才算是健康的人际关系。她气他惹他,他也可以讽她笑她,彼此知根知底不往心里去,就算三观不合也能坐下来摊开了说,交朋友本来就该是这么一回事。   相比之下,玄霄的存在真是极大拉低了她的底线。   可那能怪他吗?他品性方正,心高气傲却犹能自制守礼,天资聪颖却不曾有丝毫懈怠。他目标明确,刚毅果决,认定之事绝不言改,纵有千难万险也要逆流而上。他懂得自省,能断是非……虽然他的反省,总会有那么一点儿的滞后。   其实他真不是个脾气很坏的人,但他脾气坏起来不是人。   我之前是不是忒惯着他了?夙沧郁郁地想。   而被她惯坏的那位玄霄此时正在禁地之中,思绪烦杂零落,眼前历历皆是山下景象。思虑过甚杂念缠心,冷不防地就一口真气走了岔道:   “……咳!”   “玄霄师兄?!”   夙玉本与他各居禁地一端,闻声急忙走近前来,“你可还好?莫要激动,我助你调理气息。”   “咳……无妨。”   玄霄倒还镇定,只是看见夙玉近前,不自觉地便想起她前日作为,一句闷了许久的问话冲口而出:“夙玉,我始终不明。当日你为何要放她走?”   “……”   夙玉心思灵巧,一听即知他所指何人。她无意与玄霄冲突,便仔细拈着字眼道:“沧妹妹是个好孩子。关于此事,玄霄师兄原该比我清楚。”   孩子?玄霄无声冷笑,她的年岁只怕比你我加在一起还要大上八轮,忽悠起我们来可不跟玩儿似的。   但他到底也不愿再和夙玉生分——夙沧一走,他身边越发的沉寂无声了,很需要一点人气。于是话临到嘴边就变成了:   “我知你顾念旧情,但妖物狡诈,不可不防。若她果真居心叵测,夙玉,你可会为当日纵虎归山而后悔?”   “不悔。”这次夙玉未做沉思,想也不想就答,“纵然重来百次,我也仍会放她。其实师兄又岂是真正不明?若真能绝情,自然心如止水,本不必向我来问。人非草木,师兄勿要将自己逼得紧了。”   言罢她将身一躬,也不再去看玄霄反应,转身施施然去了。   ——人非草木。草木尚有灵性,人又岂能全不留情。   这其中道理,玄霄自以为悟性极高,本轮不着夙玉出口点化。但如今,他却真是想不透彻了。   琼华大业高于一切,这是个原则问题。何为“琼华大业”?日常是降妖除魔,最终目标是得道飞升。夙沧一是妖类,二来有心阻挠双剑飞升,论罪状真是万死也不为过。他身为掌门弟子,合该身先士卒,为师门拔除这一心腹大患。   因为不肯承认原则有错,所以他从知情那一日开始痛恨夙沧。恨不了,也要逼自己恨。   玄霄当然明白,历数过去种种,夙沧实在没有半点对不住他的地方。若不将那一切都当做虚言假相,他便无法再遵照自己选定的路走下去。修炼羲和已有所成,却也引得他经络逆转、五内如焚,时刻须有望舒在旁压制,他不能回头,除了前进他没别的路可以走。   夙玉说她不悔,信了夙沧她不后悔……那他呢,若来日终有生死之决,他又能否真正不后悔?   这个答案,他想他是永远都找不到了。   ……   而夙沧压根儿就没想着去找。   琴姐讲的故事她断断续续记得一些,心下很偏爱百里屠苏,坚信人生虽有遗憾,却用不着去后悔。与玄霄决裂是她平生憾事,憾也就憾吧,她的余生太长了,总不能老吊着一束黑长直把自己绞死。   手断了,逼撕了,日子还是得照过。   离她生辰还有些时日,她又有心带着长琴复归社会,干脆就一人一鸟一路吃吃走走玩回了家去。长琴觉得自己跟她搭上伙之后逼格跌出新高度,连月光下的瓜田都钻过了,幸好没挨着钢叉,但也没见着夙沧信誓旦旦说起的猹。   而夙沧虽然偶有消沉,一路上大抵还是开心的。玄霄把他们的相识当做一场戏,她则是渐渐觉得往事都远了,像站在岸上回望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悲喜都很鲜明,浪头却再不能拍到她身上。她惦记着许多人,玄霄是她记忆中的一部分,虽然分量可观,终究也只是一部分。   有时她会想,也许因为她妈是个丧心病狂的boss,所以人生合该从一个boss走向另一个boss,接连不断,永无休止。接下来她可能会遇到一个头上戴着小龙虾的魔君,也可能是一个眉毛分叉的忧郁大祭司。一切都只是过程,一切都会过去。   但不管怎么说,玄霄是真实的,目下做少恭做得风生水起的长琴也是真实的。遇上了就放不下,无论背后有怎样无情的天命主宰,她都想看着他们走到那个结局。   夙沧没有多少野心,她只盼望这个结局能和今日一样,日头很好,静静传信说山上也一切都好,盯着夙琴的眼睛少了,她渐渐可以出门走动。玄霄跟夙瑶关系依旧紧张,又在为了屁大点事儿吵架。因为就屁大点事儿,所以吵也吵不出什么名堂。她和长琴途经过一片杉林,长琴和和气气叫她闭了嘴,他要听风吹过头顶的声音,找一棵好树来斫他的新琴。   市井之间还是那个旧模样,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太阳底下真的没有新鲜事,小孩儿在穿着开裆裤满大街地跑,小贩操着把破锣嗓子叫卖特产和假货,小情侣碰着头絮絮说些古言文里用烂了的蜜语甜言。有个清丽苗条的红衣女孩儿擦着夙沧肩膀跑过去,夙沧一双眼睛就在她身上生了根,百合酥的秉性收也收不住。   她彻底不再去想修仙的事了。不能上天入地有何妨?尽鸟事待天命,她良心清白俯仰无愧,心中安逸又富足。   “少恭你看,”她去拉长琴袖口,故意用了揶揄的语气,“你不许再说我眼光不好了,我觉得那姑娘真好看!你肯定也觉得好看!”   红衣少女像是有所感应一般转头看过来,正和苦笑抬头的长琴打了个照面。她确实极美,不是琼华那般孤冷出尘的白,她美得可比这万丈红尘,那样的温暖和明艳,像是初春阳光下一枝灼灼盛放的桃花。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巽芳。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卷完,让我们鼓掌恭喜精神病患出院。有少恭又无少恭,有韩云溪而无屠苏,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团圆结局吧。仙四主角是肯定有的,番外也许有机会写到万事太平的琴川和乌蒙灵谷?巽芳正式出场在后面,正篇戏不太多,大家根据萌点决定要不要看后传番外吧。 下卷应该就有琼华全面撕逼第一战了……霄哥真是要被冻了才知道谁会顾他生死【邓摇 PS:来安利一发我的古剑入坑MV!没看过的记得上了电脑要来看口牙(揍)老板同人曲逆天狂人,画面和台词都选的非常好XDDD纪念一下本文不会再出现的那个深井冰……【被沧海龙吟   ☆、心悦君兮      “早上好静静师兄,你瞧见前头那束斜照下来的阳光了吗?很明亮对不对,能看见清楚的通路对不对?在我的世界,我们管那叫做丁达尔效应。”   “我知道了夙琴师妹,我相信你是来自异界的人。拜托你,说些我能听懂的字眼好吗?”   ——人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而玄靖与夙琴一日的行程,通常就由“求求你说人话”开始。   “话说回来,你们老家还真挺远啊……”   两人正在山下一片静谧的银杏林中小憩,接下来他们还要飞越三重山两条河,赶赴某座地理意义上十分普通、精神意义却极为不凡的村庄。   那里名叫乌头村,因盛产肥壮乌鸡而得名,正是夙琴与夙沧的“故乡”。   确切来说,是她们记忆开始的地方。   琴沧二人离乡多年,期间虽也隔三差五地寄回过不少家书,但以往碍于路途遥远,学会御剑后碍于琐事连连,到底是不曾回去探望。一别经年重游故地,夙琴追忆前尘,难免就生出了几分淡薄的感伤。   “……是啊,真的好远。我和沧沧,我们俩……走了这么远的路啊。”   想当年她穿入这具躯体后坐立不宁,没过多久就风风火火地撇下了村子出门闯荡。之所以拐上夙沧同去,一来是看她亲切可爱,二来,则是出于初临异界的恐惧与私心。   一路同甘共苦走来,夙沧的天生神力无数次救她脱险,她也把白纸般的夙沧调|教成了今日这个阳光灿烂的小2B。本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如今她却越来越难以克制心头的疑念:   自己带夙沧离开乌头村,是不是做错了?   “夙琴?别发愣啦,该动身了。虽说村里头也没出什么大事,咱们还是快些赶到为好,免得夜长梦多。”   “哦、好。静静师兄,我记得这林子对面有条小溪,我过去洗把脸先。”   夙琴揉了把眼睛,踩着松软的草毡摇摇晃晃迈开脚步。   ——我是不是做错了?   ——是不是只要我不穿越,不认识沧沧,她就不会去修仙也不用断手,能够没病没灾做一辈子的快乐村姑?   就在夙琴沉溺于自责海底无法自拔的时候,她忽然感觉眼前一花,仿佛在满树林的丁达尔效应中发现了什么东西。   然后她意识到那是个人,是个宽袍瘦骨乌发如瀑的男人。那人似乎正倚着树身浅眠,被迎面而来的脚步声惊醒,便将细长的眼睁开了一线向她看来。   “这位姑娘……可是有事?”   比寻常女子都要黑亮几分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半边脸孔,夙琴看不清那人形貌,却无端在他抬目一瞥的风华面前颤栗起来,只觉得满心满脸都灼烫发胀,像是有谁点了把火在烧。   “是是是你你你好,”她慌忙开口,可舌头像是打了结一般转不利索,声音也被拉成了一缕随时可能崩断的游丝,“我我我叫夙琴琴你口以叫我琴琴——”   “琴?那却与在下有缘。姑娘不必慌张,有话慢慢说就是。”   青年温文一笑,神态诚恳礼数周到,半点也无奚落她语无伦次之意。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以无与伦比的速度与精度粉碎了夙琴双膝。   “在下欧阳少恭,途经此地稍作歇息,可曾冲撞了夙琴姑娘?”   “…………………………”   夙琴没有说话,因为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是把两颗眼睛一张嘴都大开到了极限,如木雕泥塑一般无声地僵立在原地,然后“咕咚”倒了下去。   “……姑娘?!”   ……   “少宫,你要是把我家琴姐吓死了,我就让你变成青宫,我说到做到。”   “……若非沧隅有意隐瞒,想将我留作见面时的‘惊喜’送她,恐怕也不会惹出此番事端。无论如何,待我为夙琴姑娘诊治要紧。”   “夙沧莫急,夙琴她气息平稳,并无大碍。话说你俩嘴边的怪词儿可越来越多了,青宫是什么?”   “哦,就是青年被——”   “沧隅。”   “好了我不说了,反正先生目前还是少宫。”   (沧沧……?)   夙琴正满眼金星乱冒地犯着迷糊,隐约听见小姊妹那副尖亮嗓门炮仗似的在耳边响,忍不住就强打精神将眼皮撑开了半寸。   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大坨软绵绵、白花花,看着像是冰淇淋或者棉花糖之类的东西,正如秤砣一般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上。   (……什么……我被一堆棉花糖非礼了?)   夙琴还没来得及出手自卫,只见棉花糖滚下地去剧烈抖动了一阵子,接着猛然炸开,扑地从里面探出个神采奕奕的鸡头来:   “琴姐?!你醒啦!!”   “————————沧、沧?”   通身洁白光滑没一根杂毛,一副鸽血似的鲜红尖嘴,两粒亮晶晶滴溜圆的小黑眼珠。   在三月不知肉味的夙琴眼里,无论用什么姿势来看,这都是一只膘肥体壮、滋补养颜的……上好乌鸡。   “…………”   夙琴同身上这团长着鸡头的毛球儿互瞪半晌,然后再一次两眼翻白,直挺挺地仰天倒了下去。   “琴琴琴姐?!!我是沧沧啊,你睁开眼看我一眼啊!我们不是说好了,我再丑再矬你都会不离不弃,会像屠苏爱阿翔一般爱我万年吗?!”   毛球儿见状心急火燎地就要朝上扑,却被玄靖叹着气从身后一把揪住:“以你眼下这副尊容,还是别去添乱为好。冷不丁看见昔日旧友变成了……鸟,她总需要些时间适应。”   “可她早就知道我是只鸟!”乌鸡夙沧眼中含泪,扑棱着翅膀愤慨控诉,“当初我都想不起来自己是鸟,还是琴姐告诉我的呢!!”   “这……她可能只是没有想到,你是头如此……”肥美的鸟…………   就在夙琴整理情绪、接受现实以及克制食欲的当口儿,夙沧与玄靖交换起了他们这些日子的经历。昆仑山上静如死水,双剑飞升之事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勤恳刻苦的琼华弟子们依旧该修炼修炼,该打铁打铁,静静因为与夙琴交好之事越发地不受人待见了,所以他就继续一个人静静。   尽管包括琼华在内的各大修仙门派势头生猛,大江南北的各方妖兽却也不遑多让,近日来活动更显猖獗,颇有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思。夙琴听闻乌头村附近也有妖物出没,又想起夙沧即将前往,莫名的心绪烦乱,死活都要亲自跑上一趟才能安心;然而云天青有事不在派中,夙玉又修炼繁忙,最后便由玄靖陪了她前来查看情况。   夙沧听罢几乎欢喜垂泪:琴姐和静静的战斗力加一块儿都不到五,幸好在路上同自己会了师,否则遇上高级怪可怎么办唷!   至于夙沧自己——她在开展一段时间的纵火演习之后,忽然间无师自通,领略了幻化鸟形的本事。她原身本是白凤,时隔多年做起鸟来依然得心应手,无奈还在人形时就被撕去了一边翅膀,以至于整个鸟都晃晃颠颠的飞不起来,只能跟母鸡孵蛋一样蜷成个大团子匍匐前进,三根修长飘逸的尾羽也就成了拖把。   总而言之,夙沧认为自己振翅而飞的模样定然是很美貌的,之所以眼下看来分外像只乌鸡,那都是姿势不对,皂滑弄人啊。   这时夙琴也从九天之外悠悠地回过了神,虚弱目光在白鸟和长琴身上来回飘荡,口鼻间气若游丝,挣扎几次才吐出了她最关切的两个问题:   “……沧沧,你真变成乌鸡啦?这位帅比,他,他真的是欧阳老板?”   玄靖急忙搀她起身,抢在夙沧前头解释道:“这是夙沧原形不错,据说真正的尺寸还要更大些,她正学着控制体型。这位先生自称欧阳少恭,不过未必是你认识的那个……”   “嗯,这一个还没开始卖假药玩手办,你可以放心让他帮你把脉。”   夙沧截断他话头,倏地变回了人形站到长琴身边,笑得很是贼眉鼠眼,“他的魂魄和性格都出了一点~点的问题,但仍然自认为是太子长琴;我想只要大力治疗别停药,他说不定真能做回太子长琴。所以琴姐,为了你的男神你快告诉我,焚寂放哪————琴姐?!”   她眼看着夙琴又要向后倒去,当即抢上前去一把撑住了她。正要称赞自己眼疾手快,抬头只见对面的玄靖脸色铁青,挥舞着两手一叠声惊叫道:   “血,鼻、鼻血!!夙沧你快抱住她,给她擦擦!!……唉,我方才不都提醒你了,女孩子家见心上人要慢慢来,别一口气跟她说太多啊……”   “谁,谁说的,我的心上人明明……呃……反正不是一回事!”   夙琴整张脸都涂上了胭脂一样的酡红,前言不搭后语地强辩道,“静静师兄懂什么!人生里除了朱砂痣还有白月光,女孩子除了男票还得有个男神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捂在脑子里惊艳时光温柔岁月的那种!!”   “非要君不知嘛?”夙沧忍不住插嘴:“可先生已经知道了呀。”   “正是如此。在下与夙琴姑娘既已相逢,承蒙抬爱,如何能够不知?若有机缘,必定相报此情。”   长琴几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忠实的粉,心有触动,情发于中,这一句话竟道得极是真诚。   “————”   而夙琴面对他那副惊艳温柔到令人窒息的容颜,脑神经都被电冒了烟,彻底的说不出话来了。   唯有鼻血长流,如百川归海,生生不息。   “…………静静师兄,琴姐失血这么多没事儿吧,我好方。”   “…………晚上买副猪肝给她补补吧。”   ……   那一日之后的大半行程都耗费在了安抚夙琴上,可见女人长多大心里都藏了个宝宝,正如男人心里有个熊孩子。   当然,这句话是夙琴随口乱讲的。   夙琴好不容易从男神吃药和沧沧变鸟的双重雷击中缓过劲儿来,这时她方才想起了自己蓄力已久的正事——骂娘。   她战斗力只有2,要打是谁都打不过的,夙沧受了委屈也用不着她来出气;但她还可以骂,古今中外旁征博引花样百出地骂。   从太清真人开始,上到琼华二十四代祖宗,下到玄霄有眼无珠不学好样,就连已经作了古投了胎的绿萝小姐也被她刨出来,硬生生又骂了个挫骨扬灰。若非玄靖在场,这把火可能还要烧到夙瑶头上。   夙琴自觉要对夙沧负责,并不意味着她就认为这些人没有责任。   下山时好好一个女孩子,变乌鸡就算了,怎么就过儿了呢?!她太心疼了,她一心疼就不讲道理,她就觉得玄霄该骂,恶鬼该杀,掌门活该中道崩殂死不瞑目。   于是众人余下的小半行程,依然是花在了安抚夙琴上。   “沧隅。”   长琴始终有句话含在嘴边,心平气和候过一路,直到落地后夙沧又变了鸟趴在他头上做窝,方才轻启薄唇,向她吐出几不可闻的低语:   “这位夙琴姑娘是你此生挚友,可对?”   “不是此生,是生生世世。”   夙沧昨个夜里没睡饱,上下眼皮都快粘一起去了,这句话答得却是清楚爽快。   长琴于是叹息,与夙沧相识以来他日均要叹不下十次,往时多是无奈,这一回却有了货真价实的感伤。   “……那你可知,夙琴并非单纯体虚?眼下她体内灵力衰尽,将近灯枯,正呈回光返照之像。若不设法化解,莫说等你来生,只怕她已来不及陪你度过生辰。”   “?!!”   夙沧惊骇得险些掉下地去,只听他幽幽地又是一叹,如丝如缕话意深长:   “我本是凤来化灵,见到灵体怎会不知。灵体有灵,冥冥中她或许察觉了自己大限将至,这才千里迢迢赶来见你。……得友如此,沧隅果真有幸。”   “……灵、体……?”   夙沧整颗心从里到外的冷,喉头发硬,几乎认不得自己嗓音:   “那琴姐——我以为她不会——她从来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所以她梦里那个几百年前的‘阿琴’,真的就是……琴姐究竟,是什么?”   “这……”   长琴略一沉吟,终于还是坦诚,“我从她身上感觉到的灵气,与你的灵火十分相似。若无意外,她应是聚九凤灵力而成的‘傀儡’,生来无知无觉、不能言语,巧合得了生人魂魄,如此方能充作生灵。”   无知无觉、不能言语,然而悲喜相从,从不离弃。   夙沧忽地视野迷离,只看见夙琴窈窕身影雾一样飘忽,花间彩蝶似的穿梭不住。她一会儿抱怨迎面而来的村人都认不得自己,一会儿又指着远处大呼这里怎么新盖了水渠,哈哈哈哈莫非这条世界线还有谢衣。   或许已是具临近残年的躯体,但里面分明装了个年轻热切的灵魂。就算只是傀儡又如何?人间欢好未必美过一出牵丝戏,既承她千载追随,岂能任她枯朽毁去。   “我不在意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我必须找回记忆,那里一定有修补灵体的方法。”   而后夙沧开口,字字轻声字字如铁坚决。   “——我要救琴姐。我要救她!”   与此同时夙琴回头,娟秀的眉头不安紧蹙,口中纳闷道:   “沧沧,我觉得不大对劲。刚才经过那人是‘思琴’的小舅舅,可他也压根不认得我了……而且他说,他们家根本没有名里带琴的孩子,隔壁顾家也没有女儿叫沧隅。”   “………………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你肯定猜不到标题的心悦君兮是谁对谁!(x)琴始皇最近一年的桃花运比过去一百年都多…… 四卷卷标【业火焚天】,回乡后全盘收线神展开,我已经准备好收刀片啦。 琴姐的情况,打过古二可以参照阿阮,我本来想说充气娃……估计要被打死,就联想一下气球吧,很多年前有人吹了个气球玩儿,现在快瘪了。大家还记得寂破嘛?他当初说沧沧修仙犯忌快把琴姐克死,沧沧不该上山是真,琴姐快死也是真,不过两件事没有相关性,文字游戏罢了。 话说琴姐作为穿越者真的很够本,最苏的都见到了,而且男神承情必报,让沧沧知道了真相,也是间接救她。至于为什么只有琴始皇看出,一来他原身是灵,二来他逼格高啊!(x)就好像仙四也只有玄霄看出梦璃有问题一样,这,就是boss的逼格。   ☆、旧山河(真相前篇)      “夙琴师姐和玄靖师兄去了乌头村?”   方从山下回转的云天青一身风尘,摊手伸腿不成体统地瘫坐在门前台阶上。闻言他停下了手头揉搓小腿的动作,轻快地将头一歪:   “那没事,他们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了。”   “师兄这是何意?”   夙玉刚向云天青解释了夙琴去向,原以为他会牵挂担心,见状不免疑惑。   “哦,我之前路过那儿,村里人说有妖怪侵扰是真,但前些日子来了位法力高强的大仙,已经把妖怪都赶跑了。”   见夙玉犹有疑虑,云天青又笑着补充道:“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不过师妹放心,我特意去那‘大仙’的住处瞧过了,如假包换是个地仙,还真有几分本事。有他坐镇,乌头村铁定出不了差错。”   夙玉点点头:“但愿如此。”说话间她抬眼一瞥日头,面色随之沉肃,指尖无意识地抚上了腰间望舒,“时辰不早,我该去禁地与玄霄师兄修炼。天青师兄,我们晚些时候再会吧。”   “哦,好啊。”   云天青口中爽快答应着,一面却忍不住地盯牢了夙玉仔细打量。   夙玉之美本可比雪里寒梅,纤细不盈一握却风骨铮铮。可近日来她消瘦得有些不成样子了,精气神一分分削下去,骨头一根根陡峭地挑出来,洁白脸孔上更时时笼罩着一层青气,看上去煞是惊心。她仿佛一枝日渐枯萎的梅花,雪也似的花瓣儿都凋零了,只剩下嶙峋的枝影横斜。   夙玉不愿修炼望舒。但她越是抗拒,越是消极,便越是抵挡不了望舒蚀骨的寒气。   “师妹,你别太勉强……”   云天青想开解她两句,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也好,夙玉也好,他们都尚未铸定与整个师门对抗的决心。既然不忍相背,那便唯有顺从一途。   顺从……可若夙琴预言为真,这样的知恩求报、忠心顺从,算不算是助纣为虐?   “我没事,劳师兄费心了。”   夙玉恬淡倾身,她的脸色雪白如纸,声音也轻薄得像是一张纸。   说完,她就在正午明媚的太阳底下打了个寒噤。   “你快去找玄霄师兄吧。”云天青赶忙说,“如今你们是谁也离不了谁了。我只盼你们别再为夙沧师姐的事吵架——”   “天青!”这话却被恰好来寻夙玉的玄震打断,他素来敦厚的面孔上满是惊讶,“你们说什么呢,怎么提起……那东西来。师父早已下令,将它永除于弟子名录,琼华上下从无夙沧此人,你都忘记了?我知道你们同它交好,但说话须谨慎着些,否则师父听见责罚下来,我可保不了你们。”   “是~~”   云天青拖着长腔吊儿郎当地一耸肩膀,“谢·师·兄·关·心。”   他是越来越不想留在琼华了。   ……   此刻,乌头村。   柳青虹正在哼着曲儿打扫屋子。她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黑发在脑后紧绷绷地挽个高髻,步伐轻巧,手脚麻利,丝毫不输给那些年轻伶俐的小姑娘。   她在等一个人,等她的大女儿。   “沧隅爹哪!”柳青虹看看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提亮了嗓门向着屋后喊道,“柴火劈好没有?你看看你,上了年纪手都不利索了,我还赶着做饭呢!万一今儿闺女回来可咋办呀,咱们做爹娘的,连个热菜都不给她备着?”   ——她的大女儿,叫顾沧隅。   柳青虹和丈夫顾三白有许多孩子,却没一个能像沧隅这样可心的。夫妇俩都不记得为啥要给女儿取这怪名字了,他们只知道这孩子体贴孝顺、爱护弟妹,虽然有些憨憨的不识世情,但有她在就能让周遭整日里都是笑声,的确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   前几年沧隅与邻家的思琴一道出门游历,他们虽有不舍,却也觉得孩子经些风雨方能成材,便由着她们去了。反正无论她走出多远,他们两口子总是会在这里,在乌头村等她历练归来。   可是眼下的乌头村却不大对劲。   除了他们一家子之外,好像所有人都不记得沧隅了。   起初是从离他们最远的人家开始,接着就像瘟疫一样逐渐扩散开来,最后连街坊邻居的记忆都被吞没。没有人记得沧隅,没有人记得思琴,就连思琴的父母家人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以狐疑古怪的眼神打量他们:顾大哥,顾大嫂,你们昨个做梦给魇住了吧?你们家最大的女儿叫小翠,可没什么沧隅啊!   这怎么可能呢,柳青虹不以为然地想。   沧隅是存在的——我这好女儿真真切切,谁也夺她不走。你瞧,她上个月还寄信给我,说今年要回家过生辰呢!都说女大十八变,这两年女儿肯定出落得格外水灵了,我得把家里都打点好,可不能教她把我这个做娘的给看扁了。再说了,房子要是灰扑扑的,也配不上咱们大姑娘不是?   都是村里人没良心,竟把我这么好的闺女给忘了。她做人多热诚啊,今儿个给东家扛麦子,明儿去西家帮喂鸡,从小干过的好事儿绕村子一圈都够了,大家怎么就能把她给忘了呢?   罢了罢了,我大人大量不与他们计较,等沧隅回来,我就带着她一家家的敲门,叫他们挨个儿地给我闺女道歉。这么大一个人,哪能好端端的说她“没了”?也不嫌晦气!   柳青虹心里头喜滋滋地盘算着,胸脯不觉挺得越发高了,中气更显充足:   “沧隅爹啊!!”   “来了来了,干啥呢这是,跟叫魂似的。”   顾三白匆匆忙忙地擦着两手从屋后跑进来,“柴禾都准备好了,你赶紧把菜下锅,我去老王家讨点枣子回来,沧隅最爱吃那个。”   “哎唷,敢情就你知道沧隅爱吃什么?还跟我卖弄起来了!”   柳青虹啐他一口,又在他耳朵上玩笑似的拧了一把,“快去快回,我先下碗面准备着,再煎个蛋摆上。沧隅她呀喜欢吃糖心的荷包蛋,这你就不清楚了吧?”   顾三白赔着笑:“是是是,这吃喝拉撒的事啊,都是老婆你说了算。那我去了啊!”   “撒你个头!死鬼。对了,记得上村外把孩子们都喊回来,成天不做事就在那疯玩,半点不像他们姐姐,真跟你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柳青虹冲着他背影又是伶牙俐齿一通骂,声色却甜得像是浸入了蜜里。返身系上围裙,她片刻不敢耽搁,一阵风似的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自从收到沧隅来信,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每个饭点都要上演一次。夫妇俩生怕女儿哪天突然就闯进了门来,时刻摆着接风的架势严阵以待,为的就是沧隅进门那一刻能看见家中样样齐备,晓得爹娘才是天下最念她好的人。   可能的话,他们希望她这一回来,就不要再走了。   柳青虹本是个很敏感的女人,但她太专注于那些美好的想象了,所以不曾留意。   就在大门边上,她丈夫刚刚离开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道童装扮、神色老成的小男孩儿。   ……   ……   数个时辰后。   距离中午饭点已过了好些时候,夙沧一行人方才姗姗来迟地抵达村口。可他们前脚刚踏上一步,后脚就被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叫住了:   “站住,你们是做什么的?!”   “……”   夙沧茫然回首寻找来人,却发现对方身高还不及自己胸口,手中一柄拂尘长过他半个身子,正是个灰衣白袜的小道童。   这道童圆白脸盘上嵌着一对黑亮豆眼,胖墩墩的很是富态可爱,与乌鸡沧倒有七分相似。但他人小脾气却大,仿佛在同谁闹别扭似的,一跺脚疾言厉色:   “本大仙问你话呢!说,你们是什么人,来乌头村想做什么?”   “我们……”   夙沧正要作答,忽见长琴闪身上前挡住了她,向那道童拱手道:“不知有仙兽在此,多有冒犯。我们一行只为探亲、除妖而来,绝无歹念,还请放行。”   ——什么,这小屁孩儿是仙?!   夙沧连忙凝神细看,这才发觉道童身上灵力充沛,果真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仙气。   “小子魂魄不全,礼数倒很齐整。”   小孩儿老气横秋地一颔首,十足都是威严派头,“妖,本大仙已除了;亲,你们也可以去探。但你,还有你,你们两个不准入村!”   “你是说少恭和……我?”   夙沧一头雾水地抬手指向自己,“我们怎么啦?”   男孩不耐烦地一扬眉毛,眼色里尽是鄙薄厌弃:   “装,我看你再装!失却命魂之人,背道离经、可悲可忌,只能夺取他人躯壳苟且延命,否则就要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你们两个上本大仙罩着的地盘来,谁知道是不是想杀人渡魂??”   “…………”   夙沧正为琴姐之事烦恼伤神,一时跟不上他话中思路,左手便维持着指向自己的姿势僵在了半空。   “你,是说……我?……我没有,命魂……??”   “还想装蒜!你魂魄残缺,无命魂四魄,只余二魂三魄在身,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小男孩又是义愤填膺地一顿脚,鼓出了小眼睛叉腰怒道,“既有本大仙在此,绝不容你们胡作非为!再不速速离去,休怪本大仙对你们不客气!!”   “我……诶……诶?我??不对,我怎么会……我没渡过魂啊?!”   夙沧再达观也吃不消如此惊雷,当场摇摇欲坠地向后退了一步。夙琴急忙抢上去一把撑在她后背,向那道童质问道:   “大仙,沧沧她记忆有缺,是真的记不起前尘往事。麻烦你说个明白!她——真是……”   道童一脸不痛快地鼓起腮帮:“本大仙的眼光,能有错吗?她渡没渡魂我不知道,但魂魄残缺,哪里会有假的。除却‘命魂’主司轮回之外,剩余二魂七魄司掌记忆情感,她记忆不全,那就更是残魂的铁证!”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写太长了,拆两次发,礼拜天下午继续更新。 仙神能看人魂魄,这个参见悭臾认出了屠苏是长琴半魂……老板:卧槽这真是我女儿(x)一个破碎的沧沧拯救了一个破碎的长琴(x) 沧沧的命魂在哪里,她究竟是什么,其实一直都在个很显眼的地方口牙。 哦对了,正太地仙的原型是我基友家里养的仓鼠。   ☆、千年一梦(真相后篇)      “……好冷。”   昆仑山中风雪烈烈,而夙玉体内的沁骨寒凉却是来自于身侧长剑,即使琼华派在玄女赐福下四季如春,也无法给她带来丝毫暖意。   手持禁地锁钥“灵光藻玉”,眼看着石门缓缓开启之时,她方才意识到今日冷得不同寻常。若在往日,接近羲和时她的寒症便会缓解,上一次发作还是因着玄霄私自下山……   “玄霄师兄?”   她向着空荡岑寂的禁地之内唤了一声,其中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唯有留字一封,孤零零地置于玄冰之上。   “师兄……”   夙玉将书信拾起读罢,骨子里虽仍是寒意难耐,苍白唇角却泛起了一朵明亮的笑花。   “这样便好。师兄确是欠她一句道歉,但愿这回莫再忘了。”   ……   此时乌头村——   “除却‘命魂’主司轮回之外,剩余二魂七魄司掌记忆情感,她记忆不全,那就更是残魂的铁证!”   地仙男孩儿板上钉钉说罢,又昂头向夙沧轻蔑地翻个白眼。这一翻就有了新发现:“等等,等一下。半魂的丫头,你过来让本大仙仔细瞧瞧。”   “啊?哦……”   夙沧兀自失神,迈出的步子像是踏进了云里,飘飘荡荡全无实感,不知要坠落到哪层地狱里去。   玄靖已被大仙那一席狠话绕晕了头,长琴原本同玄靖立在一处凝眉观望,见状便也上前,不着痕迹地一把托住了夙沧手臂。   他只轻声向她说了两个字:“撑住。”   夙沧勉力站稳脚跟,在脸上堆起抽搐一般的强笑:“我尽量。”   “嗯……我看看……”   道童一本正经围绕着夙沧转过两圈,傲气稍敛,口里不住地啧啧称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说你不曾渡魂,本大仙倒有几分信了——得了凤鸟血肉,千百年肉身不腐也有可能。不过毕竟不算真正的凤凰,每百年就要经历一回‘涅槃’,素闻涅槃须焚身以火,苦痛非比寻常,记忆亦会错乱消散。你竟能支撑这么久还未陷入疯狂……啧啧,很是难得,很是难得啊……”   “等等、等一下!”夙琴惊呼出声,代替木然伫立的夙沧打断他道,“什么叫‘得了凤鸟血肉’?沧沧是篁山九凤鸿漓的女儿,她就是货真价实的凤鸟啊!”   “九凤?女儿?怎么可能,你仿佛在逗本大仙笑。”   道童意味深长地眯缝起眼睛,两手拢入袖中,目中无人的神气间头一次漫上了些许怀念之色。   “‘鸿漓’这名字,倒也有上千年无人提起了。她修为大成之际,本大仙还是山里一只仓……咳咳!本大仙年纪尚轻,对她很是欣羡。可她不知怎么的想不开,竟去对人间修仙门派大肆屠戮,末了还设下什么缚魂法阵,妄图阻断轮回,这才招了天谴……啧啧,逆天行事,终归万劫不复啊。”   “天……谴?”   众人闻言神情皆变,长琴更是眉目间怒色隐然。夙沧原地晃了几晃,像是咳血一样从喉咙里吐出这两字来。   “是啊,天上那个谴。哎呀,不过这也是本大仙听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说起的,好像鸿漓要在人间苦行千年,其间所爱必将反目、所求皆要失遗,凄惨落魄得很。堂堂一方之主落到这种下场,何其讽刺!真教本大仙都笑不出来了。”   “噫,这怎么跟夷则小哥的言灵偈似的,也忒毒了。伏羲果然是个LowB喔。”   夙琴小声吐槽,但是旁的人听不懂,唯一能听懂的夙沧头脑混乱没在听。   而那道童似是对同属异兽之列的九凤颇怀感伤,不愿多提,话锋一转又落回到夙沧身上:   “不过,你说你是鸿漓之女?笑话,龙凤旁支,灵力岂能如你一般微薄贫瘠!啧,还少了条胳膊,若是九凤早该长回来了。依本大仙之见,你不过是一缕残魂,依托于九凤血肉化了人形,至于原身嘛……我想想,嗯,最多也就是个凤爪凤头吧。”   “……………………咦?”   “什么?!”   这一下轮到玄靖惶惑失色了。他曾到过篁山,自然能与夙沧联想起同一物事。   凤头。   凤头。   ————凤、头?   夙沧依稀记得。   她宁可自己不要记得。   那夜玄霄与她一同逃离险地,他曾经这样说过:   “那具骸骨生有九条脖颈,其中一条在根部附近断去,想来也曾是个头颅。”   篁山之中,尸海深处。   那具被他们推认为“鸿漓”的白骨之上,的的确确,是少了一个头。   “……不对。我,我是……”   脑海里有声音涌上来。无数庞杂吵嚷的噪音,像涨潮一般不可阻挡地将她意识淹没。   ——若由他们自去投胎,谁能保证来世不会辛苦。我许了他们的好日子,还没来得及给……生死有命?我偏要改他们的命!   鸿漓!   不会错,是鸿漓的声音。   ——以吾命魂,镇全村生灵,保其魂魄长驻。以吾四魄,守全村思忆,令其不忘前尘。祭吾骨血,取吾妖力,布天罗地网,护佑死者尸身不腐,进犯者有去无还。吾鸿漓,在此……自裂神魂。   篁山。九凤。结界。裂魂。   ——……我是谁?这地方是……篁山。你是……梦貘,寂,破……寂破,你认得我吗?   ——怎会如此,因为魂魄残损,竟连人格也与往昔不一了……鸿漓大人!您才刚从头颅中化出完整鸟形,感觉如何,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鸿、漓……我么?我是,鸿漓…………   “沧隅?!沧隅,你可还好!”   长琴的声音如此空泛,像是自极渺远的彼岸传来。   沧隅。   他在叫沧隅。   可是沧隅…………是谁啊?   ——不对,我不是!我不是鸿漓。我确实继承了她的记忆,却没能完全沿袭她的爱恨喜怒。她干的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那,寻找回生秘法之事呢?鸿漓大人吩咐,要我辅佐她剩余的二魂三魄去六界游历,务必让被她镇住魂魄的村人复生……   ——我会完成。我虽与鸿漓不同,却是因她而生,我的骨血魂魄皆为她之所有,自然要实现她的愿望。更何况,我早一日归来,这个阴狠结界便可早一日解开。   “‘沧隅’?”   夙沧对长琴的呼唤恍若未闻,小道童却闻声皱眉,忽然间醍醐灌顶般地一拍大腿。   “哎唷,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你就是那个沧隅啊!!日前我来到这村子,发觉全村都被笼罩在某种特异妖术之下,给所有人脑子里都安插了一个叫做‘顾沧隅’的姑娘,哦,还有个什么琴的。我还在想她们是谁呐!!”   顾沧隅。   鸿漓与沧隅。母与女。   可是所有人都搞错了。   其实从一开始,世上就只有鸿漓。   ——鸿……不,大人。寂破冒昧一问,今后我该如何称呼于您?   ——沧海无边,愿守一隅清明,便叫沧隅吧。至于鸿漓……我想,我或可将她当做我的生身之母。不过对这位心狠手辣的“母亲”是爱是恨,我可就说不清楚了。寂破,你认鸿漓为主,如今我不当自己是她,你可还愿意助我?   ——这是自然,鸿漓大人的夙愿必须由您实现。况且沧隅大人的样貌……当真是,咳,十分可爱。   ——哈?你这个貘啊,是不是有点毛病?   “我……九凤,鬼车,鸿漓……沧隅…………”   这边夙沧神游九天,那边道童尖细的嗓音仍在继续:   “乌头村的村民活在幻术之中,怀抱着假造的记忆却不自知,本大仙素来慈悲为怀,随手就给他们把这妖术解了。可还有一家人怎么也忘不掉‘顾沧隅’,眼瞅着就要被当疯子赶走了,这不,我刚去补了一把,把他们的记忆都——”   “什么?!”   夙沧猛然自浩荡无涯的回忆之海中惊醒,一步上前揪起了道童前襟,嘶声吼道:“你说什么!!你对我爹娘做了什么?!!”   “没、没什么呀!”道童被她骤变的狰狞面目吓住,方才那副趾高气扬的架势瞬间矮了三分,“本大仙,我,我就是消除了妖术给他们带来的幻觉,让他们彻底清醒了!本大仙可没干坏事啊!!”   “我日你先人!!!!!”   夙沧这一声吼得嘴里眼里都要迸出血和泪来,再不与他多话,随手把人一搡就撒开了腿没命地向村中跑去。   “喂?!臭丫头,你做什么,给本大仙回来!”   道童还欲阻拦,却只见夙琴和玄靖揣起了石头作势要砸;一袭长衫曳地的青年横琴在前,如玉眼瞳清润而笃定。   “痴愚之辈。妄你修炼千年,竟不识人间天伦……你我已无话可说,若要阻她,便请先过了在下这关。”   ……   “呼、呼…………爹!娘!!我回来了,是沧隅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离开你们太久……”   夙沧上气不接下气地撞进家门时,正遇上柳青虹小心翼翼地捧着面碗从厨房出来,步伐仍是风一样的轻快稳健。柳青虹看见来人,抬头先向她绽了个笑,容颜慈祥眼神和煦,正是夙沧再熟悉不过的“母亲”模样。   “娘……”   夙沧半是惊喜半是张皇,嘴唇一时颤抖得不能自持。   然后,她就听见了母亲的回答。   “好姑娘,你是哪家的孩子呀。怎么这样慌张,是不是迷路找不着娘亲了?”   “………………”   原来世上会有这样一个瞬间。教你感觉到万事皆休,天地都似不复存在,神智却无与伦比的冷静清明。   冷静,就是冷而又静。   无嗔无怨无色无声,整个世界都成了空旷死寂的沙漠。   如此平和。   如此绝望。   夙沧已有许久不曾向人撒过谎了,空怀着一身演技无处施展,如今终于是找对了地方。   她立马脱口而出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同娘亲闹了别扭,跑出来玩儿罢了。想想真是太任性了,我马上……就回去找她。”   柳青虹和蔼点头:“那就快去吧!别让娘亲等太久了,她怕是要心焦呢。……说来奇怪,我仿佛觉得,自己也像是在等着谁回来……”   说着她便低头看向了手中的面碗,皱着纤秀的眉毛若有所思。   她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而且是什么非常重要、非常宝贵的事物。但她想不起来。   因此她只能久久凝视着那碗长寿面发愣,久到夙沧也不由自主地循着她目光向下望去。那面煮得真漂亮啊,细而不软,色香俱全,上头尖尖地撒了一把翠绿葱花,还摊了个形状标致的糖心荷包蛋。   那鸡蛋金灿灿,热腾腾的。   就像是,好梦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配乐是金光布袋戏的《叹三世兮步尘芳》,本章建议配合着BGM慢慢撸。 我保证!这里是谷底,全文都不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了(也不太可能有了。)大部分的真相都在这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正太没有恶意,只是头脑简单,看见妖术就想解,狐三太爷之流的熊孩子吧……这也是偶然中的必然,沧沧长不大迟早会暴露真身,不可能与假造的父母长伴,总会走到这一步的。 【所以真相是,沧沧没父母没亲人,甚至没有实体,她只是鸿漓分离魂魄时阴差阳错,诞生的一个“人格”。】 PS:琴姐身体是鸿漓用妖力做成的傀儡,为了在沧沧涅槃弱小之时保护她,当时的鸿漓非常疯狂,除了自己和寂破已经谁也不信了。 就这样,九凤命魂四魄成为阵眼永驻篁山,沧沧作为半身,背负了天谴,一直为了实现复活村民的愿望辗转人间(算是跟琴爹殊途同归)。失忆的十六年是沧沧仅有的幸福,然而好梦终须醒,她在失去幻梦的同时想起了真实。从篁山到琼华,从顾长别到玄霄,这是她的轮回,但这次不会再是一样的结局。 本文HEHEHE说三遍!下章放被这个故事日了三观的霄哥,国际惯例:“我年少气盛,伤了一个人的心”“大哥方才说了许多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玄霄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座山,山里有只鸟,鸟儿头很多,数数有九个。   最初的九凤鸿漓不过是只普通异鸟,每天看日升月沉纳天地灵气,闲着没事儿就出山飞两圈,助上个把人为乐,再静静苏一苏远处山头的太子长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被篁山一带的村民称作“神仙”。人们感激九凤赐福,便为她建起庙堂,虔诚祭拜,并祈求“神仙娘娘”恩泽长久,护佑其子孙后代。   对于这些弱小的追随者,鸿漓一向有求必应,全力施为。然而人妖纷争日渐激烈,终于到了凭她一己之力无法护人周全的地步。   于是鸿漓现世向众人说明利害,带领愿意与妖共处之人归隐篁山,从此避世而居,不问外界。篁山妖族对鸿漓忠心臣服,并无异议,遂与村人同住,成就桃源之景。   这就是我与玄霄看见的幻境。   ——至少,那曾经是真实的。   此后光阴荏苒,世上多少无谓鲜血汇成了沧海,累累白骨又把沧海填作桑田。而篁山自据一方,逐渐成为独特的“半妖”村落,安宁和睦,再无人妖界限之别。   只可惜欲念无穷,天地何其广阔,又岂是人人都能安居一隅。   所以,有人向神仙娘娘提出了新的愿望。   “不想一生囚禁在此,想去外面自由自在地生活。”   “可是外面很危险。”鸿漓劝诫他们,“人会杀妖,妖会杀人。你们大多非人非妖,不容于常世,在外难以自保。”   第一个人退缩了,还有第二个。第二个被她吓跑了,第三个、第四个又会跟上。   鸿漓是只没什么原则的鸟,最终她在村人、尤其是孩子们的苦苦哀求之下选择了妥协。既然无法打消子民的愿望,她便决意为他们改变这个世界。   ——然后她一败涂地,在短短数个时辰之内看见世界终结。   其实平心而论,顾长别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自觉此等大事难以定夺,在权衡利弊之后,将鸿漓的愿景一五一十呈报了掌门而已。   他本就不善言辞,那一日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子、熬干了唾沫星子,竭尽全力想要让师父明白,自己并非“被妖女蛊惑”,而是由衷认可了篁山村落中的祥和图景,不再将妖魔视为娘胎里带来的原罪。   顾长别真诚希望,自己最信赖的师门能与鸿漓一起,让那样的清平世界来临。   “弟子誓与篁山同道,心意坚决。师父若不允准,要将弟子逐出门墙抑或立毙掌下,弟子都甘心领受,绝无怨尤。”   说完他连牙关都已咬紧,却不料师父一捋长须和蔼笑道:   “你不为世俗偏见所拘束,能够坚守本心,常怀宽和善念,何罪之有?你且起来,老夫有意与你那妖族朋友一见,还要劳你安排。”   顾长别想过挨骂、想过挨打、想过挨杀,向师父表明心志的一切后果他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尊崇有加的掌门师尊是个心机吊。   他严守师命约来了鸿漓,鸿漓也仗着艺高胆大单身赴宴——货真价实的鸿门宴。   她方一踏入山门,便被派中七位长老结阵困住了身形。若论实力,鸿漓自是在他们任何一人之上;但一来对方以众凌寡,二来占尽天时地利,她乍遇陌生道法,一时间竟是难以脱身。   “小长别,”鸿漓怒极反笑,笑得冷冽锋利,如同一把出了鞘的钢刀,“这是什么意思?”   而顾长别愕然无话,脸色煞白像具死尸——他懵逼了。   阵中一位长老红光满面、声如洪钟,百忙中替他做了回答:“篁山汇聚天地灵气,何等宝地。吾等替天行道,岂容它落入妖邪之手?掌门已率众前往山中斩草除根,闲话休提,妖女受死!”   看过几本小说的人都知道,这,便是教科书一般的作死。   所以他们都死了。   鸿漓破阵之后并未恋战,拖了三观尽碎的顾长别直奔篁山而去。然而终究是太晚了,他们抵达时只见尸陈遍野血海横流,村民不论人妖无一幸免,往日欢声尽作了哀哀鬼哭。   “……娘娘……长别,哥……哥……”   有个小女孩儿从血泊中睁开眼来,脸容蜡白气息奄奄,像是一瓣行将成泥的落花。   她的父母倒卧在她两侧,身首间仅剩一点皮肉相接,两臂却仍紧紧交缠着护住幼女。鸿漓倾身去看那孩子,只见一剑透胸既狠且快,不给人留半点生机。   “晚儿。”   鸿漓握住女孩儿的手,低头看见她血染的纤细脖颈上横卧着一道长穗,是自己为这孩子编的璎珞,冀望能守她一世长安。   可是如今的篁山血光遮眼,唯见滔天罪业,不见长安。   “晚儿,别睡。”   她又叫了一声,很想把这孩子留下。但晚儿的身躯太脆弱了,根本承受不了九凤炽烈的妖力。   “娘娘……晚儿……好……难受。晚儿是……是不是……再也、不能……不能……长大……了……”   “不会的。”   鸿漓已有许久不曾和风细雨地说过话了,开口时有些生硬,轻柔低哑如一把握不住的流沙。   “娘娘说过,你将来会出落成个沉鱼落雁的大美人儿,比娘娘美上千倍百倍。”   晚儿便挣扎着笑:“哈哈,娘娘你……说谎。这一次,说得不好……连……我都、能……发现了……”   “那,算我说谎好不好?别说话了。”鸿漓将声音放得更轻。   “晚儿……好想让娘娘……看看,我长大的……样子…………”   “晚儿,听话。”   “…………”   “……晚儿?”   “…………………………”   少女眼睫上坠着沉甸甸一滴清泪,晃啊晃的还没落下,人已偎在鸿漓怀中静静地断了呼吸。   ——鸿漓所深爱的世间,就此与她的天真善念一并终结。   心魔暴长,狂念丛生,所有作为“神仙娘娘”度过的温软时光都成了酷刑。最后无力跪倒在地的顾长别所看见的,只是沉溺于往昔回忆而发狂的凶戾鸟怪,早已不是昔日鸿漓。   “连老弱幼子都不放过……斩草除根,很好,好一个斩草除根。毁我故土,屠我子民,人间修仙,原是如此情状!!————你们全都该死!!!”   ……   再往后,就是我已经知道的故事了。   鸿漓运使禁法自裂神魂,以自己的命魂、四魄、以及妖力与血肉为代价,镇住了全村人的魂魄。余下二魂三魄附于她一首之上,由貘妖寂破出手斩下,化为了完整鸟形。   那便是“我”的出生。   我没有名姓,没有亲族,没有来历。鸿漓的回忆就是我的回忆,鸿漓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我在世上唯一被赋予的使命,就是走遍天下求取起死回生之法,救回篁山那些化为活死人的村民。寂破在结界之中设下幻术,让他们忘却了自己凄惨的死亡,千年来行动宛若生前,只在擅闯的修仙者面前恢复本来面目。   我不愿牵连无辜,遂在村落各处入口题字:“修仙者不得入内”——由于寂破莫名热烈的眼神太渗人了,之后我又随手加上了“与貘”。   其实没什么用,反正寂破也不会听。   至于顾长别……现在想来,也许我并不恨他。   他是个好人,但也仅仅是个好人。他以为世上能得双全法,不负鸿漓也不用负他的师门大义,哪里有这样容易?鸿漓放了他生路,我虽不恨他,却也不想叫他活得轻松爽快。自称鸿漓之女邀他同行,便算是我初来人世与他开的一个小小玩笑。   我想他是爱着鸿漓的,而鸿漓爱不爱他,谁又知道呢。在我达成目标、化为乌有之前,世上不会再有鸿漓;而鸿漓复苏之际,我也没机会再问她了。   ……   我做了一个梦。   孤独而又悲伤,让人想要掐着胳膊逼自己醒来的梦。   ——但现在我已明白,这十六年来“顾沧隅”的人生犹如大梦一场,此刻这个梦境才是如假包换的真实。   真实无疑是比假象更可怕的东西,当它袭来时你无处可逃,你只能面对。   所以我已决定面对。   从梦里醒来,回到清醒的噩梦之中。   ……   ……   ……   “……!!”   像是在梦中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夙沧猛地将眉头挤作一团,牙齿咯吱作响,很快便有串血珠自她唇角淅沥沥滑落下来,在胸口白衫上洇开了点点红斑。   她睡着了,但睡相实在称不上安稳。   有道人影正端坐于床前凝眸看她,黑瞳黑发白面白裳,窗外如水月光将他从头到脚泼了个透亮,越发让那张清冷面孔泛出一层近于病态的瓷白,仿佛随时都会砰然碎裂。   “……”   夙沧收紧牙关的同时玄霄也将唇抿起,片刻后短促地一个开合,无声倒吸进一口凉气。   抿唇吸气都是为了忍痛,那疼痛一半来自于他如遭火焚的脑髓深处,另一半则是来自于腕骨——几乎被夙沧咬在齿间生生挫成了两段的腕骨。   蜿蜒漫过小臂的血痕阴森诡异,落在他眼底却像个思过的印记,带有莫可名状的安心。   这次不是她的血,那很好。   “玄霄师弟。”   玄靖站在门口叫他,眼下一片乌青,眼里全是疲惫忧虑,“你多少去歇一会儿,这里有我们顾着。还有你的伤口,再不处理都该烂了,夙琴师妹可冲我闹脾气呢,她问你是不是想给沧沧招病菌。”   “无事。”   玄霄只是摇头,听不懂也懒得去听。   玄靖苦巴巴地从额角抹下一手汗来:“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你这副身子骨金贵得很,弄坏了我可赔不起啊。就算掌门和长老们正忙着闭关,大师兄跟瑶瑶可还没瞎呢,迟早会有人下山找你……”   “那便待‘迟早’再说。”   玄霄更没什么好脸色给他,正不耐间忽地刹住了语声,眼一撇向玄靖投去灼灼冷光,“——师兄这番关切,是当真为我,还是为了我对琼华有益?”   “……”   玄靖没想到他会如此诘问,当下亦是屏息,脸上青红交错着闪过好几道颜色,末了定格在一帧灰黄无力的苦笑。   “我才想要问问师弟。你在琼华,究竟见着了什么?”   “…………”   玄霄半刻无话,倾过了身似是要将额头向床柱上抵,结果一走神靠了个空。   “……师弟,你怎么样?”   玄靖一向游离于门派核心之外,此刻方才后知后觉,猜到飞升计划该是出了个大篓子——或许对太清不值一提,在玄霄身上却有千斤重量。   “是宗炼长老。”   短暂的静默后玄霄开口,一把凌厉嗓音里含了沙哑,依稀是透着意气消沉的漠然。   “自从我上回下山以来,羲和便一直运使不畅。师……她曾提过‘望舒阴寒伤身’,那羲和又当如何?我虽不信本门至宝会如此凶险,但疑虑难消,仍是寻了宗炼长老一问。”   而宗炼尴尬愧悔的回答,令他在羲和火焚之下如坠冰窟。   原来羲和、望舒双剑虽有通天之能,其性却凶煞无匹,宗炼亦是铸成之后方才惊悟。若修炼顺利还好,一旦走火入魔,双剑宿主轻则心性大变,重则危及性命,原是死生各半之局。   将如此凶剑交由弟子修炼,宗炼亦觉不妥,但无奈琼华数百年夙愿在此一举,断无半途而废的可能,便是硬着头皮也只能推他们上了。   此话由夙沧夙琴道出,玄霄自是不信;如今宗炼开口,他才真的不能躲也不能避了。   “双剑之事……怎会如此……”   玄靖听得一阵毛骨悚然,“那宗炼长老怎么说,可有破解之道?”   玄霄阖目冷笑:“他说会全力寻求遏制之法,为了琼华大计望我继续修炼……为免夙玉多心,最好也勿将实情告知于她。若依师父的意思,大概是连我也要瞒着。”他语声原是干涩平板,说到此处也不觉添了愠怒,“其实我与夙玉,又哪里是贪生畏死之人!但我自甘为琼华牺牲性命,与他人为了大局不顾我生死,难道便可一概而论?!”   “这个……掌门对你一向爱惜,若真有什么不测,也定会全力救治。”   玄靖为玄霄语中冰冷的怒意所慑,竟不自觉地掉头为师门说起了好话。   “所以我才有此一问。待我关怀爱护,是为我,还是为了琼华?”   其实问了又如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琼华负他他不能负琼华,飞升得道亦是他一生所求,他的路并不因心生忿怨而有改变。   但却有一点肯定。   ——以为是爱护自己的人欺瞒于他,那么,原以为要害他的人呢。   “‘仙妖神魔,更在人心’……呵。求仙者如此行止,当真令人齿冷。放眼众人,也唯有……”   玄霄握了夙沧紧攥成拳的左手放在掌心,那样的挣扎苦痛不能作假,她声称要阻他飞升时正气浩然,其中悲切更是情真。他原就聪敏,更非黑白不分,如今在失望寒心里将旧日的傲慢与偏见都剔尽了,两下里串联,渐渐地便能窥得一线真相。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搞错了,错得荒唐可笑。然而这天大的错处,他却是在宗炼明言“鬼车乃羲和剑骨,万不可缺”时方才领悟。   ——倘若夙沧早有图谋,为何又要将鬼车之骨给他??   助琼华铸成了羲和又不让人用,她若不是当真一无所知,那就是脑子有毛病了。   ……虽然后者的可能性也挺大。   至此玄霄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疑念,这才决定离山寻访,无论如何都要查证夙沧上山以前的情状。而他选定的头一处,便是夙沧在闲聊间向他提过好几次的“故乡”。   不想这么快便能相见。不想如今一见,她竟与他隔开了千年时光。   夙沧离开顾家之后旋即力竭,已有整整一日昏睡不醒。回溯和接受记忆都需要时间,除了她自己之外,无人能陪她承受这千年的寒苦。   小伙伴们团团围着她操碎了心,而夙沧的反应远比众人所想更为平淡,不流泪不悲鸣,脸容苍白却很沉静,直挺挺横在床上像是进了棺材。就在长琴松了口气说要出门找些滋补草药的时候,留守的夙琴帮她擦汗,不经意看见她嘴一张,这才发觉夙沧牙咬下唇,几乎凿出了密密的一排血洞。   玄霄便是在此时随着村中偶遇的玄靖赶到,进门先是哑然,随即不问缘由大步上前,推开了企图把毛巾往夙沧嘴里塞的夙琴,然后一手卡住夙沧下颌让她张口,毫不犹豫就将另一边的手腕递了上去。   “……师弟?!”   “随他去,别拦着。虽然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活该。”   夙沧牙口真的好,不哭不叫只是咬,玄靖和夙琴站在一旁都觉得幻肢抽痛,场面惨烈如同割腕现场。   此后夙沧一直未醒,玄霄便也入定般纹丝不动。听着玄靖絮絮讲完此行遭遇,他坐得就更是坚实了。   所有猜疑都已底定,她自己都在鼓里蒙成了傻子,如何还能来蒙他?真是笑话。   索性让她把手咬断倒也干净——他几乎是宣泄一般地想。情债难还,还不上便将苦痛均分,也算一种公平。   “你不曾骗我。”   忍痛的间隙他低头,看着昔日无忧无虑的少女容颜惨淡,近在咫尺却又像远隔天涯。   “你我不能同道,但你到底不曾骗我。”   那恍然便是他方才质问的回答。   即便所有人器重于他都是为他才华、为了成仙大业,甚至连他自己也不例外,却有一“人”是不顾利弊不问缘由,铁了心只念他好的。   如何能不动容。   如何能不悔恨。   如何——能再负她。   但却是不得不负。   “双剑飞升之计,已是箭在弦上,不可不发……即便九死无生,玄霄也决意一试。”   ——你是否真心待我?   无论夙沧答案如何,他的答案、他的人生都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羲和剑因你而成,你既不愿它为我所有,若此去还能回转,定会奉还。”   “玄霄师弟,”话未落就有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清灵脆亮一如往昔,“这是‘大逆不道’之语。公共财产怎么好随便送人?”   “?!”   玄霄低头正迎上少女星斗般的眼目,黑亮亮濯然有光,眼波深处却是幽邃,无嗔无喜一派安然。她当然还是她,可依稀又不像是她了。   而夙沧接下来的动作亦非她以往所有——她二话没说就从玄霄掌中抽出手来,一把揪着他领口朝下一掼,旋即整个人翻身上去颠倒了位置。   “师弟你不要乱动喔。琴姐说你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部位是不能碰到我的,否则大家都会被和谐。”   夙沧猛睡过一觉后神魂清爽,虽有哀伤但更多的是斗志昂扬。   原来她的过去如此。   原来她所背负的过去,不过也就是如此。   这会儿她眼中前路通明,胸中随之生出多少年都不曾有的潇洒,像是回过头就能将古今都看清。一手撑到玄霄耳侧,她的笑容里货真价实有了经年妖物的狡黠:   “我知道你视此剑如命,但骨头我浑身上下都是,倒不很在意这一根。剑就不用了,那我若要人呢,你肯不肯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BGM:回梦游仙 鉴于我不能描写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部位所以自己知道是床咚就好啊!终于可以写霸(dou)道(bi)总裁凤傲天了我的内心是狂喜的!浴火重生的(老)少(妖)女(怪)终将成王! 再说说最近让群众十分愤怒的玄霄。这人心是软的脑子是清楚的,但他的原则和理想排在感情前面,火气上来还喜欢放狠话……真是注孤生。他大概有两个转折点,一是十九年冰封让他对琼华失望(无人顾我生死),这里把这点失望提前了(在座的各位全是垃圾,但我还是要飞);二就是九天老娘抽他脸了……(爆炸吧天界!!)他过了那个点都会认错的所以原谅他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话说琴爸爸回来要杀女婿了(。   ☆、谓我何求      “剑就不用了,那我若要人呢,你肯不肯给我?”   伴着一缕鲜活暖气,方从梦中醒转的夙沧言笑如花,牙关一启就将这句话吹到了玄霄脸上。   “你……”   而玄霄抬眸凝睇,一时间木然不能反应。   不是惊骇于她话中挑拨大胆,而是仓猝间无法置信——夙沧竟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在他面前睁开眼睛,向他搭起了话。   她那副模样多熟悉啊,脸颊绯红,眼光清亮,吐字畅快如山风横扫,半点儿生疏隔阂也无。   倏忽间天地都远去了,玄霄看着她便有瞬息的晃神,只觉得夙沧仿佛还是刚从醉花荫纷扬的落英下醒来,自己还她赠物、割袍断交、抵剑于她颈边的情景皆是幻象。   但那并非幻象。   就在短短十数日之前,他还一心认定夙沧对琼华别有图谋,与自己相交不过作戏一场,为她惦念留情皆是虚妄。   若非羲和与九凤灵火共鸣以致暴烈难抑,他本不至于这么早便体验阳炎焚身之苦,亦不会发现手中“神器”隐匿的凶险真相。夙沧虽对他心死而不曾直言点醒,但曲折回环殊途同归,她终是助他开悟。   “以德报怨”四字已足够令人承受不起,更何况德太重怨更深,她寄他真情他弃如敝履,她碎心遭劫他置之不顾,分明一出最完美的负心剧本,简直恨不能去找时光机。玄霄性情刚愎却也恩怨分明,此刻他胸中愧悔俱全,自认对夙沧亏欠沉重,受她再多痛恨呵责也是应当。   可看她神情——她当真能全不在乎?   她怎么能不在乎?   “诶,怎么你练剑练成哑子了么。难得再会,说句话来听啊。”   夙沧仿佛对玄霄这番纠结全无所察,换了个姿势以手肘抵住他肩头,莺啼般的嗓音里笑意盈然:   “我问你呢师弟,若要你情债身偿,你还是不还我?”   “……噗!”   玄靖本已如木雕般僵在门口,闻言终于醒过神来笑出了声。他自觉是个功率堪比昆仑天光的超大瓦电灯泡,正有心悄然远遁,不想却兜头碰上了风风火火冲来的夙琴:   “玄霄我跟你说你再粘着沧沧不放我可要报警了!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卖,拜托你让她挣开让她明————沧沧?!!你——玄——你在干什么!好哇,说要照顾沧沧,你自己倒先躺平了!你,你给我从她下面滚出来——!!”   夙琴越说越是心头火起,说着说着就开始龇牙捋袖子,颇有修罗场上一决生死的架势。玄靖见势要糟,赶紧慌不择路地撞上前去挡道:   “师师师妹!冷静,冷静!我以人格担保,这一切都是自愿发生的!!”   “什么自愿?!强干犯都这么说!!”   “不是,你先睁开眼看看是谁在干谁……”   “?!”   夙琴用力揉了揉因彻夜未眠而酸胀迷离的双眼,正迎上夙沧笑吟吟向她招手:   “琴姐莫急,我眼下灵力虽只得九凤一毛,但怎奈品种太优秀,要摆平个把凡人也绰绰有余了。”   “……”   夙琴眼瞅这孩子眸光雪亮神采飞扬,不大像个悲痛痴癫的模样,这才把悬起的半截心放回了肚里,手扶着门板感慨道:   “你这个B装的好,我给十分。”   但随即她又面色一沉:“沧沧你可想清楚了,冲动一时爽善后火葬场,在我看来他赚大发了,但万一他反过来记恨你毁他清白,死缠烂打要你负责可怎么办?”   “这个么。”   夙沧煞有介事地竖起一根食指点着自己脸颊,“那我就负责咯。篁山周遭几十里山水都是鸿漓划开的地盘,算不上富可敌国吧,在人间做个彩礼也该够了。”   “…………”   眼见门口围观群众越聚越多,玄霄不敢再耽搁,臂一长便握住了夙沧手腕,无声地催促她将目光转回到自己身上。   “夙沧……师姐。”   终于,还是这样唤她。   寥寥四字长得像要花上千年刻写,这称呼流过舌尖的感触亲切而又陌生,牵动他脑海中一幕幕翻涌起曾有的邂逅相知——以及反目相离。   要向她道出的话语,早在来时便已于心中操演了百遍。告诉自己生为妖类并非夙沧过错,告诉自己她一段衷情值得倾力相偿,及至开口却仍是注了疏远的寒意,声如冰泉冷涩,难暖心田。   “此前确是我冲动武断,错怪于你。玄霄自知前非已铸,覆水难收,我无意辩解,亦不求你原谅。除却放弃飞升之外,若有任何事情能让师姐释怀,你尽管开口。”   “嗯嗯……”   夙沧难得安分地支着腮听他讲完,眼里有温软触动一聚而散,随即又是促狭的调笑铺天盖地而来:   “虽然你最后那句话讲得很总裁啦,但真总裁开口可不会带‘除却’。况且我的条件早已开出,你还没答好不好呢?”   “此事…………”   玄霄不动声色地撇开了视线,“……师姐自重。”   经历过聚散离合,到头来,他仍旧只有这一句话应她。玄霄对于夙沧这等样人(鸟),大约也算是遇上了劫数,真正拿她没有办法。   “哎你又叫我‘自重’,重个头,真想要我一辈子做头人见人馋的肥鸡么。”   这回夙沧却不再买他账,支起了身子向后退开半尺,作势就要将人向他膝头沉下去,“你不妨自己感受一下,看我分量是不是已经够重?”   “师姐?!休要胡——”   “…………啊。”   促使夙沧停下动作的并非玄霄喝止,而是门边不知何时多出的一位青衣看客。此刻他含笑拢手斯文依旧,温润面容却已笼上了一层与他衣衫同色的严霜,谦柔语气落在耳中宛如惊雷轰响:   “夙琴姑娘。在下方才回转,敢问目下这是何种情状?”   “呃……”   夙琴只觉全身血液轰地冲上脑门,忙不迭地捂紧了鼻子才敢回话:   “报告男神,沧沧她瞎了,还不肯治。”   长琴闻言挑眉,也不同房中面面相觑的众人闲话,衣角带风径自上前,长袖一卷便魔术似的推出碗汤药来,将碗底磕上夙沧床头的同时出语森然:   “吃药。”   不等夙沧应答他又转首,目光幽幽地悬浮在空中一点也不知看向哪处,发话对象却很清晰:   “你,随我出去。”   ……   ……   次日清晨。   “好慢!真的好慢!他们是走去哪里谈人生了啊?少恭精神不稳定,不会转头就来个杀人埋尸一条龙吧……”   “不会不会,他杀了人从来不埋尸的,都是拿去喂虫子。”   夙琴贴心安慰着比自己年长了一世纪的小姊妹。   “沧沧你往好里想,也许他们只是不打不相识,一不小心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呢。毕竟同人里这俩也是有CP的,虽然我不萌……”   夙沧却好似全没听进去一般,仰头向天放空了眼神,半张着嘴喃喃念道:   “你说他怎么比我还生气啊。师弟欠我多少,还能叫他用人来还;我欠了少恭的,大概只能给他找个老婆来还了……他喜欢什么样的来着?”   夙琴一拍桌子不假思索:“就我这样的啊!!”   “琴姐。小点声,要脸。”   玄靖烦忧玄霄安危,原是在门口心乱如麻地来回踱步,这时也走近前加入了谈话:   “夙沧师妹,我知玄霄负你甚多,但眼下他已回心转意,不知你可否代为劝解那位先生……”   他一语未落,那厢夙琴已是摇头不断,口中“啧啧啧”咂得响亮:   “师兄你太甜了,他可是玄霄耶!上一秒还在拍胸脯担保‘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下一秒就闹脾气说‘云天河你真令人不快’;上一秒发飙‘兄弟阋墙老子早习惯了’,下一秒就能道歉‘大哥说了许多气话,你别放在心上’——的玄霄耶!!单论变脸功夫,我看安嘉和也比不上他。幸好天河神经粗,否则被他这么变来变去捅来捅去的,脑子早都要穿孔了。反正我看这人一分钟一个主意,谁信他谁傻逼。”   玄靖一下就给她绕迷糊了:“云天河是谁?安嘉和又是谁??”   “在下亦是好奇。”   长琴飘然而入,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探头,“普天之下,竟还有人能与那位少侠一般脾性?”   “哇?!!”   玄靖当场给他惊得跳开两丈,夙沧虽也错愕,却还是不慌不忙抬头:“先生回来啦。师弟呢,你把他埋去哪里了?”   长琴便只苦笑,拉开条凳子在桌边坐下身来,答非所问道:“沧隅处处皆好,可惜眼光太差。”   夙沧撇嘴不以为然:“最近仿佛每个人都这样说我,你们故意的?”   长琴的挖苦虽然尖刻却也只此一句,他先是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上杯茶水,旋即看牢夙沧端正了脸色:   “沧隅,你记忆已复,将来作何打算。”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夙琴头一个张开两臂扑上了方桌:“真的?!沧沧,你什么都想起来啦?那、那真如玄靖师兄推测,你原本是个鸡头?!!”   “这……”   夙沧眼见瞒不过去,只得举了茶杯向长琴略一点头:“先生慧眼。不错,那地仙好心办蠢事,却也阴差阳错助我记起了昔时——在下不才,身负鸿漓二魂三魄,正是篁山九凤一首化形。”   “……”   夙琴从未在沧沧身上见过如此庄严气度,闻言不禁瞠目,“明明跟我说的意思一样……古人讲起话来就是叼……”   “啊哈哈,一般叼啦。”   『她每百年就要经历一回“涅槃”。素闻涅槃须焚身以火,苦痛非比寻常,记忆亦会错乱消散。』   长琴思及那地仙所言,反观自身,神色间便有了同病相怜的苦意。他心中百感交集,眼光定定地凝在夙沧脸上注目良久,方才有一言伴着叹息吐出:   “当真是……辛苦你了。”   “哪里。”   夙沧还是含笑,摇头间颊边青丝落下,其中竟已有华发暗生。   长琴隐隐心惊:凤凰一脉几近不死不灭,自是不会衰老,何况夙沧灵肉俱损,根本长不过十六岁模样?那白发分明是她的翎羽本色,而她眼下外强中干,已然无力遮掩。所谓潇洒蛮横霸道总裁,不知其中又有多少是她演技。   他原该想到,“涅槃”不过比渡魂少了一道夺舍工序,对魂魄的损耗同样非同小可。身为九凤傀儡的夙琴自是命在旦夕,身为半身的夙沧又能撑上多久?   若要保她与夙琴性命,前路便只余一条。然而,那条路是…………   夙沧看出长琴眼里隐忧,抢先开诚公布道:“我明白你在恼什么。你放心,琴姐和琼华之事都须着落在我手上,我不会轻易地狗带!哦,狗带就是嗝屁的意思。”   “沧隅多情重义,我自是知晓。”   长琴又叹口气,抬手给她把散落的刘海拢了一拢,“但你可知天数荒唐,最易辜负多情之人。”   他没有多少怜悯可以施舍给旁人了,而夙沧算是例外。毕竟这世上精神分裂的多,真把整个人都撕裂的少,茫茫人海间同类最是难寻,每一个都能当宝。   “太子长琴”给劈去了半个人,九凤也只剩半个鸟,他看着夙沧便仿佛看见自己的末路,凭空里多了无限苍凉。   他是真有些舍不得她。   “沧沧,你在同男神说什么啊?什么狗不狗带的??”   夙琴懵懂听过一阵,终于还是沉不住气问出了口。   “我的意思是……嗯……”   夙沧小心挑选着最温和的字眼,“琴姐和我,我们都是依托九凤妖力而生,但这份妖力总有用完的一天。为了让咱俩能……那个,长相厮守,我想回去篁山,跟那边的命魂四魄合体。”   “………………”   夙琴花了约摸半分钟来消化设定,接着便茫然瞪大了眼睛:“这挺好啊!So what??”   夙沧却不再有下文,一手紧紧掐住桌沿,眼光飘在空中四处乱飞。夙琴犹在不解,玄靖先她一步反应过来,当即亮开嗓门大叫出声:   “夙沧不可!!那命魂四魄怀了千年怨毒,你贸然与它融合,难保不会心性狂乱、就此堕入魔道啊?!”   “什……”   夙琴张口结舌,慌不迭地掉头看向夙沧,指望她开口反驳。   然而夙沧迟疑再三,终于向她颔首。   “静静说的没错。鸿漓寄于命魂中的执念非比寻常,依我估算,我这次回转篁山,能保住自己心志的几率还不到一成。”   夙琴一下子乱了手脚,抓耳挠腮急得要哭:“那怎么成?!咱们都处这么久了,就跟一个胎里出来似的,我只知道乌鸡沧沧,可不认得什么九凤娘娘啊……”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这回轮到夙沧温声软语安慰起了她,“如今的我救不了琴姐,阻止不了琼华,甚至连自身都难以回护。逝者已不可追,我不想再失去任何现有的东西了。”   “可是你……万一你就这么给鸿漓吞了,岂不是要像两仪织一样见不到了……”   “两仪织是谁啊……放心啦琴姐,都说过我不会轻易狗带了……”   一手轻拍着夙琴微微颤抖的肩头,夙沧转过脸望向了长琴。唇发白眉紧拧,她神容里分明是有依恋不舍的哀伤,但哀伤无损刚强。   “玄霄在哪里?我该去向他告别。”   “……”   “若他能熬过苦修,我也侥幸不死,我和他在卷云台上终有一战。这一战不必等小青天的儿子来完成。”   “……你终归放不下。”   长琴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开口时抱臂环胸别了头,丝毫不掩违心模样。   “若他不曾弃你,那便该是在村东枣树之下候着。我让他在那里将前尘过往都想个清楚明白,若你也不肯弃他,自会前去相见。”   夙沧点点头起身要走,长琴见状面色微冷,像是被触动了心中隐痛。   “值得吗?”   他问。   值得吗?为一个注定与你两立的人。   而夙沧步履如风,话落时人已在门外:   “我乐意,就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霄哥成功把娘家人好感刷成了负值进入hard模式,谁让他上次下山疯狂选了一堆错误分支呢。。。何况小姨子还是老丈人的脑残粉( 沧沧的重生和渡魂一样有终点,鸿漓对她的要求是找不到起死回生之法不能回去,但现在沧沧有了自己想保护的人,和鸿漓也就不再同心了(而且仙古世界观下想复活基本是妄想啦(。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BE分歧点了www“假如霄哥已经走了”…… 下章有神秘彩蛋,彩蛋是啥下章再说w   ☆、谢衣(上)      ——那是发生在夙琴穿越以前的事情。   那一年“顾沧隅”约摸四五岁年纪,前尘尽忘脑袋空空,当真如初生孩童一般懵懂不识人事。   那一年地上洪水肆虐,如阎罗张口,眨眼就吞下了江畔数座地处低洼的小城。洪涝之后又有妖兽贪食饿殍,白骨残肢遍野皆是,景象之凄惨,死伤之沉重,远非史册间一笔数字所能言表。   而这一切都与“顾沧隅”毫无干系。乌头村地势高风水旺,植被繁茂空气清新,可算一处水火不侵的宝地。沧隅与那场天灾唯一的交集,不过是某日有群流离失所的饥民途经村口,她年幼好奇,便随着时任村委会干部的父亲出门观视。   在那里,她看见了许多张消瘦焦黄的脸,许多双昏暗失神的眼睛。   人们在浩荡天威面前无限地萎靡缩小下去,小到沧隅连这些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只听见他们口中喃喃呼唤着各路神仙名号,哀求或者祝祷,求的是余生安乐,祷的是死者安息。   唯有一个少年不曾向仙神求祷,只是漠然独坐。但见他牙关紧闭,脸孔煞白如霜雪,一双眼亮得像是藏了刀,模样颇有几分瘆人。   沧隅不解缘故,便去问他:“大家都在求神仙保佑,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求人不如求己。”   少年埋首沉声,姿态仍是拒人千里的寡淡,嗓音如他面目一般清冷。   “也对噢,爹娘常说‘靠山山倒,靠人人倒’,还是自己最可靠。”沧隅点着头似懂非懂,“可神仙不是人呀,靠神仙也不行吗?我爹说,神仙就是保佑我们人的。”   “天神高高在上,何曾庇佑过凡人!”   少年不加思索便忿然截断,在沧隅怔神的间隙他扬眉,眼里如燃业火,灼灼烧焚开一片倔强的光。   “人活一世,难道一世皆要匍匐于‘神意’之下?倒不如自上九重霄去,从此天地由我,再不用求谁怜悯,顾谁颜色。”   “我懂了!求神仙不如自己做神仙。”   沧隅快活拍掌,很为自己的理解能力而得意,“那我也要做神仙,以后爹娘有事求我就好了。而且我不用吃那么多供品,抓两把枣就够,肯定是个好养活的神仙!”   “……”   少年闭上嘴不说话了,深觉得和这小孩谈论理想是个错误。她能听懂什么呢?她看上去还不识字,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识字。   但这点轻蔑念头只在他脑中停留了一瞬——那小孩转头就磕磕绊绊跑回家给他抱了自己私藏的糕饼来,又唯恐他不肯收,找个借口说要唱儿歌帮他下饭,他不吃完她就不闭嘴,硬是盯住他咽下了最后一点儿饼末子。   “我不知道九重霄有多高,但爬上去肯定不容易。”   少年道谢时她便摆手,笑着亮出一口小白牙,“你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劲儿爬啊!我爹翻个山回来都要吃三碗饭呢!!”   这份患难恩情抵过了她所有的稚拙驽钝,让少年在父母亲族都亡于天灾之后,依然相信这天地不仁的世道之下有无垢的好,相信人间事物还值得他仗剑回报。   只是她那首“向云游道人学来”的儿歌……像祝福又像面Flag,如今想来,犹有几分难以言说的不祥。   她唱的是:   三十三天天重天,   白云里面有神仙。   神仙本是凡人做,   只怕凡人心不坚。   ——那是发生在一切开始之前的事情。   当然,彼此幼时的容貌,他们都已忘记。   ……   夙沧赶来时只见玄霄在村头歪脖子老树下抱剑而立,广袖临风,依然是一副随时都会乘风而去似的谪仙模样。   夙沧玩心大起,蹑手蹑脚到他身后拍了一下:   “师弟,想什么哪!!”   “?!”   玄霄错愕间一下退开两步,“你——师姐?……你当真来了。”   “废话。”夙沧更不含糊,“我不来,你是在等鬼么?有事说事,别给我扭扭捏捏的。”   “……”   玄霄只得负手,“我想起一些事情,不过……也无甚要紧了。我此行是为前事致歉,如今话已带到,该向师姐辞行。”   “见面就要走,你这人真是注定没朋友。”   夙沧向后倚上树干,无可奈何摇头。   “太清什么德行你可都看出来了,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不会心疼你,你确定还要助他?”   玄霄思虑一夜,心中万千纠葛都已尘埃落定,言语利落不带迟疑:   “谁人真心为我,谁人心存利用,眼下我自是明白。但我求仙问道,也不仅是为了琼华。”   夙沧更无奈了:“求仙问道,难道就只有这一条路走?”   “……”   玄霄垂低眼接住她视线,那视线温暖如故却已融化不了他心寒如雪。   他只能摇头。   “——我已决心一试。成王败寇,无论下场如何,玄霄决不后悔。”   “好,好一个成王败寇。心比天高一意孤行,不愧是我的师弟,也对得起你的名字。”   夙沧于是长吐出一口气来,仍想挽留但知道无可挽留。   “所以你决心与妖界一战,用枯骨成山去换你的一将功成。既然如此我成全你,你跟我,我们成王败寇,总要有一个结果。”   “师姐言下之意,便是要相助妖界了。”   玄霄敛目,语声沉郁如深潭死水,“你终究还是要阻我。”   “阻你又如何?古人云‘先礼后兵’,何况你这样的人,本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夙沧耸了耸肩膀,顺势将独臂朝上一挥,昂首挺胸摆出个瞭望未来的架势:   “师弟你听好了,虽然不是你折我翅膀,但我定要毁你整座天堂!”   “…………”   ……天堂是什么,好像世界观不太一样。   “咳咳。”夙沧清了清嗓子向他肩上一拍,“行我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玄霄眉心一紧,思忖片刻问道:“那人……说你要前去鬼车岭找回魂魄,此话当真?”   夙沧咋舌:“少恭跟你说的?我就知他会猜到,没想到他对你还挺坦白。我是这么打算啦,别的不提,总不能让个乱坟岗一直晾在那边吧,多危险啊。”   “话虽如此,但若你被那结界吞噬——”   “就没有人阻你飞升咯,你看是不是很棒!开玩笑的。”   夙沧看玄霄面色不善便也收敛了轻佻,背过手将身前倾,凑近他爽快地笑了一笑。   “师弟。我不死,你可放心。”   “…………!!”   我不死,你放心。   那无疑就是当夜篁山脱险,玄霄头一次为了宽慰夙沧而向她道出的话语。   然后玄霄就没什么话可以讲了。   旧情不曾有一刻忘却,但立场已然判明,两人心意皆是如磐石笃定。   “其实我很自私。”夙沧忽然说,“如果我真有心阻止琼华与妖界一战——如果只是为了拯救无辜,我现在就该出手夺你羲和,大不了落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但现在的我还毁不了羲和剑。)   (只要羲和仍在,要么你死要么你瘫,否则天涯海角你也会追着这柄凶剑而来。我不愿看你逆天殒命,同样不愿你余生为此蹉跎。)   玄霄已算不得无辜,而她执迷不悟。   因为执迷不悟,所以夙沧决定去踏那道生还率不足一成的死门,或许神魂归位后的九凤能保留她一线遗思,或许九凤愿意为她杀上昆仑焚毁双剑,彻底绝了琼华妄想。   一成几率,用她全部的记忆、心智、感情,赌篁山的丧尸村落就此清平,赌琴姐还能续命去泡小青天,赌玄霄一个与琼华太清双剑都无干系,可以干干净净寻仙的未来。   她认为值得。   ……   “值个屁啊!”   客栈之内,夙琴气冲冲地将这句话和饭碗……中挑出的甲虫一同砸到了地上。   “叫你们老板出来,退我饭钱!在饭里下虫他是玩五毒的不成?!”   “…………”   夙沧原本正托着腮歪坐在桌边出神,注意到夙琴语气虚浮时不觉又寒了脸色。   “……琴姐状况不妙。”   她侧身掩口,将嗓音压低到唯有长琴能清楚听见的程度,“我得尽快回去篁山,除了鸿漓谁也不能救她。”   “欲速不达,何必慌张。”   长琴却是恬淡,略略起身,挽袖挟了一筷子成色尚可的青菜到碗里。   那味道自然是不能恭维的,但他口唇微动神色安宁,硬是把路边摊吃出了一种香雪烹茶似的风雅。   夙沧看着他便有些悲愤:“你还有心情吃?琴姐任性也就罢了,你身为男神怎么不劝她两句……”   “劝?”   长琴眯了狭长眼目,狐狸一样似笑非笑回望过来:“难道我未曾劝过沧隅?你们既为姐妹,任性自是相同,我又何必去讨无趣。”   “…………唉。”   ——玄霄离开之后,玄靖见乌头村已安定无虞,唯恐下山太久引人疑虑,便也开口向夙沧道别。夙沧问他今后打算,他搜肠刮肚憋了一头大汗出来,最终只咬定一句:   “我放心不下瑶瑶,琼华没人将眼光放在她身上,她心里也很苦。”   玄靖心有归处,然而夙琴却坐定不肯走了,说什么也要陪着夙沧直到最后一刻。   “是朋友就别拦我,你活我要头一个看见你,你死我就跟你躺同一个坑。生不能结发,好歹死后要做鸳鸯。反正玄霄不会陪你去死的对不对?”   “琴姐你别一口一个死的我好慌……我是说,你还没让小青天给你生孩子呢,不如先回琼华……”   “什么话!许你重色轻友,还不许我重友轻色?”   夙沧苦劝不动,只好指望着长琴过来帮腔。谁料他不知又吃错了什么药,冲夙琴笑得满面春风和暖,一开口便是能把人整颗心都化掉的如玉温声:   “夙琴姑娘情深义重,少恭极是感服。”   (————谁要你来说这句啊?!!!)   于是,队里便剩下他们三人。   “就我这流年不利的程度,要是又惹上什么事把琴姐牵扯进来……唉愁死我了……”   夙沧捂着脸长吁短叹。   天道好轮回,以往她一味涉险让琴姐担惊受怕,如今终于回报到自己身上。   但之后的行程却是平和,夙琴推算时日,想起沿海小镇“即墨”一年一度的灯会在即,便动了念头要拉夙沧同去。夙沧虽然焦急,却也明白这一去或许不再有归期,最终顺从了琴姐心愿。   据琴姐说,那是整个仙四地图上最让她开心的地方。   一行人抵达海边时离祭典还有数日,夙琴说是要四下观光,便先找了户人家落脚。而夙沧原本意兴阑珊,突然就被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来了精神:   “我想吃海鲜!生的!!”   “……果然是头鸟。”   夙琴忍不住叹气。   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38块一只的虾你吃得起吗?”   夙沧买不起38块钱的虾,但她既然是鸟,自然就会抓不要钱的鱼。   此处必须一提——乌头村能在短短数年间实现农业机械化,的确是有过路的偃师相助。那位偃师将简易的机甲制造之法授予了村中工匠,长琴看乌鸡沧总是跃跃欲试想要飞得更高,便去委托工匠动手,给她装了片粗糙的木头翅膀凑合着用。   从此夙沧就更加坐不住了,别说是满屋子乱扑棱,兴致一上来撞断个把房梁都是常事。   这天她叼了尾海里捞的小银鱼飞到枝头上啄,即墨风土甚合她心意,阳光、湿度和鱼肉的口味都是刚刚好,惬意得让人发懵。她低头时隐约瞧见树底下有个人影,隔过枝叶只透出一束乌发与一角白袍,看那姿态像是正俯首打量着手中物事,步履纹丝不动很是专心。   (文青又在捏着片叶子伤春悲秋了。)   夙沧暗想,心下还记怪长琴先前戳穿自己目的,便拿定了主意要吓他一吓。三两口将鱼肉啄个干净,她果断卸去浑身力道,扑通一声朝树底做了个肥鸡式自由落体:   “Hey!少宫接着————!!”   “?!”   树下那人先是一惊,随后驾轻就熟般灵敏地撤步、回身、举手,恰好将这头从天而降的乌鸡一把抄在臂间。   “接得漂亮!”夙沧就着他手打个滚儿,心满意足地咂了下尖喙抬头,“少宫我跟你说我都捉不到虾,你买来请我好不……好…………呃…………”   “……呵,这可真是。”   陌生的声音。   与她所熟知的长琴不同,有刚柔相济而无凉薄落索,宠辱不惊中正宁和。   “人道‘凤栖梧桐’,想不到非是桐树,亦会有凤鸟栖居。”   陌生的轮廓。   的确是黑发、的确是白衣,的确——也是一派温润如玉的文青风貌。   但除此之外就没一点相似了,那人面目不比长琴柔和,唇角也不比长琴常年带笑,五官线条都硬朗,硬朗里刻画着坚忍严肃。照理该是幽沉如水的一张脸,然而夙沧抬头看他时只觉得通身都暖和,分明又是个人间里折翼的太阳。   “…………”   她尴尬不知所措,那人便也沉默,英挺面孔有点儿苦恼地皱起来,像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手里这头从天而降的乌鸡——大概一般人都不知道。   最后还是夙沧先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那个……对不起我好像砸错了人……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位,长得和你一样英俊斯文但表情比你阴险很多一看就有两张面孔的先生?”   那人恍然:“若是问欧阳先生,谢某方才在茶馆中与他一晤,相谈甚感投缘。”   ——这么黑他你都能听出来是谁噢?!该不会是只听了英俊斯文四个字?   ……等等。   ……好像哪儿不太对。这打扮这自称这气质……   “您……”   察觉异样的瞬间夙沧两爪一抽,不自觉就换上了敬语:   “…………您老人家,姓谢?” 作者有话要说:  夙沧和玄霄有一次很短的初见,两人都忘了,但多少有给他们的性格带来影响。玄霄上山前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他说天河是他唯一的亲人,再加上那句“世间天灾人祸,神界不恤苍生”,所以如此设定,不知算不算符合。 沧沧本意是想瞒过所有人,像大象临终一样孤单地去篁山(啥)结果琴爸爸给她满街喊一遍,由此就看出谁对她最好了……其实本文隐藏CP是沧琴的说(茶) 玄霄当然也是挂心的,他之后修炼都不会很好受,爸爸要的就是他不好受。 最后来跟我一起唱:彩蛋里跳出了谢波波!【2.0】沧沧对琴姐讲的谢波波印象太深完全忘了自己更老……(。 理论上应该戴面具啦但是他被无异认出来之后就一直没戴了,所以我们默认偏远地区+反正也被认出来了=不戴好了(。)当然琴始皇见多识广是认得出的,琴始皇还挺喜欢他(咦 附个图:   ☆、谢衣(下)      “琴姐你看,那边有个自称欧阳少恭的人和一个自称谢衣的人在说话耶……”   “对哦……有个长得跟游戏里老板建模好像的人,和一个长得跟谢波波建模好像的人在说话……”   “说什么像,那就是本人吧……等、琴姐——?!你你你别吓我啊,琴姐,站起来!!”   ……   夙沧在树下所见之人正是谢衣,白袍寒素仪容儒雅的谢衣,世人传说里旷古绝今的偃师,琴姐口中死了又死的真·杯具·三重禁忌·男神,号称生命不息,补刀不止。   他的容颜已染过风霜,虽是一根白发、一条皱纹也无,要称其为青年却也不太妥当,着实该叫声谢伯伯。或许是前身做过祭司的缘故,夙沧看他举手投足都有种气度,高贵端华不可侵犯,真是以草芥之躯活出了一副仙骨。   所谓男神的规格真是日新月异啊,夙沧想。   用夙琴的话来讲:长琴白月光自是至高无上不必说的,但他毕竟是道举世再无双的白月光。若论正剧人物,苏苏年少师尊老,少恭疯了治不好,直到古二队伍里有了个大天使谢衣,皮囊气蕴一样不缺,双商三观都点到了全场均值以上,不黑化也不闭关,那才算是真正由里到外的放心。   PS:世界观容不得设定如此bug之人,于是他就死了。   当然啦,男神不嫌多,要找男朋友还是天青最好!   专一的夙琴如是说。   不过由于男神同屏造成的画面冲击感过大,眼下这个夸夸其谈的夙琴本人……就快要死机了。   “谢先生请。想不到这么快便又谋面,沧隅顽劣,想来是为你添了麻烦。”   长琴沏杯茶递到谢衣手边,放下茶壶又收了两手叠放在膝上,端的是一派衣冠楚楚尔雅温文。   谢衣也不与他客套,端起杯子浅啜一口,在满室茶香里抬了眼缓缓笑道:   “哪里,沧姑娘年华正好,明快跳脱也是自然。”   “他……是不是在夸我活泼可爱?”夙沧压低嗓音向夙琴道。   “不,应该是说你熊孩子人来疯。”夙琴一巴掌扣在她后脑勺上,“别自恋了,只有我会夸你可爱。”   “…………哦。”   只听得谢衣又道:   “谢某这些年隐姓埋名行走世间,自以为已经足够谨慎,想不到仍是瞒不过足下锐眼。”   “谢先生过谦了。”   这话却是藏了机锋,长琴知道他有心要问自己如何看破,当下并不隐瞒,眉峰一提落落大方:   “在下不才,半生形单影只、流离颠倒,无人可以为伴,百无聊赖之下只能醉心死物,对世间百艺多有涉猎。机关偃甲之术号称可令木石化生,在下惊叹神往,方才于此道上多付了些心思。先人名姓,亦是由此得知。”   “先人?先人,他叫谢衣先人……”   夙沧目瞪口呆,“这老不死的比我还不要脸。我都没管玄霄叫哥呢!”   “半斤八两吧。”夙琴仍然沉浸在目睹男神同屏的余韵之中,语气飘飘摇摇的格外恍惚,“至少他没想着泡谢衣……”   “…………哈哈哈。”   不过以长琴对永恒不死的执念,若说他对偃术心存向往,倒也未必全是谎话。   假如让他知晓了眼前这位“谢衣”的内部构成,他说不定真会开开心心地把人抱回家收藏起来。   但听长琴接着说道:“久闻当世偃师之中有一位谢衣谢大师,鬼斧神工,远非凡俗人物可比。先前你在茶馆取出那只偃甲鸟来,栩栩宛如活物,在下便已猜到三分;再细观你言谈气度,自是不难猜度了。”   谢衣颔首,神色间似有感叹:“原来如此。足下果真能察秋毫。”   却说长琴主动向谢衣搭话,自然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为了搅基。他又同谢衣寒暄过几句,看看铺垫落得差不多了,便放平了声气旁敲侧击地提出来意:   “实不相瞒,在下尚有一事相求先生。”   谢衣立时会意,眼波一转便如春风般从夙沧身上拂过:“足下之请,可是为了沧姑娘?”   “先生敏锐。”   长琴见他并不一口回绝,当即扬手示意夙沧过去:“沧隅,来见过谢大师。”   “啊?”   夙沧一怔,反手指向自己鼻尖,“叫我?”   看见长琴点头,她这才犹犹豫豫站起身来,以一种令夙琴都心生惊疑的忸怩姿态蹭到了谢衣桌前,低着头诺诺地道:   “这个,反正我也快……了,不好麻烦谢先生……”   “姑娘不必拘谨。”谢衣和声,“伤残事大,可否容谢某先观视伤处,再做打算。”   “呃……”   夙沧越发的不自在,原地扭捏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卷起袖管:“您……您请看?”   “……”谢衣转向长琴,眉头轻拧现出几分困惑,“谢某可是做了什么令沧姑娘惧怕之事?”   长琴掠她一眼,含笑揶揄:“她能有什么怕的?兴许是近君情怯,愧不敢言罢。”   “少恭!”   夙沧这会儿却又镇静下来,沉声唤他一句,倒也不作否定。看谢衣仍有不明之色,她便定了定神展颜笑道:   “‘近君情怯’夸张了,‘见贤思齐’却是真的。谢先生好人物,沧隅自惭形秽之下难免拘泥,但畏畏缩缩,反倒是轻慢了先生。沧隅失仪,请先生勿怪。”   这一席话说得诚挚,的确是带了她大半真心。至于掩藏的那部分,自然就同她对谢衣生平的闻后感(by琴姐)有关。   若有机缘,她很想问一问谢衣的答案——   ……当然不是问他有没有爱过沈夜。   因为答案肯定是爱过。   而这机缘来得也极快,毕竟谢衣身负隐情,不能在同一处逗留过久。简略查看过夙沧伤势之后,谢衣沉吟片刻,不做踌躇,在众人期待眼神中清楚地吐出了一句“可治”。   “但沧姑娘毕竟是血肉之躯,为保稳妥,最好有精通岐黄之术者从旁协助……”   “这个自然,”长琴眼中神采迸现,就差一拍桌子说看我切离经了,“谢先生若不嫌弃,在下愿意一试。”   “……怎么说得像要联席做手术一样?我有点慌,琴姐你看……”   夙沧一句话未落就被夙琴压着后脑扣到了桌子上:   “——沧沧这个可恨的人生赢家!!我想静静!!静静!!!!!”   “不、什?!你想静静就回琼华去啊!磕我做什么?!!”   ……   说是手术,其实夙沧身上也没挨着几刀子,大部分工序都着落在谢衣手底下那些五花八门的零件上。她作为单修DPS对奶妈的精细活计一窍不通,索性便摊开了三肢由着他们摆弄,翻起眼只看见两个黑鸦鸦的人头穿梭忙碌,时不时地凑到一起轻声交谈,画面和谐得没有一点PS痕迹。   老夫这辈子值了啊,她心想。   无所事事间她便侧过头去看谢衣整备偃甲,只见他一双手修长苍劲,动作轻灵没半点拖泥带水,十指飞转间续筋活脉,掌生断死,当真是巧夺了造物天工。   夙沧心下感服,不由地出口赞叹:“先生妙手,真是能让石龙睁眼。”   谢衣闻言微微侧首:“沧姑娘过奖了。其实偃术所造不过死物,若不以姑娘灵力为媒,也只与寻常木石无异。”   夙沧听出些意思来,又见伤口肌骨已经处置停当,便侧目向长琴递了个眼色。长琴会意,随口寻个理由起身告辞,留下她同谢衣独对。   谢衣欠身不置一词,以余光目送着他出了门去,方才向夙沧苦笑:   “沧姑娘可是有话要说?”   夙沧肃然敛容:“谢先生是明眼人,沧隅不敢相瞒。不知先生可愿听我说个故事?”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有了几分“由不得你不听”的架势。   谢衣手间动作不停,也不恼她多事,仍旧温声好气:“自当洗耳恭听。”   于是夙沧开讲,讲的自然就是篁山九凤那笔千年烂账,简洁明了毫无修饰,要的只是他明白前因后果,求的只是他一个回答。   有时她很感谢琴姐的剧透外挂,虽然在改剧本上没有什么卯用,但至少能让她预知到何人值得信任,何人可以相交。   她听过谢衣的故事,知道他出生于高悬天上的流月城,有个一年十二月都眉毛似剪刀的总裁师父叫沈夜,也知道沈夜为了维护氏族害及人界,谢衣正是同他三观不合而出逃——若不是夙沧眼下自顾不暇,以她好出头的脾气,肯定也得对这档子浑水横插一脚,飞上天去跟沈总裁掰个手腕。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在谢衣的故事里,夙沧苦思冥想,都认为以他的立场,谢衣已经做到最好。   谢衣做到了最好,那么她呢?   在九凤鸿漓的故事里,她是不是真的做对了,有没有可能做得更好一些?   事到如今已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她很想知道。   不是安慰、不是怜悯,她想从一个真正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口中,听见这个答案。   “……以谢先生之见,沧隅千年所为,是否错了?”   夙沧十分清楚,自己的存在本身即是个错误。   只要“沧隅”仍在,也就意味着九凤命魂仍被束缚于篁山恶阵,仍在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修道者的性命。夙沧闭上眼就能看见那夜锅碗中浮起的残羹,历历鲜明,那都是她的罪过。   因为她不愿放弃篁山亡灵、不愿背叛鸿漓的愿望,所以千年来她徘徊世间,苦心寻求回生之法,从未想过要回到篁山解开结界。   守一族而祸苍生,其实她同沈夜有什么区别。   “是。”   夙沧想到此处时谢衣也开口,那声音如此清明,穿透她脑海中一切喧嚣纷杂而来,如日月朗然醍醐浇顶。   “姑娘所为,谢某不能苟同。”   “…………”   夙沧双眼放空怔忡良久,终于如释重负般泄了口气:“……是吗。”   是吗。   我做错了啊。   这份执念从一开始就注定毫无结果,千年磨难千年孤独,到头不过是白费功夫。   夙沧并没有坚强到万事都能一人背负一人断言,如今从旁得证,才算是真正能够放下。   谢衣注目于她,忽又徐徐摇头:“但谢某却不能指责姑娘。姑娘蹉跎千载,却能在一夕之间勒马抽刀,当断则断,如此坚决勇烈,世上又得几人。”   夙沧不觉愕然:“先生看得出——”我准备去作死?   “自是不会错认……”   谢衣沉着如水的面目上忽然有了涟漪,清清楚楚是一抹怀念的笑意。   “谢某离开故乡之际,大概也曾有过你此刻表情。”   夙沧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她可以想见其中惨烈。   内心最后一道坎都已越过了,从今而后她将与过往秉持的信仰彻底诀别,一往无前至死不悔。   ——她是鸿漓半身,她的骨血神识都因鸿漓而有,鸿漓就是她的造物主她的神明。   ——但她却要背叛鸿漓。   在她解开结界的那一刻,篁山亡魂散尽,鸿漓所有的苦心孤诣、算尽机关都将化为乌有。   桃源终归一梦,醒来万事成空。   这就是她——“沧隅”要还给生身之母的报答。   幸好我不是唯一承受如此两难的人,夙沧仰头看着谢衣,近乎阴暗地如此想道。   多有趣啊,我爱我的母亲正如他爱他的师父,但爱与拥戴是两回事情。世间何来双全法,不负天下便负卿。   夙沧已径自得出了结论,那边谢衣却仍有下文:“姑娘所托之事,谢某已经听从。却不知姑娘能否应允谢某一事,权作抵报?”   夙沧一怔,随即失笑:“谢先生但说无妨。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只要我能做到的,定当赴汤蹈火。”   “区区小事,谈何再造。”   谢衣摇头,双目濯濯远胜新雪,竟像是半点不曾沾上红尘浊气。   他说的是:   “如今姑娘身体有损,还能以偃甲再续。若有朝一日生命之火熄灭,莫说谢某,只怕天上仙神也是爱莫能助。谢某僭越,还请沧姑娘答应……无论如何,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轻言放弃。”   “不……放弃?”   “是。”   四目交接间夙沧一个晃神,恍然看见谢衣眼中有道剑光,通透凛冽像能一直照到她心里面去。   “请姑娘竭尽全力,活下去。”   “……!!”   夙沧慌忙合上了眼,感觉到眼皮底下不可遏制地开始发热。   然后她开口,一向清朗的嗓音里带了摇摆,风中烛火般细弱却很坚定。   “……是。”   ——有许多人都怕夙沧一去不回。但没有一个人的恐惧,能够胜过她自己。   她不想死。她很怕死。   可这世上总有一些时刻,苍生在后情义在肩,容不得你怯阵逃避。   虽千万人,吾往矣。   吾……好他妈的想回来啊。   (对了……要活下去。)   (说什么赌十分之一的几率!什么丧气话!我这么英俊的鸡头,当然是要努力把它变成百分之百啊!!“沧隅”的确是因鸿漓而生,但是我来过、我爱过、我活过,沧隅就在这里啊,凭什么我非死不可?!)   “说来沧姑娘却是位前辈,先前谢某有眼不识,失礼了。”   夙沧胸中正是意气翻涌,谢衣忽然微笑着打破了沉默。瞬间云散冰消,片刻以前的肃杀气氛恍若从不存在,满室又是春意盎然。   “沧……前辈义肢已调试妥当,不妨尝试着稍作活动。如果无碍,谢某再为你准备化鸟时使用的偃甲。”   “——别!别叫前辈!!”   满腔豪气顷刻瓦解,夙沧举起一真一假两条胳膊抱头哀号起来,“我不听,我今年十六岁!!!”   ……   次日早晨——   “原来如此,”夙琴听完夙沧复述,点头如鸡啄米,心目中谢波波的形象一下又高大了许多,“真是一物降一物,想不到沧沧也有受人教育的时候。”   夙沧趴在桌上有气无力:“我不是一直受琴姐教育嘛……”   夙琴咣地一掌拍在她耳边,几乎让她整个头弹了起来:“那时候你脑残,哦不,你失忆啊!”   “随便啦。”夙沧提不起神与她闲扯,“谢先生人呢?我这条胳膊蛮好使的,我想问问他能不能顺便再给我装个迫击炮。”   “你是要冲上街大喊I'm Gundam嘛?!太土了好吧。”   夙琴顺手推开窗户,伸长了脖子冲外头张望:“谢波波好像跟男神出去散步压马路了,我看他们谈人生谈得挺开心,这下真要打开新世界大门了。”   夙沧捧住头一脸崩溃:“他们俩能谈什么啊?人生主题都不一样……”   夙琴一本正经:“可能是高龄文理科男神之间的学术交流。”   “……所以文理科怎么交流……”   “商羽万花和天工万花,怎么不能交流?”   夙琴一面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一面撑着下巴回想起了今早长琴嘱托:“对了,男神说他有份礼物送你,算是祝贺你五体健全,你见了肯定高兴。估计今天就能到。”   “礼物?”夙沧诧异,“还有啥比迫击炮更好的礼物?”   “死心吧,你没法从乌鸡变成战斗机的……”   夙琴正碎碎吐着她槽,忽闻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当即欢欣雀跃地蹦下了椅子,一溜小跑着过去开门:   “来了来了,你别说男神把妹效率真高,我真心建议沧沧你从了他,别敲啦来——你————?”   现身于门口的“礼物”,白袍蓝衫,剑眉朗目,赫然是一副她们再熟悉不过、却也没太多交情的面孔。   “大……师兄……”   夙琴刚来得及吐出这几个字,便觉胸口一阵撕裂般的抽痛。她茫然低头,只见利刃如霜自前心贯入,仅余一截剑柄透出。   “玄震师兄,我得手了!”   那出剑的弟子扬声大叫,抢步上前向屋内横扫一眼,神色益发喜出望外,“太好了,那妖物也在这里,正好一并清理门户!!”   玄震却是面色大变,斥道:“夙琴罪不至死,谁让你下此重手?!万一将妖物惹恼……”   “……………………………………”   他这句话,说得太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BGM:镇命歌·祭谢衣。超棒的同人歌,建议听听看,这里放两句歌词和念白: 一书一谱一途一术 一生尽回护 至珍至敬至慕 至望而却步 传道授业解惑释疑 拨月迷津渡 至真至情至性 至捐命相赎 谢衣:“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身为偃师,万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我一直感觉整个古二就是个生命大讲堂,谢衣主讲(。 道理沧沧都懂,但毕竟是要承认“我这一辈子干的事没有P用”,要放弃这么多年的生存目标,心里肯定有纠结。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周围人都不乐观,大概只有谢衣这个三观正到飞的外人能笃定说出“活下去”吧。 章末琼华惯例做大死,@天国的怀朔【棒读】 一句话:你要相信我是个傻白甜小天使,心诚则灵……   ☆、今天开始做总裁(上)      如果有人问夙琴“你想穿越去当红古风单机的世界吗”,起初她是拒绝的。   不是不喜欢——她当然喜欢这些游戏,但每当回想起它们,她都恨不得现场表演一番胸口碎电脑,空手撕光盘。   就拿眼下见了实物的这几作来说,无论是冰封琼华、蓬莱废墟还是流月城,她踏入最终迷宫时都觉得手脚冰凉喉咙发干,半点也没有即将通关的喜悦。花了几十个小时的游戏时间,到头来终局唯一无二,该死的不该死的一个都救不回来。她坐在电脑前哭了笑笑了哭,为那些不存在的角色悲喜疯魔,最后看着画面心中一片空落,手里除了个鼠标以外什么也握不住。   然后她索性就摔了鼠标冲进厕所里放声嚎啕,痛痛快快做一回代入感过高的中二病。   这都什么事儿?人家打游戏烧钱,她打游戏烧心。   爱上云天青,是一把刀。   粉个谢伯伯,是三把刀。   再苏一苏男神太子长琴,那就是枪林弹雨,万剑归宗。   日啊!!   有时她甚至觉得,这些剧本作者就是唯恐玩家玩儿得太开心,存心来给他们添堵的。   ——但是,夙琴所目睹的这个世界、亲身经历的故事,却与她记忆中的“剧本”大不相同。   这个世界的云天青,在夙玉之前先与她相遇,志同道合心有灵犀,即使忘记了剧本她也对他一见钟情。   这个世界的太子长琴(一半),虽然已有了点儿“苍天弃吾,吾便报社”的危险兆头,但他刚要发病就被人捏着喉咙一个劲往里填药,将疯不疯遇上以毒攻毒,生生地就把那股疯劲儿给憋住了。   这个世界的太子长琴(另外一半),大概永远也不会得名“百里屠苏”。韩云溪也许还能遇到风晴雪,但他一生都是韩云溪。   这个世界的夙玉……依然是她的情敌,只不过她俩的箭头指向都是一头鸟,名叫凤傲天。   而这头凤傲天呢,正在疯癫嬉笑、漫不经心,同时又是确切无疑地,改变着这个原该以悲剧落幕的世界。   作为发小夙琴喜欢她的沧沧,作为三次元玩家,她发自内心感谢这只魔性玛丽苏的存在。   与沧沧在一起的日子多么好啊,谁也没有死,有她在就仿佛谁都不会死,每天可以看各款男神在眼前滚动播放,谢衣的行礼少恭的琴,也许以后还能有云溪睁眼鱼则的笑。透过当下她就能看见未来的景象,每一寸岁月都温柔的不成样子。   她觉得这世界一切都是好的,跟原作同床异梦,几乎不像一种画风。   唯一的共同点是——琼华派(包括玄霄),真他妈的会作死啊。   ……   “………………”   夙琴倒了下去。   就像文艺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她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势,脱力、瘫软,长发扬起来掩住半幅脸孔,缓慢而不可挽回地侧身倒了下去。   (我靠,这一剑略狠啊……走马灯都捅出来了…………)   这是她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转过的最后一点念头。   夙琴倒下的同时夙沧飞身而起,足尖一点就越过半个房间落在了她身侧,二话不说伸掌抵上夙琴胸膛,试图护住她身体里溃散的灵力。   “吊住这口气撑到你男神回来,琴姐你可以的,你是想做就能做到的孩子。”   夙沧低下头沉声,随意伸指一弹便有道白焰腾空,窜出窗户直奔天际而去。   “你没事,你没事,你没事。重要的话说三次,这是你教我的。”   “……”   玄震站在她跟前,只觉那把声音是无比的坚冷和平静,如隆冬里结了冰的湖水,一入耳便让人通体生寒。   他平日代掌派中诸多事务,与夙沧夙琴这样的末位弟子并不相熟,不过淡淡点头之交,寥寥数面之缘。即使如此,眼前少女仍令他感到种毛骨悚然的陌生。   ——往日在派中所见的夙沧,眼是热的笑是暖的,呵口气都像春风吹动了满树桃花,几时有过这千尺寒潭一般深沉的冷意?   一句“妖魔伏诛”在喉头酝酿了良久只等扬声一喝,然而他却开不了口叫她名字,他不能确信眼前人就是夙沧。   她是谁?   或者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夙沧这时却主动转头看向了他,青白如琉璃的一张脸,眼神直勾勾将他刺穿又透过他远远地望了出去,一直望到千年以前血染篁山,空气中到处是剑意到处都是死的气息,鸿漓在血海中姗姗而行,每迈一步都能踢到熟人的尸骨。   沧隅不是鸿漓,但她清楚记得鸿漓的过往,记得那些吞天没日的恨火与绝望。   她还记得,血海中唯有一个名叫晚儿的女孩子,生时备受鸿漓喜爱,存住最后一口气息等到了她的归来。   而那一年的晚儿也是如此——被修道之人利刃穿心,一身热血满眼寒凉,仰卧在她怀中安静地、无可挽回地冷去。   “……琴姐……!!”   一隙失神的结果便是万劫不复。掌下勉力吊住的那口气息断了,夙琴以灵力凝成的傀儡之躯开始消散,一缕神魂飘飘荡荡离体而去,夙沧伸手去抓却只看见它如雾气穿透手掌,转瞬便已不见了踪迹。   不见了,没有了。   有好一会儿夙沧都怔怔伏在原处回不过神,身后有琼华弟子摩拳擦掌地想要乘隙攻上,却被心存歉疚的玄震伸手止住。   “妄动独断,不识轻重!回去再与你分说。”   玄震低声呵斥,转头又想向夙沧说些什么,却只见她长身立起颜色如玉,乌发飘摇间几缕斑白分外的刺眼。   “……这是第二次。”   不知名的“那个东西”在重围之中垂手凝立,玄震眼看着她眸中凛凛杀出道光来,杀意如霜锋开刃,锋芒比死更冷。   “眼睁睁看着朋友在眼前死去。这样的事,你们怎么敢让我体验第二次。”   夙沧合上眼深吸口气,预想之中的狂怒不曾到来,她只感觉前所未有的冷静,冷而且静,冷到颤栗静到窒息。   夙琴死了。   “琴姐死了。”   她麻木地张口重复一遍,确认这个事实。   “你们杀了我的朋友。”   玄震气结,心烦意乱地想要辩解:“夙沧,我们不是……”   “什么不是,”夙沧冷眼向他,“莫非不是你们动手,莫非琴姐没有死,莫非——大师兄当我是瞎子?”   “你别说——还真没有死————”   窗外这时有道颤巍巍的细声传来,“沧沧来拉我一把——这窗太高——我跳不上去…………”   “……………………”   夙沧沉默一瞬,然后迈着摇晃不稳的步伐走到窗边。   窗外一个人影也没有。   于是她又上前一步,将头探出窗沿向外张望。   街上晨光正好,即墨市井如往常一样安逸而祥和,没半点诸如“有人当街被穿”之类的异状。   那道游丝般的细声更近了,裂帛一般透着急切:   “下头,我在你下头!”   但那声音转瞬就被另一阵中气十足的呼喊盖过——   “我的鸡,我摊子上的鸡飞走了,哪位大哥帮我抓一下!!”   夙沧:“…………………………………………”   ……   两分钟后,夙沧抱着自己买来的芦花鸡站回到了房间中央,腋下不时传来混杂着咕咕声的哀鸣:   “什么?我是鸡?!你说我这次穿成了只鸡?!!我不信,沧沧你拿镜子给我!!这得花多少年才能修炼成鸡精啊,我拒绝,我选择狗带!我不要和青天有生殖隔离!!!”   “…………琴姐乖。这样我们就没有生殖隔离了。”   夙沧僵硬地拍了拍怀中磕过药一般高速晃动的鸡头,险些拗折它脆弱的脖子。   ……也对,她早该明白的。   夙琴压根儿就不是这世界的住民,一缕幽魂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她从来不算真正活着,又哪里来的死?连鬼界都识别不了穿越者ID,除非被玉衡之流的特殊道具收去魂魄,否则琴姐虽然战五,其实也是个战略意义上的无敌。   夙沧抬起手来挠了挠鼻尖,觉得自己刚才反应过剩,很像一个标准的傻逼。   不过她肯定是个快乐的傻逼。   “么么哒琴姐,待我恢复就为你再造人身,你先在这只阿翔身上忍耐一会儿。”   “可是我很伤心!我很愤怒!一睁眼我就从狐狸精变成了阿翔!沧沧帮我打他们!!”   “…………好。”   玄震:“…………………………………………”   他突然觉得有些眩晕。   后头那些低位弟子到底年轻缺根弦,互相递个眼色便一齐仗剑跳出:“果真都是妖物,今日有我等在此,容不得你们走出即墨!”   “容不得我……”   夙沧抱紧了芦花鸡噗嗤一笑,这一笑冬去春来,恍然又有清风吹彻,“玄震师兄,这里没旁的人可以说话,我便问问你。我夙沧在山上这些时日,撇开玩笑打闹不提,可曾做过半点为祸琼华之事?”   (……你的玩笑打闹可祸祸了不少人啊……)   玄震按下抢白她的念头,庄重道:“迄今为止,不曾。”   “那么我需要一个理由。”   夙沧舒展眉眼,脸上那抹晦暗不明的笑意更深,“为什么我非死不可?”   玄震好不容易从师妹变肥鸡的惊悚之中回过神来,他自认师出大道,当即坦坦荡荡将头一昂:   “近日玄霄师弟多次私自离山,已被师父察觉。师父念你不曾作恶,本有心网开一面,谁知你竟得寸进尺,诱我琼华弟子、祸及我派清誉,故命我率众除之,以绝后患。你可有话要说?”   “哦~我明白了。”   夙沧抬手一敲额头,“太清嫌弃我这个丑媳妇,不但不想把我留在琼华,也不想让我嫁进琼华。真是个恶公公……”   这下却是触着了玄震逆鳞:“不得侮辱师父!!”   倏忽间寒光耀眼,太清首徒的佩剑业已出鞘。   虽不及玄霄命格至阳、云天青机敏善悟,玄震亦是天资绝佳的修仙逸才,更兼多年清修苦练,临阵经验是后辈弟子中无人可比,一出剑便有浩气磅礴之象。   “大师兄,这妖物难缠,咱们布剑阵擒她!”   弟子们七嘴八舌地抢着自荐,玄震虽是盛怒难抑,理智却还清明,听在耳中不禁苦笑:这室内如此狭窄,剑阵威力再大,又怎么施展得开来?   夙沧似已洞悉他内心闪念,转过身嘴角斜斜一挑:“要么出去说话?我也不想烧房子。”   “等等!!”   玄震忍受不了她这般轻浮姿态,剑尖迎风一抖指向她眉心,“收回你方才对师父的诋毁之词!妖邪之辈辱我师门,是不可孰不可忍。”   “……”   夙沧一霎间竟是生生地怔住了,她想不到世上还有比玄霄刻板百倍之人,连她都只能望洋兴叹,端的是拿他毫无办法。   “沧沧哪里讲错了?”   夙沧无语之下,反而是寄身于芦花鸡中的夙琴抢着反驳,“太清那老头就是个恶婆婆嘛!!”   “……不,我说的是恶公公……”   玄震整张脸都已铁青:“你……?!你们!冥顽不灵!!”   话落地夙沧回首,眉心收拢像是含了诸多苦闷:   “……大师兄,看在你照拂后辈的份上我还叫你一声大师兄。可你不会当真以为,你还能像以前一样对我训话吧?”   玄震厉声:“与妖类多说无益,我自然明白。但你——”   “不不不,你不明白。”   夙沧慢慢竖起根中指,勾魂一般冲着他们摇了两摇,“你不明白我是什么,也不明白你们算什么。”   那个“么”字的尾音还漂浮在空中,玄震只看到眼前一花,掌中剑便如绑上了铅块一般重重垂落。   “……?!”   夙沧不知何时已欺身近前,手掌平平粘上他剑锋,扬眉间劲力无声催吐。   这一动真是迅如雷霆,玄震大惊之下撤剑,那三尺青芒却已抵不住她内劲刚烈,竟自铿锵一响,在他手中寸寸崩断。   剑身破碎的一瞬夙沧抬手,袍袖卷起阵风,呼地就将那十数枚碎片兜起来甩向了玄震身后,无一虚发尽数没入方才出剑的弟子右臂。   那人同样是不及反应,懵懂片刻之后才想起来疼,捂紧了血淋淋的胳膊嚎得肝胆俱裂。   顷刻间满室肃敛,无一人再敢轻动。   唯有玄震横眉怒目,虽是满面血色尽失,一开口依旧洪钟般裹着浩然正气而来:   “你?!同门一场,你怎可如此心狠手辣!!”   “原来师兄也知道同门一场,难为你倒是仁厚。”   夙沧早已垂手退了开去,仍是小心翼翼地将芦花鸡抱在怀中,仿佛不曾从原处挪动一步。   “你的剑钝了。”   她一指玄震手中断剑,接着又指了指地上挣扎呼痛的弟子,“而他根本不该使剑。”   她举手间生杀底定的姿势太过从容,玄震后退一步握紧剑柄,感觉脊背上窜过寒意。   “你……究竟是……”   “我什么也不是。”   夙沧回答简洁,她已懒得与这些人多说一字。   但她忽然又想起件事来,越想越觉得讽刺,到后来禁不住失笑出声。   玄震莫名:“你笑什么?”   夙沧收住笑端正了脸容:“我笑你问我,我是什么?我才想问你知不知道,远古有异兽名为‘玄鸟’,鸟身人面,与你们口中的‘鬼车’极为相似,除了脑袋个数不同之外,原是一脉同宗。”   “那又如何!”   “怎么说到这里你还不懂么?”   夙沧有点烦躁地一咂嘴,“那玄鸟后来追随天帝渡为仙身,如今在神界做公务员,号‘九天玄女’。”   “……!!”   玄鸟在天,九凤在地,同出一脉然而仙妖殊途。但同宗就是同宗,太古之事湮灭无闻,谁又能想到琼华所供奉的庄严神女,原身亦是鸟形。   这一惊当真是撼动了玄震多年信仰根基,他全部身心都叫嚣着表示拒绝:“你的意思是……不可能!玄女娘娘怎会……?!”   夙沧连连摇头:“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想同她攀亲戚,毕竟鸟各有志,九凤和她从来也不曾同道。我同你说这些,意思只有一个——”   不知怎么,想起了初次与玄霄下山,在王麻子家大放厥词演技如风的那个时候。   当时她还不知道,其实那从来就不是演技。她是凤傲天啊,太古遗族,一方妖主,什么概念?鸿漓的怨恨乖戾都在夙沧身上隐匿,但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根本就是她的本能。现下记忆复归,夙沧不愿再用鸿漓训示群妖的语气对亲近之人讲话,但绝对不是忘了怎么讲。   于是她就讲了,和声细气,每吐一字掌心的火苗便升高一分,到最后已是炽烈不可抵挡。   “——什么‘师父网开一面’?太清作梗在先,本座脾气好不与玄鸟家的小辈计较,不是教你们来本座跟前杀人装逼的。这个逼装得伤眼,你们该付精神损失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再跟我念一遍本章的标题 我知道你想不到结果是这样哈哈哈哈哈哈哈 琴姐暂时要做肥鸡了,谁让她……嫌弃沧沧肥呢(x)她的魂魄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死后也不会进入轮回,其实这种连续魂穿类似渡魂了……只是不能选,飞到哪儿是哪儿,而且力量太弱基本穿不了人( 凤傲天帅过三秒了!过三秒了!三秒了!!(出息)鸿漓本来就是装逼惯犯,沧沧逗比装逼两不误,切换自如so nice! BGM是大家都懂的《大圣》,现在可以把歌词套在沧沧身上了: 杀时震天门 救时风雪落残灯 小童掌心血 尚烙下几分余温 此刀不穿肠 便不得开刃 快而知慈 痛而知悲 大慈大悲大圣   ☆、今天开始做总裁(下)      昆仑,琼华。   夙沧断臂事发之时我们曾说过这么一句话,现在是时候将它再讲一遍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看热闹的人也从来不嫌事大。   即墨一战后不到三日,玄震率众除妖却落得铩羽而归的窘事已经传遍了琼华,自然也避不开玄霄、夙玉和云天青的耳朵。这三人本就心思通透,那些劫后余生的后辈弟子又唯恐被人看轻,一个个抢着将妖物能耐描述得天花乱坠,这特征当真是比夙沧本人站在他们眼前还要明显。   “师兄你说说,”云天青坐在床上唉声叹气,“能哈哈大笑着讲出‘小朋友们莫慌,本座今日心情好,把你们打个七分死左右便不打了’的妖女,还能是谁啊…………可我真不明白,事情都过去好些日子了,师父怎么还揪着夙沧师姐不放?”   “……”   边上玄霄面寒如水,抱着臂冷哼了一声不作评价。   云天青早已习惯了这位师兄的冷淡态度,当下浑不在意,只是背对着他双肩一垮:   “听派里口气,这事儿不光有师父和长老们做主,玄震师兄、夙瑶师姐也是一早就知情的,还为此做了不少打点。唉,好歹都是师父的入室弟子,咱们这些和‘妖物’有交情的却一点儿没听见风声,还真是不给人面子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玄霄闻言肃然,胸中撞钟般狠狠一荡,本已强压下的郁愤又开始不依不饶翻卷涟漪。   ——太清待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他面前只将羲和剑夸为旷世神器,对其凶煞魔性、修炼风险一概只字不提。若不是夙沧勾起他疑念,宗炼又禁不住良心苛责向他吐露了实情,只怕他直到走火入魔都会被彻彻底底地蒙在鼓里。   事到如今,他对这位授业恩师的人品心性,早已不抱丝毫指望。   玄霄正在心灰意懒之际,抬头忽见云天青已从床上起身,肩头不知何时搭了个粗布包裹,一派游走天涯的浪子模样。   这一下却是出乎玄霄意料:“天青,你做什么?”   “下山啊!”云天青嬉皮笑脸答得爽快,仿佛只是要去山脚村落买杯奶茶,“道不同不相为谋,师兄博览群书,难道连这句话也不曾听过?”   “胡闹!”   玄霄刚动了些与他同病相怜的心思,立时又被激起肝火,“师父行事确有不妥,我们做徒儿的,难道只因对师父心怀不满,便要为此叛出师门么?!”   “啊?那不然呢?”   云天青双目如铃眨了又眨,看上去远比他更为惊讶:“既然都觉得不满了,为什么还要留下委屈自己,我有病吗??”   “……天青,你骂谁。”   云天青毕竟机灵,眼见玄霄一张黑脸拉得比大圣还长,立刻打个哈哈调转了口风,好声好气以理服人:   “师兄你想,师父大费周折搞这么一出暗度陈仓,刻意挡你我在外,为的什么?多半是杀意已决,铁下心要拿师姐她们祭旗了。夙沧师姐又是个不服软的,到时候战场上相见,你说你是为琼华大计杀了师姐呢,还是不杀呢?”   “这……”   玄霄别过头望着窗外,“无论如何,我不会再伤她。”   “这不就结了!”   云天青双掌一拍,眉眼间光风霁月没半点纠结相,似乎这情义间的两难取舍就是道送分题。   “反正早晚都是要忤逆他老人家的,到时琼华必不能容我,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区别。”   玄霄找不出话应他,沉默间只听云天青慢慢地又道:   “若师姐真是什么祸世妖魔也就罢了,可你我都看得明白,其实她什么恶事也没干,一点错都没有。师父要杀她,实在是没个道理。”   “……”   是的,夙沧什么也没干,什么错都没有。   琼华除她不过是怕她碍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标准的三流反角做派。   这一切玄霄都已看得明白,可明白又怎样?他不屑与三流反角为伍,却抵不过掌中剑上挑着他毕生理想,凡人寿数短暂仙缘难求,过了这村可能一辈子不再有店,哪里是说放就能放下。   百年磨剑一朝成,若将如此大好机缘生生错过,那简直就是个傻子。   而云天青却上赶着要做这个傻子。   “我知道她没有错。”   在窗外透进的朦胧晨曦里玄霄低声,低得像要裹住他所有骄横意气一同沉到地狱里去。   “总有一天我会为她讨这个公道,但不是今天。”   “师兄你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云天青摊开手苦笑,“到那时她早就为自己讨了公道,还要你何用啊?”   “你……!!”   玄霄霍然站起,拳头垂在身侧握了又握,十指都被他攥得骨节发白迸出格格声响,但最终还是归于死寂。   “……罢了。人各有志。兄弟一场,我送你到山门。”   云天青略一怔忡,随即隐去笑容向他郑重地抱了个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师兄珍重,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玄霄敛目一哂,以后不要兵戎相见都是好的。   都走了,都要走了。   夙沧,夙琴,然后是云天青。夙玉人虽还在,却也早已不与自己同心。   开门时有风迎面而来,一贯的温软柔和,静静吞没了玄霄喉间苦笑。   他想这也许就是世人所说的众叛亲离。   ……   ……   得了玄霄默许,下山后又恰好接到夙沧发来的纸鹤传书(她当然没提琴姐变成芦花鸡的事,可惜这借鸡还魂的奇闻早已传遍琼华了),云天青这一趟走得分外顺利,但临到目的地却不可避免地犯起了难。   照信中所说,夙沧一行已经离开即墨,如今的栖身之所不是别处,正是篁山。   ——连大师兄都说篁山凶险非常,自己又没有官方发放的退学许可证,身为修仙子弟冒冒失失闯进这片尸海里去,那不是师姐常说的作死吗?   “唉……”   云天青拢着两手在山口来来回回地踱步,末了仍是一筹莫展,只好将心一横亮开了嗓子高叫:   “在下是————夙沧师姐和夙琴师姐的朋友云天青!!此地若有什么妖魔鬼怪先生小姐,请给在下行个方便————!!!”   …………   良久无人应答,耳边仅闻风声飒飒,眼前密林仍是一片阴冷幽深,有如不见底的巨兽之口。   “……空口无凭,看来不行啊。”   云天青蹲在地下抱头苦思了片刻,忽地脑海中灵光一现,整个人顷刻如踩了弹簧般蹦起三尺:   “有了!抱歉,方才在下说的太简单了!!——在下是日出东方文成武德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九凤娘娘和她身边沉鱼落雁蕙质兰心冰雪聪明的琴姑娘的朋友,请诸位行个方便!!”   一句话尚未送入林中,早有阵冷飕飕的妖风袭面,从原本空无一人的山路上带出了条缥缈黑影。   “……人,你是尊上的朋友?”   黑影低了头哑声发问,措辞疏远然而语气缓和,莫名地释出亲切。   “是啊!”   云天青挺胸昂首,一面忍不住给自己比了个V,“果然话要说全,夙琴师姐传授的经验当真有用。”   弹指间干戈都化为玉帛,云天青光顾着感慨自己智商超群,也没细想“为何鬼城里会有妖”,志得意满地迈开了步子就要往山里跨。   谁知那黑影却鬼魅般一个闪动,再次不卑不亢地低头挡到了他身前,嗓音仍是沙哑:   “且慢。为防有诈,还请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还有啊?好,你问吧!”云天青胸有成竹地一抬下巴,“只要是关于师姐她们的,十有□□我都能讲出点名堂。”   黑影欣然颔首:“好,那么请问——玄霄是何人?”   “呃…………是我师兄啊?”   这一问始料未及,云天青给他闹了个摸不着头脑,只得没头没脑地讲起实话:   “不然能是什么?琼华门生,羲和宿体,夙沧……九凤娘娘的准男朋友?你们找他吗?”   但他没想到更莫名的还在后头——   “放肆,一派胡言!!初一,十五,给我将这无礼狂徒拿下!!!”   “…………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直到他被道旁蹿出的两只小妖按倒在地、连踢带打赶去篁山中枢——也就是传说中有去无回的僵尸部落——那些妖族始终板紧了脸瞪着双充血的大眼看他,恨怒中夹带鄙夷,头顶黑气几乎能写出个加粗的不共戴天。   “诸、诸位,有什么话好商量,千万不要冲动啊……你看我这里还有娘娘的亲笔信我真的不是坏人……唉你们理我一下好不好……”   云天青不好还手,苦兮兮地任着他们一路推搡,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栽在哪个字上。   所幸这一路风景都很太平,太平到让人心生没趣,甚至在抵达了篁山深处之后也是一样。   没有丧尸围城,没有人肉火锅,当然也没有犹如博物馆展品一般的巨大鸡架。所谓的“僵尸村落”中人来人往鸡犬相闻,俨然一派再祥和美满不过的桃源景象。   “……不会吧,冤魂都是这画风?”   云天青不由认真地揉了揉眼睛,一下又引来六道阴沉狐疑的视线芒刺般扎上脊背。他为人一向乖觉,连忙转过身陪着笑脸作了个揖:   “我想我们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可否容我与九凤娘娘一见,自可冰释前嫌。”   那为首的影子略一沉吟,似是认可了他的提议,当下提气于胸,抻直了脖子长啸如雷:   “——尊上——又抓到个道士————!!!”   对面很快也有阵清啸传来,高亢嘹亮能破一切喧嚣,绕梁久久不绝:   “——不是早吩咐过你们——姑娘呈上来——汉子拖出去埋了————!!!”   “哎哟我去……”   云天青揉完眼睛的手还没落下,这回又手忙脚乱地开始搓耳朵了,“你们……还真是通信基本靠吼啊……”   又过了会儿他才反应过来:   “……呃,我现在说我女扮男装还来得及吗?”   ……   当然云天青最终还是被呈了上去,“九凤娘娘”居高临下远远认出他形容,赶紧地又招呼小妖们把他带了回来。   于是云天青得以站到村中一处高台之下,眼前长阶绵延,直通向顶端一张青石铺就的长榻。寒烟缭绕间有个人影斜卧其上,夹了银丝的散发如云堆叠,白惨惨一只小手从肥大的袖管里伸出来,慵倦无力地支住了尖下巴。   只一眼他就理解了玄霄感触——眼前少女,的确已认不出是夙沧了。   “尊上,”那影子抢上一步跪下,态度谦恭至极,“此人胆大妄为,竟自称是您的朋友……”   “可他本来就是啊。”   榻上少女懒洋洋抬头,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身边羽毛光亮的芦花鸡,“行了别扣着人家了,搞得跟二师兄去花果山请猴哥似的。还有,跟你们讲了多少遍不要叫尊上,都哪儿学的,我听着像有一千个白子画在脑子里跑……白子画你们知道么?”   云天青:“…………”   纠正前言。   她果然还是夙沧。   而此刻最受煎熬的莫过于夙琴了——她终于见到了日思夜盼的云天青,但她根本不敢开口让他知道自己变成了鸡!   夙沧很体谅她这点跨种族恋爱的烦恼,但也爱莫能助,把鸡往袖底一藏就若无其事地引开了话题:   “不好意思啊小青天,熊孩子们吓着你了吧?其实他们也不是熊,是影妖,来去无踪擅潜伏,我就麻烦他们去守各处山口了,免得再有小道士误入。”   云天青抹把汗:“那他们怎么把我抓进来了……”   “还不是你胡言乱语!”影妖怒冲冲地抢白道,“谁跟你说玄霄是我们尊上的男、男、男那什么了?!平白毁人清誉,我们只是将你交尊上发落,没向你动手都是便宜你了!”   “噗————”   夙沧方直起腰,正就着个长柄木勺从榻边一尊海碗里舀酸梅汤喝,闻言顿时如咳血般喷了一地紫红:   “你们好样不学,怎么就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学特别快?!而且我也没跟你们槽过玄霄师弟啊,老实说吧是不是少恭给你们洗脑了,怎么他讲啥你们都信呢,他是老板还我是老板啊?啊???”   “这……”   影妖诚惶诚恐将头垂得更低,口吻却刚直不阿像个死谏的忠臣,“尊上看男人的眼光向来不好,就冲这一点,我们认为欧阳先生的评价足可信任。”   “……信不信尊上一口酸梅汤喷死你啊!!”   话虽是这么骂,其实夙沧心底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若非长琴着意,她与眼前这些旧属大约永无再会之期。   话还得说回到当日即墨,长琴一早笑称要给她送份大礼,结果快递还没上门就等来了琼华穿心一剑。夙沧震怒之下挽袖子拖他们上街约架,门一开双方都傻眼了——屋外不知何起排起了黑云压城般的一道长龙,高矮胖瘦奇形怪状,看见夙沧踏出的瞬时人人噤声,接着便是轰隆隆惊天一跪:   “属下恭迎尊上————!!!”   “……”   夙沧吓得一个逼没端住,当场也腿一软给他们跪下了:“……爱、爱卿平身?”   ……   事后她才从长琴云淡风轻的叙述中得知,早在乌头村与那道童地仙偶遇之时,她因记忆复苏而昏沉,长琴便抽空把地仙吊到了村口树上,和颜悦色地请他给自己“帮个小忙”。   “我想他对篁山旧事如此熟知,昔时必是居于左近,与山中鸟兽该有交情。千年过去,连他——小小一只仓鼠都已修成仙身,山中其他兽类又当如何?”   “所以你就让他去找那些妖兽回来?”   夙沧听着连连叹气,“你以为篁山为什么连只虫子都没有,我担心这地方鬼气深重有害修行,这才在当年离去之前将山中鸟兽尽数遣散。往事当了则了,眼下是我自己任性,怎么好再把他们牵扯进来。”   长琴笑得清淡,言语间一派理所当然:“魂魄归位不是小事,总需要有人为你护法。妖类恩怨分明,比‘有些人’可靠得多。”   ……如今想来,这“有些人”的矛头分明就很清晰。   就这样夙沧与恩人谢大师告别,一手琴始皇一手芦花鸡,身后浩浩荡荡地拖着条长龙离开了即墨,回到她千年苦旅的起|点与终端。   篁山,鬼车岭,然后又是篁山。   在这里一切开始,在这里一切都将结束。   在篁山腹地定居之后,除了最低限度的帮手,多数妖族都被她遣回原籍待机,说是有需要时再以凤凰火为记相见。   “即墨那一架我没控好蓝,稍稍伤了元气。”   夙沧拨着额前白发向云天青解释道,“所以我要在这里将养几天,等精气神都足了再动手。你也别拘束,我呢就守在这高台上,有我罩着妖鬼都近不了你身,你就拿这儿当自然风景区住下玩吧。”   “呃……谢尊上?”   “我的娘,你能不能也学点好的。”   夙沧在榻上枕着手臂翻了个身,顿了顿又道:“正好,趁这机会我给你讲讲梦貘和幻瞑界的事,琴姐也还没听过……”   话未落她就被掩在袖底的芦花鸡啄了手指:   (谁让你提我了!!)   “嘶……!!”   夙沧吃痛,忙不迭地撤回了手指放进口中抿着,“琴姐你要面对现实啊……”   这一来一去尽被台下的云天青收于眼底,他自然懂得那只扑棱翅膀的肥鸡意味着什么,没多想便举步走了上去,臂一长把鸡抱到手中:   “不愧是夙琴师姐,大难不死吉人天相,变成鸟也是只这么威风的鸟,和你人一样好看。”   “…………”   夙琴半晌没应声,她死机了。   “…………”   夙沧也有半晌没打岔,然后她慢吞吞地把身子又翻了过去:“我也是只鸟,可刚才一瞬间好像被虐成了狗……你们快走我狗眼要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跟你说,小天青的情商,赞! 当年在篁山修炼还没有成妖的猫猫狗狗()非常多,其中肯定也有类似仓鼠那样对沧沧不以为然的,仓鼠找到的是对九凤忠诚度很高不在意沧沧半魂的那一部分,一传十十传百,还真的被他找了不少回来……【嗯因为有琴爸爸用枪顶着他 PS:古二里流月城管沈夜是叫大鸡丝或者紫微尊上的,不过现在百度下尊上全都是霍建华哈哈哈哈哈( 【花絮】 基友A:总觉得欧阳先生已经成为了贼窝二把手,不,他已经不满足于二把手的位置了…… 我:他是太上皇哈哈哈哈哈哈哈 基友B:明明是太后啊整个一恶婆婆哈哈哈哈哈   ☆、抱紧阿爸不要慌      一连数日,云天青在篁山鬼域之中过得自在清闲。粗茶淡饭也好,天当被地当床也罢,他生来浪子心性,最不怕的便是这些。他也不必担心无事可做——夙沧与夙琴各自怀抱了十几个世纪,算是不同意义上的见闻广博。她们所讲的故事串起来都能编一整部上下五千年,可以供他听到地老天荒。   闲来无话之时,他便像个真正的浪子一般在村里踢踢踏踏四下游荡,给东家扛两担子柴禾,西家撒一把鸡食,与昔年夙沧所做过的事情一模一样。后来他转念想想,觉得做神仙无非也就是这些事情,受人跪拜与人消灾,可他若是真心想为谁消灾,又何必在乎别人跪不跪拜。   ——想行侠不必为仙,而一心一意想要成仙的,谁能说不是怀了私欲。   自私本也没什么错,可惜在“飞升”这种僧多粥少、人人削尖脑袋抢门票的问题上,想利己,免不了地就要伤人。   最后他又回忆起玄霄送他离开时的眼神,冰一样冷锐坚定,芯里却还沸腾着个灼热的理想,不死不熄,能把千年冰川都烧得如烙铁滚烫。   可这理想要以屠戮杀伐为代价,注定沾了血不能干净,云天青想到这里,平白地感觉一阵悲凉。   玄霄师兄是个正直的好人啊,他想。他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事情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同样的感慨也出自夙沧口中,这时她正和往日一般懒散斜卧在那方居高临下的石榻上,云天青远远地看见她假手托腮,另一手绵软无骨搭在榻沿,莫名就像朵枯垂的白花,迎着山风一下接一下地荡。   “……寂破你说说,我走到如今局面,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夙沧掌心捏着块鸡蛋大小的紫晶石,星子般晶莹透亮,随着她动作一闪一闪地泛起微光,像某人茫然的眼。她是在对那石头说话。   云天青认得那块石头。几日前夙沧遣了影妖之一离山办事,那妖回来时就一声不响地呈上这枚紫晶石,而夙沧动了动眼皮便也一言不发收下,倒搞得他和夙琴不明就里,人眼瞪鸟眼面面相觑。   唯有长琴看出了端倪,含笑说是沧隅前生的另一桩桃花债找上门来。   “九凤不是只有顾长别一个老相好吗?”   夙琴很受伤,她觉得化身总裁的小姊妹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莫非这还是个乙女游戏,攻略对象一个带一个来的?”   之后青琴二人才知道那影妖是去了幻瞑界,去寻找他们口中的叛徒,那个胆大包天抹消了尊上记忆、让她在人界懵懂多年的无耻貘妖。   事情说来也很简单。据夙沧所言,昔日鸿漓自裂神魂,为了保护作为自己半身的沧隅,曾经设下两道屏障。   其一是以九凤妖力凝聚而成的傀儡“阿琴”,负责在半魂涅槃的脆弱无依之际从旁保护——换句话说夙琴本不是战五,战五是因为她CPU被穿炸了;另一道,就是自篁山之外而来的寂破。   “鸿漓的脑残粉不止他一个,”夙沧说,“为什么偏偏选择寂破,我猜是利用了他的身份与感情。”   貘妖寂破本是幻瞑部属,年轻气盛时违背了族规私自前往人界,四处寻找强大仙妖挑衅,结局就是在鸿漓手下被揍到没了脾气,从此心服口服跟随在鸟屁股后面做个小弟。   人有中二年华,妖魔也不能例外。寂破自命操作犀利万夫莫敌,曾经对“幻瞑护将”一职弃如敝履,死活理解不了族民为何龟缩一隅不去争逐天下。   直到他看见入了世的篁山,没一点争辩余地就被人血洗,在累累尸骨间他突然中二毕业了,抱头干呕感觉到无孔不入的颤栗。   如果幻瞑界——   如果有一日他的故乡也————   他不能想象。他不敢去想象。   “所以寂破向鸿漓发誓:除非未来九凤半身有难,否则,他至死不会再踏出幻瞑界一步。”   夙沧说到这里眼中有些朦胧,谁都免不了年少轻狂,难就难在年少时犯下的错误,有几人能真正以一生去践行弥补。   寂破是篁山旧部中最像她的一个,平日里轻佻散漫没个正形,其实若真正灾劫临头,只怕他会比任何同族都更积极地战死沙场。   ——所以她才更要阻止玄霄。即便不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故人的幻瞑。   “但我还是不明白。”   夙琴听了这解释越发的莫名,“你说寂破是鸿漓留下的另一道保险,可他为什么……你说是他抹去了你的记忆,把你和我一起安置在乌头村,放任你被我教育成逗比?这不是跟鸿漓对着干吗?他是制杖还是有冰??”   而一边云天青却已参透了,连连地摇头叹息:   “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甘走绝路。九凤娘娘算天算地算人心,却是没能算到,这貘兄弟比她所预想的还要爱她。”   夙沧便只能随着他摇头苦笑,因为事实正如他所说。   寂破是真正的深爱九凤,这爱无关欲念,她是老佛爷他便肯做李莲英,她返老还童他就成了萝莉控。千年隐遁幕后无声守望,眼看着身为九凤半身的沧隅一次次粉身碎骨又沐火重生,他的心也像在业火中炙烤,最后敬爱怜爱慈爱都被煅成了哀,哀她天命寒苦,哀她累世孤独。   而鸿漓也实在残忍,她交付与寂破的任务是“助我记住”,因此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在沧隅因涅槃之苦而记忆紊乱时,入梦提醒她流离人世的意义。   她不能忘记,无论多么痛苦都不能忘记,他必须逼迫她想起。   终于有一天寂破干不下去了,他背叛了鸿漓的嘱托,再也没有提醒沧隅记得她的过往与使命,甚至反其道而行,潜入她脑中吞噬了一切可能会让她恢复记忆的梦境。   睡吧睡吧,这次你不会再醒来,梦里你亲友俱全生活和乐,再也不用为了无法挽回的过去而苦恼挣扎。   所以夙沧安眠少梦,所以夙沧不到旁人点明就想不起自己。   所以一切一切的不对劲都有原因,包括乌头村中“顾沧隅”和“思琴”的父母邻里,他们一直都身处寂破所设的幻境,故而才察觉不了她们无法成长的异常。   这就是夙沧千年履历里欠缺的最后一块拼图,最后的碎片上是个爱字,嵌进去就成了清明完整的真相。   幻瞑与篁山,貘妖以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两片故土,虽然背弃鸿漓夙愿却也造就了今日的沧隅。   终究,可以算是两不相负。   ……   “寂破你说说,我走到如今局面,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可夙沧却不领情,她觉得自己受了愚弄,攥着紫晶石口吻咄咄逼人。   云天青默默地看在眼中,心下顿悟:哦原来这是个对讲机。   “若不是你贸然出现在琼华弟子面前,他们还不至于这么快怀疑我,甚至累得我断了一截胳膊。”   夙沧想起旧事又有些气闷,“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傀儡……‘夙琴’的身体快要死了。”   紫晶石光芒闪动,接着响起个很缥缈的男声,蕴藉风流尾音上挑,和夙沧同出一辙的欠揍。   “我只是前去提醒沧隅大人,以免你到时惊惶无措。”   “我听你在骗小孩。”夙沧骂他一句,“就为了这个,能劳动你放弃护将职责亲出幻瞑?哥们儿我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咱们能不能阳光一点,朴实一点,不要跟我说这么浮夸的鬼话。”   寂破叹声气:“你既已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不错,我就是有意要引他们怀疑你,要让你在那修仙门派中待不下去。难道沧隅大人还想留下不成?”   “但我留在哪里不该由你决定。”   夙沧运起尖牙利齿一口把他话头咬断,手指也跟着用力,将那坚硬的晶石捏碎了一个角。   “我看你这些年是长脾气了,我该去找婵幽谈谈,向她请教一番如何御下。说到婵幽,幻瞑眼下之劫你可都告诉她了?”   “这是自然……”   再接下来的话云天青就听不懂了,只听见夙沧同那貘妖头头论道地谈起了布阵攻防,言辞爽利不让须眉,竟是有沙场横刀的风范。不过他早就习惯这位师姐翻脸精分,是以也没怎么出戏。   末了夙沧觉得聊的差不多了,单方面就想挂断通话:“我能帮你们的只到这里,之后生死如何,全凭天意。这石头我且收着,有命回来再与你分说。”   “沧隅大人稍待。”   寂破叫住她,闲淡嗓音里头一次添了急切的情绪,“幻瞑界我必会助婵幽大人死守,所以你不用——”   夙沧仍是冷冷:“所以你想如何?”   “我……”   石中语声有片刻停顿,但很快便清楚地一字一句响起,隔着绵延长阶云天青也能听出其中分量。   “——这一次让沧隅大人想起,是我疏失。但只要大人愿意,我还可以再找一处村子,再给你筑一场安乐无忧的好梦。我保证,这次不会再出纰漏……”   “……”   夙沧有一会儿默然无话,接着她慢慢地翻身坐起,长发飘飞展开一片斑驳。   不是不能体会他苦心,也不是不承情。只是注定亏欠,她便不容自己再多有牵连。   “多谢你。”   最后她开口,声音清脆如铃却承着千岁年纪。   “我一出生就继承了鸿漓全部的记忆,是你和琴姐为我补上童年,我该感谢你们。……这十六年,‘顾沧隅’过得很幸福。”   寂破唏嘘:“才十六年,太短了……”   “可对于篁山之中枉死的冤魂来说,太久了。”   夙沧缓声,将手伸向虚空时眼前又浮出那夜丧尸围城的惨况。在五指缝隙间她看见满天日光倾盆,可那光芒太过辽远,再也照耀不到山野孤魂的身上。   “这结界不该存在。‘沧隅’也不该存在。今日尘下骸骨,谁能说它不会是别人家的琴姐,别人家的天青?这世上没有任何愿望,值得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   因为看过生死所以领悟了慈悲,因为是己所不欲,所以不敢再妄施于人。   “看来大人心意已决。”   寂破最终低了头,语气是种了然的疲惫。   “是啊……九凤的轮回,到这一步就结束了。寂破,你也是——需要你保护的鸿漓半身不复存在,你自由了。尽好你对梦貘一族的责任吧。”   夙沧向着紫晶石淡淡吐出了最后一句话,然后她转过身来,凝目看向表情复杂的云天青,突然地破颜一笑:   “小青天,能帮师姐个忙吗?”   “……那个,我叫云天青。”   ……   两天后夙沧毫无预兆地说要学着即墨在村中举办一场灯会,由于妖手充足置备周全,场面也的确是声威浩大。虽是天不作美飘了些绵绵雨丝,但在华灯高照之下连寒夜都要退隐,又何况区区一点水滴。   云天青看着万家灯火便有些恍惚,他想千年以前的篁山盛景大抵也不过如此,当真可比桃源胜地,令人流连忘俗。   而夙沧要他帮的忙也十分简单,不过是在灯会将近尾声时将芦花鸡夙琴引去村外,陪她看上半个时辰的星星月亮。   云天青多少猜到她用意,虽然困惑但是不曾质疑,当日便如约带了夙琴离去。   于是村里就只剩下一群千年的尸首万年的精,夙沧踩着满路流光兜兜转转了好几回才找到长琴,看他孑然坐在一处灯火阑珊的角落里,画地为盘拈石做子,正兴致盎然地同自己对局。   夙沧蹑手蹑脚凑近前一看,不由哧地一声破功:   “居然自己跟自己打出个生死劫来……先生莫非是在寒舍无聊太久,精得一手好分啊。”   长琴执子的手便悬在空中,撩她一眼似笑非笑:“沧隅此言说得外行了。世上灾劫,又有多少不是自致?”   “先生此话,说得倒是语重心长。”   夙沧在他棋局对面坐下,随手也抓了一把石子,“其实灾劫没什么好怕,就像我们头上这雨,老天爷有心不想叫人痛快,但它总有停的一刻。”   但长琴摇了摇头,表示拒绝她这碗鸡汤:“我倒希望这雨下得久些。雨停之时,谁知你我还有无再会之期。”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夙沧无奈,看长琴悠悠落子,便也胡搅蛮缠似的赶在他之后补了一手。   “万一——我是说万一,九凤复生后狂暴失控,我希望你能将此事告知琼华,让他们赶紧的过来除妖证道。反正两边都不是好鸟,正好跟当年一样火并干净,也算为寂破他们减轻压力。”   长琴闻言讶异,微微眯起眼来看住了她:“你可明白,若是换了鸿漓对上琼华,她未必会留你在意之人生路。”   夙沧的口气就有些怠倦:“反正都是要去作死的,我宁可叫他死在我手上也不会把他交天界处置,落得上千年不能投胎。况且鸿漓和我口味差不太远,或能放他活命也说不一定。”   长琴垂目:“那么你果然还是在意。沧隅待他仁至义尽,又可曾想过是否值得。”   “没想过啊。”夙沧利索地翻个白目,“我没有婚恋经验,又不知道怎样才算爱人,当然就只能竭尽所能地待人好了。先生对这些儿女情长像是很懂,你渡魂期间做过丈夫么?”   我还做过妻子呢,长琴郁郁地想。   但他面上只是恬淡:“算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   “呃……你离婚了?”   夙沧蹙眉,她听琴姐说起过太子长琴的天煞孤星之命,却并不很清楚其中每一世的情节,“莫非你对象劈腿?!谁这么眼瞎!!”   “…………都不是。”而且谁也及不上你瞎。   长琴望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头疼,心下暗道这鸟也真麻烦,说她傻吧,分明是巧语连珠堵死人不偿命的精明;说她精明吧,对着玄霄,又是一副掏心挖肺的傻。   但他不会再劝她,话说多了都是废话,感情之事没有道理也没有办法。   而夙沧在如此情境下与他相对,亦是生出许多感慨。   她的确不通人间情爱,她喜欢玄霄只因为觉得他好,存了一段既见君子的欣悦;而长琴不同,她不觉得他是多么好,也不见得就有多喜爱他,但她明白此后再不会有人如他一般知她解她,而反过来呢,目前也还是同样。   如此渊源,若是换在琴姐说过的古剑玛丽苏小说里,早就可以扯证HE了。   有那么一刻夙沧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命运分歧点走错了人物支线。可她偏偏是喜欢不选她的,不爱待她好的,就像九凤当年也没能爱上对她最好的寂破,所以那个E啊简直B成了天边一朵炸裂的烟花,破碎支离没半点挽回余地。   而如今夙沧又要走上覆辙,她想她和长琴是平行线,有着太过一致的心意,所以也永不交集。   “沧隅在想什么?”长琴看她拈着石子发呆,很有耐心地候了片刻才出声唤她,“我倒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好看。”   “你的确是好看。”夙沧长长地叹了口气,“所以我在想,恨不逢君未嫁时啊。”   长琴懂得她不过逞个嘴快,便也只无关痛痒一般轻笑:“你若愿嫁我便可娶,你知道我一个人待得怕了,对伴侣并不挑剔。”   夙沧立刻道:“那么你最好继续这样不挑剔下去,因为我也知道,你命里的良人不会太远。到那时琴姐会告诉你焚寂的下落,有她在你能避开许多风险,说不定真的就此一世太平。”   “那样确实最好。”长琴还是轻笑,“其实我真正在乎的哪里是焚寂……若世上只我独守,流年寂寞,这千丈软红也不过是无间地狱。”   ——无人共我,纵使长生又如何。   夙沧心想他和一意求仙的玄霄真是彻头彻尾两个极端,虽然是一样的精神有点毛病。   “这个啊,你相信我。”   精神病都不好对付,这当口她也只能无力地求助于剧透,“你等的人一定会来,你以后一定还有好日子可以过。所以我若死,你再等等,不要急着报社。”   说话间天地俱已清明,夏雨初歇,清爽的空气里灯火愈发明亮。   “那么,就这样吧。”   夙沧最后在棋盘上掷下一子,以鸟类整理羽毛时特有的动作抖抖肩膀站起了身。   长琴跟着站起,眼角却还有半道余光留意着棋局:   “你放弃了同我打生死劫。可是怕输?”   “不啊,这就是个情怀。”夙沧大言不惭道,“我只是突然想到,既然劫都是自己造出来的,那么我若放下,是不是就不再有劫了?”   “……若我所等之人不来,你又离去,那于我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话尽时长琴也有了动作,袍袖轻扬带起两臂,没一点狎昵邪念地踏上前拥住她肩。   “对不起。”   夙沧想了想还是真诚道歉,不敢许没把握的承诺。   “今后也许……要留你单独待一阵子了。”   琴姐有小青天,寂破有他的族人,玄霄——那是更不用说。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人非她不可,顶多就是在她非常非常自恋的前提之下,也许能算上遇见真爱以前的长琴。   而她又何尝不是一样。榣山水边那一抹清影是九凤初心,虽然天地间再无太子长琴,虽然她不能再为他的琴音驻足忘返,但眼前之人于她,终归是有着超脱了情爱的无可代替。   “交浅言深而又失信,你的确对不起我。但沧隅苦衷我自是体谅,你若真留我一人我也绝无怨悔,更相反,我不会让你泉下孤寂。”   长琴在她耳边低声,语调阴寒入骨气息却温热,半开的罂粟一样甜里带毒。   “若你不能回来,即便九凤留情,他也头一个要为你陪葬。”   “?!”   夙沧错愕回头,正对上他那双漆黑如无尽长夜的眼,眼波柔和瞳仁冷彻,缱绻怜爱之下透着股残忍的认真。   “沧隅放心。”   像是唯恐她不信似的,长琴顿一顿,又噙着笑补上一句:“少恭言出必行。”   “…………那我还真是放心了。”   夙沧拨开他手臂,走出两步又哭笑不得地一跺脚:   “他妈的死都死不起!”   “那么莫死便是。”   长琴收回手来拢在袖中,眼底那层寒意也随之收拢,夙沧再抬头只看见他一脸的风轻云淡,神色如旧安闲。   “……我尽量。”   她的遗言只能讲到这里,多一句便容易轻诺寡信。于是她再没有同长琴讲什么了,事实上夙沧与这整个世界都再没什么可讲,她余生最后一个步骤就是向自己的故园——那座灯火通明却没有活人气息的村落,缓缓踏出了一步。   在她落步那瞬间烈焰遮天而起,村中不计其数的灯烛同时炸开火舌,顷刻就将沉浸于庆典喜气中不知所以的村民卷入其间,毫不留情地焚烧成烬。   老人,孩子,男人,女人。   一视同仁,皆归尘土。   ——结界瓦解之时幻象也会消失,如果届时村民们承受不了临终前的惨痛回忆,很有可能丧失神智沦为真正的恶鬼。   因此唯一的方法,夙沧所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在她魂归本体破解结界之前,一瞬便无痛葬送了全村彷徨的魂魄。   (救不了你们对不起。)   (又要杀害你们一次对不起。)   (但即便重演千回,我也是同样决定。)   最后结界与夙沧身上那二魂三魄一同溃散,意识开始从她脑海里抽离。在冲彻云霄的劫火中夙沧却是笑了,她想自己到头来还算对得起属性,生时放浪去也癫狂,风风火火过了这一生。   “沧隅自降世以来,俯不愧天,仰不愧地……不好意思说反了……今当往矣,无悔无尤。啊哈哈哈哈大家有缘再见我走啦!!” 作者有话要说:   BGM:譬如朝露 过去的过去篇完(咦)沧沧的人格斗争需要搞很久,再见她就是幻瞑大战了,中间大概会夹一个琼华番外。 这次总结了一下沧恭(长评区有姑娘给我写这组的番外,算答谢福利吧),琴爹是真不挑,沧沧也有考虑过如果自己最先遇见琴爹可能他就不是爹了,但是她明白没有如果想也白想。如果玄霄对她无情那还好说,但并不是啊,他只是有感情和事业的优先度问题啊。 基友说此时玄霄不露脸要他何用!是啦我也这么想!可是夙玉临死要用和玄霄成对的玉陪葬时他在冰里,云天青牵挂玄霄不肯投胎的时候他在冰里,天河告诉玄霄“我娘爱的是你,我爹死都不忘你”的时候他说你好烦我要飞升!!他的人生……大概有【百分百关键时刻不在线】debuff吧……BGM里“连生死和诀别都一一错过”“在故人长离后浇入丘壑”说的可不是他么……而且他不会来妖怪窝,夙沧更不会巴巴儿跑去见他,确实是没的露面。什么都别说了,静静地给他去采凤凰花吧。 最后,反正沧总裁没男人也能过得很好所以CP无所谓啦!【哪不对?!   ☆、失恋666天      峰壑辗转日月追,   谁闭尘关不得归。   长欲挥剑断逝水,   却尽青春铸劫灰。   ——仙四玄霄主题诗   ……   ……   ……   在篁山——对了,如今是叫做“鬼车岭”——周遭的居民口中,广泛流传着这样一件怪事。   说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山间忽然有明烈火光冲霄而起,吞云蔽月如同燃放了一城的烟花,将半幅夜空都涂抹上耀眼朱红。乡民初以为山林失火,一阵惊慌过后才发觉起火处举目清明全无烟硝,竟是连一株草木也未点着。   倾城烈火长久不息,将整个夜晚都烧得通明,最终却是无声湮没于次日清晨的第一缕曦光,更没在林间留下半点山火肆虐的痕迹。有人壮着胆子入山探查,除了几只不知为何眼神格外犀利的兔子松鼠、一头不知为何站在树梢迎风流泪的芦花鸡之外,终是一无所获。   后来人们都说那火起得蹊跷灭得也离奇,倒有几分潇洒的过客风范,来时了无声息,去时不留名姓,仿佛只是茫茫长夜间一幕璀璨的蜃楼幻影,从来不曾真正降临山中。   但在那以后,“鬼车岭”千真万确是不一样了。   那场大火像是将山中多年沉积的阴气都蒸干净了,从此赶路行人不会再觉得胆战心惊,山中飞鸟走兽也一日比一日子孙兴旺,没两年就有了点自然保护区的大好兆头。   最重要的是,鬼车岭中再也未曾有过道士失踪的传言。   ——千年死地,终入生门。   再后来不知何人带头,或许是有感于山林变化,遂将那一夜如梦似幻的奇境称作“天火”。   而天火中焚身裂骨、化为烟尘散入天际的白凤之姿,山外无人再见,亦无人记得。   唯有昆仑山巅深雪里,偶尔地——极其偶尔地,会有白衣少女唱起伤逝的歌。同是白衣的青年抱剑立于她身侧,眉目结霜泯灭了一切表情,像劫火烧焚之后灰蒙蒙的死寂。   “夙沧师姐不见了。”   那是两年以前,云天青传来最后的消息。   “不见了,消失了,只剩下谢大师给她做的偃甲,还有那副拼全了的骨头。没有夙沧,没有鸿漓,谁都没有回来。也许谁都不会回来。”   “现在篁山太平得很,可是她不在了。”   “她不在那些妖便不会有动作,我和夙琴师姐要守在这里,当然也没想过跟师兄作对。你可以放心考虑修炼飞升的正事,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师兄,你满意了吗?”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   “噗叽!”   鸟形的傀儡被修长五指握在其间,挣扎无果后垂首,死不瞑目般爆出一声短促的哀鸣。   “……怎么了玄霄师弟,今天又有谁惹到你?好端端的,何苦同个物件过不去。”   一旁玄靖掂着个锤子侧头看见,不自禁地咋舌苦笑。   “我看师弟周身灵气充沛,羲和修炼想已大成。合该开心才是啊。”   ——你懂个锤子。   玄霄无意同这位和事老顶撞,只沉下脸来气恨难当似的“哼”了一声,顺手从鸟腹中抽出信笺。   “……”   玄靖看他脸色便猜出个大概,嘴角苦笑加深:“看来是瑶瑶挤兑你,那你也不必同我过不去啊。好了,心放宽些,这回她又和你抬什么杠了?”   那厢玄霄听他点破,脸上越发冷森森的没什么好颜色,漠然道:“左右师兄都要为她辩护,不如免提。”   “怎么说话呢,我可是帮理不帮亲啊。不如你讲讲看?”   玄霄撇了下眼:“还能什么。静潇与几个虚字辈的弟子相争,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夙瑶自是偏袒那些小儿。”   “又是静潇师侄?她倒比夙……当年还会惹麻烦。”   玄靖不由地失笑,“孩子们精神足,反正花拳绣腿打不坏,由着他们闹一闹也好。话说回来,你我不过比他们虚长几岁,你这师叔架子端得倒是有模有样。”   玄霄听出他言下调侃之意,也不理会,一板一眼应道:“既然承人叫了这声‘师叔’,自是要有相当的为人做派。若身为前辈还一味嫉贤妒能、狭隘偏私,岂不成了笑话。”   “唉,总之你看瑶瑶不过眼就是了。”   玄靖拿眼丈量了下剑身尺寸,找准位置一锤定音,叹息和着敲铸声一同落下。   “——两年了。你当真就不能原谅她?”   “原来师兄也还记得,夙沧失踪已经两年。”   玄霄合拢了眼有阵子没再说话,他鲜明的生动的记忆都停驻在两年前那个业火遮天的盛夏,而后一别无尽期,远方不再有故人的音讯。   自那以来他心口就破开了孔,填不满也堵不上,独处时能听见风声回响来去,空洞非常。   这心情算不算想念他也说不分明,他只知道云天青最后问他“师姐不在了你可满意”,他的答案无论如何不会是肯定。   她不在他一点都不满意。   她在就好了。   她在就好了。   她在就好了。   ——可她若在,他又能如何待她。   这份挥之不去的矛盾与空洞感无可排解,凭他的孤高心性,自然也是无人可以诉说。到头来他能表里如一地怀于胸中又示于人前的,不过就是愤怒。   怒夙瑶刻薄不识好歹,怒那些后辈弟子与昔日的自己一般傲慢无知,当然更怒他自己——两年来悬心牵念,却终究一步也未能踏出琼华。   他自诩的深情重义,不过就是如此。   “原谅??”   话虽这么说……但玄霄坦白写在脸上的怒气,十次里倒有八次都是冲着夙瑶。   “夙瑶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不过奉师命行事罢了,几时又需要我宽宥于她?师兄多虑了,玄霄不敢当。”   “那么你好歹该叫她一声‘师姐’。”玄靖抹了抹额头挥开一把热汗,“罢了,当初瑶瑶瞒着你挑选弟子随大师兄下山,如今招致这番局面,说来也算她自作自受。你俩的心结便留给你们自己解决,我只管打我的铁就是。”   “…………”   玄霄应声向那砧台一瞥,眉心收敛,再开口时话音中已没有轻忽。他知道玄靖那点心思虽是微末如草芥,却容不得任何人轻忽。   他淡淡道:“师兄这把剑,已经铸了两年。”   “是,”玄靖也埋着头淡淡地答,“你知道,我想给瑶瑶铸一把剑。一把虽然比不上望舒,但也不差太远的剑……一把能让她不必再羡慕谁,计较什么,可以开颜欢笑的剑。”   “但望舒是琼华竭三代人力物力所成,岂能轻易望其项背。”   玄霄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这样劝他。他与夙瑶相看两厌已久,厌至深处了解也至深,深知玄靖心意绝不可能得到回应。   “莫说两年,便是再耗费二十载,也未必……”   “那么就耗上二十年再说吧,至少我这一辈子有个着落。”   而玄靖回答亦是坚定,“情之所钟,一生一人,你没有宠过女孩子你不懂。”   “我……”   玄霄顿时被堵了个哑口无言,他实在有些看不透这位师兄,成日里一副温吞吞的老好人样貌,开口却总能确凿地将人逼上死路。   “……是,我不懂。师兄自便,我去清风涧看看静潇。”   玄靖闻声抬头:“对了,这鸟捎来的可是静潇家书?那她一定开心,我也随你同去。静潇很有些夙沧师妹刚上山那会儿的模样,我瞧着她就能快活好几天。”   玄靖说得诚挚,玄霄心下不大快意却没理由拒绝,便只能任着他随后跟上。   正如他所说,静潇——玄震一年前所收的大弟子,天赋出类拔萃性格也不群,自入门以来惹祸不断,活泼、利落、轻浮,的确有七分像是昔日的夙沧。   最重要的是她和夙沧一般心软,向来不爱看人对妖赶尽杀绝,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   就为了这个,她几乎没一次下山不是打完妖怪再掉过头来打同门的。   而玄霄与玄靖所能联想到的,夙瑶自然也能联想得到。两年前即墨一战是她参与筹谋,谁知轻易就被夙沧挫败,更连累众多弟子负伤而回,从此夙瑶心中那个天真娇憨的小师妹便死透了,只剩下伤她同门更害她无颜向师父复命的可憎怪鸟。   因此夙瑶对静潇格外苛刻,倒也不完全算是嫉贤妒能,还含了点恨屋及乌的意思在里头。   但这些因缘静潇都是不在意的,当玄霄与玄靖前后步入清风涧时,她正一心在这片如画山水之间——将同门师弟的脑袋摁进山涧里。   “你讲,你是不是欺负静溟师妹了?!是不是你去跟师父说,师妹以前在风月之地做过丫头,这等下流出身入不得琼华门槛??笑话!我师父收谁入门,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三道四!”   “呜、噗……咕噜咕噜咕噜……”   “…………”   ……好罢,这小暴脾气可是比夙沧粗鲁多了。   如果当年夙沧的“一言不合”也是这般光景,玄霄想了想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活到二十岁。   眼看师弟在自己掌下挣扎惨呼没一点还手余地,静潇不见消气,反而将他后脑压得更狠了:   “怎么你以为自己叫虚源很了不起么?一直!一直!一直跟静溟过不去!这是什么道理,叫虚渊的就必定比叫敬明的高一头?谁给你的勇气,静茹吗??”   “…………”   ……感觉已经扯到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   “咳,咳咳!静潇师侄,虚源师侄。”   唯恐后辈溺死跟前,玄靖急忙清了清嗓子上前打开圆场,“大家都是同门,有什么话好好说。”   “他也算同门!阴险东西,他就是见不得人好。”   静潇早已察觉两人来到,当下毫不遮掩,脸含正气磊落回身,回身同时飞起一脚把虚源踢下了水去。   “两位师叔,找我有事?”   “呃……”   玄靖木然凝视着水面上零星冒出的一串气泡,“我,我不敢有什么事,师弟你说。”   玄霄则像是对眼前惨案浑然未睹一般,眉目纹丝不动,指尖一弹就将那封家书送到了静潇手边。   “哎呀,是义父义母的信。谢谢师叔。”   静潇这才缓和了脸色,欣然接过,迫不及待便当着两人拆开。   “玄霄说你方才和人起过争执,怎么又在这里闹事。”   玄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规劝下这个任性晚辈,交给现在的玄霄只会让她脸T技能更上一层楼。   “我知道虚源说的过分了,其实我从前也常因出身受人取笑,‘小贼’呀‘偷儿’呀,什么难听的都有,忍过一时便好。师侄你听我一句,退一步海阔天……”   “我为何要空?要空也是将他们脑壳打空。”   静潇在读信间隙抬了抬眼,满眼都是不屑。   “我没有大谋可以乱,当然也不需要小忍,谁给我看胯|下我就叫谁断子绝孙。都说先撩者贱,哪有反过来怪人还手太狠的道理,师叔你觉得呢?”   “我……”   玄靖只觉得腿间隐隐一下抽疼,还欲再说什么,那边玄霄已颇带几分嘉许地点头将话接过:   “自是不错。”   “啥、师弟你都教她什么啊?你从前可不会鼓励同门相斗——”   “师兄所道的‘从前’,又是多久以前。”   说罢玄霄又上前,俯下身来难得和蔼地拍了拍静潇肩膀:“不必有所顾虑,一切从你心意便是。若哪一日对付不过来了,师叔为你做主。”   “……”   静潇抬眸迎上他,有点不大确信似的鼓了鼓脸颊,“玄霄师叔待我格外关照,真是因为我道号和你谐音?”   “怎么可能。”玄靖想也不想就在后面拆台,“那我岂不是要给每个静字辈的小姑娘送温暖了。”   那瑶瑶还不手撕了我。   玄霄很快地将唇抿了一抿,语气却还坦然:“静潇明快洒脱,极似我一位故人。而今……故人难见,有所感怀罢了。”   静潇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所以师叔才一直帮我传递家信,对别人都说什么‘尘缘已了,潜心修道为上’。师叔你真的很没原则啊。”   “……什么?”   “没什么。”   “静潇师侄!”玄靖在一旁轻咳了声拨开话题,“看你面色不善,莫非家中有事?”   “有事……倒是真的,有喜事。”   静潇随手将那信纸揉成一团,“喜事”两字说得极是勉强,“是这样,义母刚给我添了个弟弟。我知道二老不会像我亲生父母那样,但我对‘弟弟’还是…………唉,但愿我能喜欢上他。”   玄靖同玄霄交换个眼色,心下各有主张。   静潇从未向他们隐瞒过自己身世,她自幼寒微,生身父母偏爱幼弟,竟在难以糊口之际将女儿卖与了青楼为奴,她与那位“静溟师妹”本是同病相怜。后来幸得贵人相救,静潇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被世家大户收养,更名改姓,这才一步登天从奴婢做成了小姐,自此再无人敢轻提她往事。   但静潇不能忘记,对她而言那些屈辱的年月片刻不曾远离,因此也养出她一段命比纸薄魂比天高的心性,七分像夙沧之外倒有三分像是玄霄。   所以玄霄更喜欢她。   所以夙瑶也更加地讨厌她。   “有兄弟……或许,是件好事。”   玄霄沉吟着道,垂下眼睫隐去了其中怀念。   “你以后便会懂。若那兄弟与你同心,更是足慰平生。”   “嗯…………”   静潇眉生百结,踌躇许久之后才极谨慎地一寸寸舒展,最后松口气释怀地笑了一笑。   那一笑真如那谁再生,回不去的光阴哗啦啦打玄霄心尖上掠过,像是合上一本不能重读的书。   “好,我听师叔的~”   她不是夙沧。   活在他过去里的夙沧只有一个,情之所钟,一生一人。   而有些人,错过一次就荒芜了一生。   ……   ……   ……   离开清风涧后玄霄又想起句话,揣在喉头迟疑半刻,临到分别时终于下定了决心向玄靖道出:   “——师兄,恕我妄测。你可是盗墓出身?”   “哎,你猜到了么?”   玄靖略有诧异之色,倒也无意相瞒,“不错,我本姓韩,祖上世代都是盗墓为生。以前很多人拿我家事玩笑,后来瑶瑶发了通火说‘英雄不问出身’,渐渐地才没人喊我贼了。可你是怎么……”   玄霄平静道:“当年在鬼车岭,师兄曾以家传的风水堪舆之术指引我们走出绝境。家学风水又被人叱为‘偷’,凭我见识,大约便只有盗墓一道。”   “难为你倒是细心。”玄靖慨叹。   “恩情未还,不敢轻忘。”   “这算得什么恩。”玄靖摇头笑道,有意做出些轻松模样,却拂不去面上深重云霾,“其实……我会上山修仙,原也与家事有关。不知是不是触怒了哪路神仙,韩家后人多半短寿,壮年夭亡乃是常事。我想若能成仙得道,也许便有为族人延寿之法……”   玄霄面色一变:“壮年夭亡……那师兄你——”   玄靖重重点了下头,温厚面孔上仍是笑着的,笑容里有种大彻大悟的通透。   “是啊,陪伴瑶瑶二十年只是我一厢情愿。阎王当真催起命来谁也抵抗不得,只怪我资质平庸,修仙多年无果,大概已没多少日子好活。”   “……谁说阎王便抵抗不得!!”   玄霄突然高声,语气之激烈令玄靖也不免错愕,转头只看见他脸色雪白牙关轻响,声色都像柄立地指天的长剑一般凛然。   “琼华飞升定会成功——我定会让它成功。到那时师兄自可安享天年,你族人之事,便待成仙后再徐图解决之法。天意如何?我命自有我定,玄霄不会再坐视……身边少去任何一人。”   ……   改变了,改变了。   作为洞察先机的穿越者,夙琴曾经屡试屡败四下碰壁,最后连唯一的挚友也与她分离。她以为自己终究无能为力,改变不了剧本既定的轨道。   但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那无数死局,那许多饱受天意作弄的悲剧,的的确确地,已经在命定的车辙之上拐过了一个弯。   ……   而另一处的转折就着落在静潇身上,她料理完师弟之后便找了处清凉树荫睡起午觉,梦中又看见昔日救她脱离苦海的恩人——雌雄莫辩,拥有如瀑银发的美丽貘妖。   “玄霄修为大成,我想距离开战之日已不远了。”   她对貘妖说。   “我知道,寂破叔叔。我会照计划同你们里应外合,一切以破坏剑柱为先。”   “……抱歉,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知道杀死双剑宿体是最有效的方法,但我不可能杀了玄霄,我想那位和我很像的故人……沧隅姐姐也不乐意我这么做。”   “我喜欢他吗?不算吧,我对人类男子没兴趣的。我只觉得他不是坏人,也是真的很喜欢沧隅姐姐。”   “哎,怎么说呢,虽然他不是坏人……”   “总之我也不希望弟弟——不希望紫英变成他那样的人啦。这种人真的不用断根都会绝后耶。” 作者有话要说:  转眼两年的银魂梗来啦!长大一点的霄哥还是蛮可爱的啦! 紫英生啦!梦璃也生啦!菱纱还没生!【你是在激动啥 静静原名韩靖,是菱纱的堂叔一辈。静静给瑶瑶铸剑的心啊,就像菱纱给天河留下的弓一样真诚……傻孩子。 静潇现在的名字是慕容潇,也就是寂破刚出场装逼救下的婉儿(第二卷第一章),后来一直有联系,现在是内奸(啥。 婉儿不是篁山晚儿的轮回,但可以看成是某种因果,是“这一次能够挽救”的代表。因为心理阴影静潇有大女子主义和对妖印象比人好的毛病,爆脾气,总的来讲是很能干的妹子!因为霄哥自觉会绝后(x)所以也有点把她当女儿养的意思,老板大概会表示就你还学我当爹…… 沧沧在花千骨……啊不是,在九凤骨头里休眠两年了,其实只是在慢慢地吸取地气恢复元神,但大家都不知道。老板是有猜到的,不过他也不确定,所以并没跟人讲,目前还和琴姐云天青一起静静地等她回来。   ☆、山有凤兮【有人设图啦!】      星移斗转,日升月沉,时光如同脱缰的哈士奇一样疾奔而过。转眼人间已是一十九年…………不对,十九日过去。   十九日已足够让人完成许多事情,譬如继玄霄之后夙玉也完全掌控了望舒寒气,剑一甩冻一排,特效良心华丽,很像是在拍冰雪奇缘。   至此琼华的飞升大计终于万事俱备,只欠以双剑网缚妖界、夺取灵力这临门一脚。山上气氛日渐紧张,众人除了欢喜之外便是专注厉兵秣马,至于夙玉与玄霄心中杂念,却是无人能够体会了。   与此同时,幻瞑界中的梦貘一族也无意束手待毙。   族长婵幽是个女子,和她的族民们一样生着银白长发与端丽容颜,妖如其名的美,妙目里流光如电,妩媚不损威仪。那是种弯刀一般锋利的美貌,令人轻易不敢逼视。   女妖为首,还是个刚于不久前分娩生下了幼崽的女妖——这消息若是落在琼华耳中,只怕会更增太清狂喜,认定此战已必胜无疑。   但梦貘不这样想。谁也不敢轻看婵幽,包括已经连任了两代护将的寂破。   就像故事里常见的枭雄大魔王那样,婵幽拥有身为领导者所必须的一切素质,深沉、坚忍、果决,从没把“妥协”或者“退让”写进过字典,说事凭个理字,说不通就只认个干字。头顶以下,全是傲骨。   “他们想来,那就让他们来。”她向族民们说,“我会教这些人记住,染指幻瞑是何等愚不可及的妄想。”   有下属犹豫着提议:“大战在即,至少将少主送出……”   “不必。”   婵幽断然否决,美目中寒光明灭,照开一片血色深深。   “璃儿是我骨血,如今族中有难,我们母女自当与幻瞑共存亡,岂可独善其身?”   不放过敌人更不放过自己,她是拿定了主意背水一战,谁来咬都得磕碎两副钛合金的牙。   婵幽坐镇之下,幻瞑界越发地上下一心士气高涨,连蹒跚学步的小妖都懂得跟着寂破高呼:“犯我者,虽远必诛!”“兽人永不为奴!!”“琼华都是贰佰伍!!!”……如果到时候双方靠吼输出,他们差不多已经赢了。   琼华与幻瞑,一边是觊觎已久磨刀霍霍,另一边又决意拼个鱼死网破谁也别活。两相对撞,眼看一场血流漂杵的恶战已是不可避免。   而在此刻的篁山——   “哎唷我的妈?!!”   云天青一声哀嚎,被从天而降的肥鸡撞折了腰。   “疼疼疼啊……我说夙琴师姐,你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再跳下来……”   “你这不都接住了吗?”   肥鸡,不,夙琴没半点愧疚模样,扑棱着翅膀就去扇他小腿,“年轻人骨头硬着呢,大锤都砸不断,哪儿来那么多话!”   “好好我的错,师姐你也别蹦了,咱们快把这枣捡捡,还得送回村头供上呢。”   两年来云天青五官都朗阔了,岁月将风霜吹上他眉角,又有许多心事如沙沉叠,让往日那张春光烂漫的年轻脸庞有了一点点的沧桑。   但沧桑之余他也彻底摆脱了清规约束,自在得比夙琴还像个鸟,给点风就能平地起飞。相较以往,更添了不止一点点放浪形骸的痞气。   散漫到没眼看,但总算讨人喜欢。   夙琴也的确是多年如一日地喜欢他,这段心思连次元隔离都阻止不了,又何况区区的生殖隔离。让天青生孩子她已不指望了,做一对天长地久的屠苏×阿翔也是好的,至少眼前人足够立体,赛过在家舔硬盘。   这两年他们长住篁山,每日云天青都会陪夙琴去山中寻找应季花果,摆放在村落一角废弃已久的祭坛之上,然后双掌合十,默念三声:   “沧沧别饿着。”   据说九凤不喜庙堂,昔日村人要向“神仙娘娘”表达感激,便是如此布置。   有酒温喉,有枣下酒,最好再得两三个把盏言欢的朋友。鸿漓或者说夙沧,她原就只有这么简单的愿望。   可惜人生好像飞行棋,掷出的点数往往不是你最想要的。比如玄霄注定卡在终点前头七进七出死去活来,太子长琴百分百崩殂于中道,被后来者一炮轰回老家。   至于夙沧……她大概十几局都没能掷出一个6,所以从来也没离开过起|点,最终只能与故乡同归于烬,染就一片惊天的红。   真是太可怜了。   夙琴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夙沧纵火焚村,山中如有千万朵红莲齐放,戚戚然百鬼同哭。一别经年她还时常想起,一想起便觉得惊惶心痛:要亲手把故人和千年的执念一同割舍,活活焚烧到残灰散尽、尸骨不存,这他妈得是个什么心情啊?   夙琴不知道,没有人能知道。   夙沧总盼着全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开心,但她的痛苦,她只希望永远也不要有人懂得。   一切如她所愿。   自她去后,永夜长明。   撇开篁山这一笔烂账,夙琴觉得自己实在运气很好。如愿以偿来到神往的仙侠世界,阴差阳错获得了不死之身(一只芦花鸡),拯救了心仪的男人(还拆了他的官配),更亲眼目睹男神被拯救(虽然过程有些奇葩)。作为玛丽苏,这段穿越生涯不仅够本而且暴利,可谓一片无悔。   可是夙琴不能快活,即便往后万事都如意,她也容不得自己快活。   她期盼的团圆缺了一个角,没有沧沧,就永远都是块天狗啃过的月亮。   她好想她。   “师姐,夙琴师姐?你想什么呢??糟,该不会是刚才落地时碰着头了。要不找欧阳先生给你看看……”   无限怅惘间她又听见云天青亮堂堂的声音响起,像清风吹散尘雾,一下就惊得她回神。   “啊?没没没啥,我这就肥来!”   夙琴急忙挺身,双翅一振撞入天青臂弯,又忍不住拿翅尖戳着他胸口叽叽咕咕地埋怨: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早跟你说了,没事儿别老去打搅欧阳先生。人家好不容易和芳芳见上面,每分钟都得掰成几辈子花……”   “是是,‘扰人恩爱等同谋杀’,你都跟我说过几百遍了……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夙琴口中的“芳芳”当然就是巽芳,她在距今一年多以前误入篁山深处,正赶上群妖云集,月貌花容惊起哇声一片,险些被几头单身禽兽咋呼着抢去做压寨夫人——如今篁山之中已经见不到这些禽兽了,哪怕是夙沧诈尸下令,它们大概也没胆再回来。   巽芳与长琴之间的一切都没太多悬念,毕竟这世上向来不缺奇迹,偃甲能说话,大铁会开花,自然也该有殊途同归的相遇,以及命中注定的钟情。   不过,那都是留待以后再讲的事情了。   ……   ……   ……   ——其实这些日子里最清闲的,大概莫过于夙沧本人。   世上有许多人为她牵记担忧,但她只是一无所知、一无所念地长眠在意识底层,如字面意思一般“藏进了心里”。   她的心有如深海。   浅处光怪陆离,潜下去便是不透光不见底的死寂。最深处一切色彩与声息都断绝,像口封死的黑箱,四壁都是虚无景象。   在这片无声无色的黑暗之中,夙沧已经沉睡两年。   那副形貌是再显眼不过了,只要你在她内心世界里随便走两步,就能看见头白花花的乌鸡蜷伏成团,尾羽像捧干净的新雪一样铺展开来,蜿蜒画出道温柔弧线,随着她呼吸均匀起伏。   ……如果睡美人长成这么坨棉花模样,那多半是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因为一般人不会想到去吻醒一坨棉花。   现下就有道自带柔光的人影施施然走到了棉花堆前,步履带风袖展流云,所过之处都留有清脆的余音。这是个惯于行在人上的女子,所以走得笃定,从来不曾对自己有所怀疑。   “…………”   女子面对着夙沧站定,庄严眉目在低头那一霎绷紧,现出个稍纵即逝的囧字。   “九凤你…………实在成何体统,你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所谓的“九凤”如今不过是个毛团,毛团儿自然不会回话,还翻过身“呃”地打了一声响嗝。   “……………………”   于是女子端庄的五官越发扭曲了,看上去竟隐约有一些金馆长的神韵。   “九凤!你听得见本座说话么?”   毛团儿嫩黄的尖嘴开合几下却没有声音,又伸出只小爪子挠了挠肚皮。   “……罢了。本座原也明白,以你那般烈火性情,若是神识清明,又如何还会留在此地。”   这回女子倒是恢复了沉静,略一摇头掩去方才那瞬息失态,敛衣坐在了酣睡的白凤一旁。   “算来已有千余年未见。上回谋面,你我还曾以友相称。”   她面无表情地道,语声冷淡,听来犹如讨债,半点也不像老友重逢。   倒不是对夙沧有什么不满,只是凡事淡然已成了她的习惯。她一贯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一贯的声音都是棒读不带情绪。   她是个惯于行在人上的女子,所以理所当然的不再像人。   而她口中所说,也是些罕有人知的古老往事。   “太古之时,你我皆修为尚浅,不过刚能口吐人言。天帝率众登仙,本座亦曾邀你一同前往,而你……却贪恋人间景致,不愿飞升。”   “后来你占得灵地,取天地精华修炼多年,终于修为大进,不逊于寻常地仙。本座闻之亦是欢喜,以为自此便可与你同列仙班。然而你……”   她语速转快,“太子长琴与你又有何干系?当真值得你为他轻藐天庭,连百年一遇的渡劫成仙之机都能放弃?”   “若非如此,后来你又怎会……”   之后的话不好听,说出来很像是揭人疮疤,她也不想再说下去。   ——九凤任性不愿飞升,却不晓得她不屑一顾的仙妖之别,在旁人眼中远比她的秉性更为重要。   摒除世间偏见,本就是神佛尚且不能及。身为一介妖兽妄想颠倒人间,她未免太过自不量力,也终于自取灭亡,还捎带了无数的生灵陪葬。   所以天谴降临到夙沧头上,罚她千年徒劳孤苦,爱别离求不得,最后万事成空。   如今千年的刑期到了,女子就是来转告她这些——“你已经熬过了上天要你承受的一切,你的罪业已经偿还,往后还可以重新来过”。   可夙沧好像已没有耳朵去听了。   女子垂目看着那团曾是九凤的毛球,手绞紧衣摆,神色里有了一点居高临下的悲悯和伤怀。   “其实成不成仙,皆在于你,旁人无权置喙。但你若能及早开悟,破除诸般执迷,又何至今日之局。”   “你……终是不得开悟。”   一声轻叹,那是她盖棺论定,如此归结了九凤一生。   然后她的手忽然被人握住。   “……?”   女子下意识将眼撇过去,只见攀着她的那只手细长惨白,白得像雪,却比烧红的炭火还要滚烫。   伴着那手而来的还有道声音,音色与她无比相近,乍一听宛如空谷回声:   “玄鸟,你看不起谁??”   这声音仿佛是个信号,落地那瞬间激起黑暗中无数银光,朦朦胧胧招摇闪烁,像是夏夜里汇聚了一室的流萤。   接着银光开始聚拢,向那坨长出了人手的雪白毛团儿聚拢,如同满天星河洒落,众星捧月一样把它——或许是“她”——包裹在其中。   “……”   女子一脸漠然地旁观着这场魔术,其实她很吃惊,但她也早已忘了如何做出吃惊的表情。   一位成功的神仙,是不该在凡人面前展露太多表情的。   而玄鸟——九天玄女一向自认为是个成功的神仙。   所以她平静地注视着银光由盛转衰,从中慢慢浮出张脸,似九凤而非九凤,她异常熟悉却又从未谋面的脸。   熟悉是因为九凤五官丝毫无改,陌生是因为她眼尾多了道刺青似的黑纹盘踞,纹路曲折,在那副堪称姣好的轮廓之上勾画出一派险恶刁钻,十分美艳里八分都是魔相。   “…………”   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张诡异的脸悬在光中没有动弹,只挑起了眼尾向玄女飞快一扫。   凤眸细长,真正是媚眼如丝,如丝更如封喉的绞索。   “九凤。”   玄女不喜她那般妖异神情,生硬开口打破沉寂,“你可是九凤鸿漓?”   “九凤?”   那面带魔纹的女人将唇一抿,鹦鹉学舌般笑道:   “我是九凤,我当然就是九凤。你不认得我的脸,总该认得我的灵力。”   玄女沉吟,知道她所言不虚。   “那你这般形貌……果真是心魔已成,回头无路……本座终究来得晚了。但你既然早已苏醒,为何还要假作沉睡?”   “你猜啊。”   那女人好整以暇地环起了双臂抵着自己肋骨,若非玄女心中浩然,很容易就能看出她是在有意炫耀胸部。   当然这不是重点。   只听她托着傲人的CUP悠悠又道:   “算了,你这么老实肯定猜不到。理由简单得很——因为我不喜欢别人打断我装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我也不打断你,我就静静地听着你装逼。”   照理玄女是听不懂这席话的,但作为一个成功的神仙,脑内自然也要装备俚语翻译神器。   “…………你不是鸿漓。”   悟出她语意那一刻玄女忽然警惕,“本座认得的九凤虽然狂傲,言语绝不会如此……如此伧俗!!”   “耶?伧俗这词用得好啊,果然成了仙的鸟就是有文化。”   女人笑吟吟鼓掌,然后一旋身将脖子朝她45角翻折过来,亮出硕大一个白眼与眼尾的黑纹交相辉映。   “不过,我几时说自己是鸿漓了?”   “你分明说……”   ——我是九凤,我当然就是九凤。   “我是九凤沧隅啊。”   理直气壮的。   厚颜无耻的。   明明只是个凤头化形,与鸿漓相比渺小得不如一只乌鸡,却在两年时间里一点一点鸡占凤巢,最终窃取了整个躯体,集天地灵气再塑人形的——   真·如假包换·Ver.Boss·刚付费转过体型·现在是御姐·看上去好像黑化了·其实并没有·逗你玩·变成御姐也要逗你玩·夙沧露齿而笑道。   “如何?装逼贵精不贵多,刚才我听你装了……呃,一共有二百七十三个字吧,效果好像还不如我这七字。妄你是个仙人,论这行还同我差得远呢,喊声姐姐我教你啊。”   “……”   “不过你也算很了不起了,没人捧场都能对着团毛球滔滔不绝装上这么久,在天界干公务员很无聊吗?真的,我活了一千年都没见过你这么无聊的人。”   “…………”   你更无聊啊!!根本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在谈话中统计字数啊!!!而且居然是为了比谁装逼用字更少啊!!!!在这方面胜过神仙又有什么意义啊!!!!!是不是傻啊!!!!!   这次九天玄女当真是惊呆了,由内而外震惊,良久才瘫着那副泥塑似的尊容恍惚吐出一句:   “本座……这便回禀天庭。你精神有异,最好再往东海思过千年冷静一下。”   “………………………………………………………………啊?” 作者有话要说:  沧沧:等一下你是不是拿错了剧本那好像不是我的刑期啊?! 真·装逼遭雷劈( 玄女是来告诉九凤天谴到期以后不用做幸运E了,结果发现九凤好像幸运E太久变成了蛇精病……其实她比九凤资历要高啦,但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嘛就是看不起公务员,她俩互相嫌弃超厉害的…… 关于魔纹:鸿漓精分之前生出的心魔不能好了,现在是由沧沧压着,她给沧沧留了个印记,作用大概是帅吧(啥)也是提醒她过去的黑历史,虽然不能挽回,至少永远不忘记。 PS:按照国际惯例,主角就算沾了魔气也一定是很好看的。 以下感谢露毛亲亲插图!御沧+少恭双凤组和……据说是白鸿钻日?   ☆、凤兮凤来      “玄鸟,我觉得你实在很不够朋友。”   一通不大和睦的寒暄之后,夙沧在幻境中信手招了把椅子坐下,仪态庄重然而口齿尖利如常。   “你我本出一脉,我不过比你多长了八个脑袋,就算嫌弃我丑陋可憎,也不用如此冷漠吧?”   “…………”   九天玄女仍是紧绷着脸容,几乎要将五官都给抻平了。   “好了我闭嘴就是。”   夙沧懒懒靠上椅背,一手托了脸颊歪过头看她,“别不理我啊,难得来人界一趟,我还当你有什么体己话要同我说呢。”   “……”   玄女低垂眉睫,片刻沉吟之后终是松了口风:“不错。除却代天授命,本座确实还有一言告知于你。”   夙沧点点头将身前倾,笑得有些暧昧:“这个‘告’是警告?”   “是忠告。”玄女又板起面孔,“琼华离经背道,恶念丛生,诸天仙神如何不知?此事神界自有处置,你天劫初过,即便心有打算,也不必劳神再去趟这浑水。”   夙沧敷衍般地“哦”了一声,声色不变,只淡淡抚着掌道:“那你们神仙倒还会做点实事,也不算尸位素餐。我只是好奇,你们打算何时出手,如何处置琼华?”   玄女摇头:“天意高远,如何能测。”   “高远个屁。你直接问伏羲不就是了?”   夙沧斯斯文文地举袖掩面,然后扭过脸向地上啐了一口。   “神界替天行道,非是出自天帝意旨——”   “替天个屁。”夙沧又啐一口,“你叫天一声它应你么?那你叫吧,正好我也要问问它,为何偏不肯放过太子长琴。”   “…………九凤,这笔旧账你要翻到几时。”   而且你翻的根本就是隔壁棚的账本啊!——当然这个槽玄女是吐不出来的。   玄女早知鸿漓对天界乐仙倾慕已久,后来长琴被贬不知所踪,鸿漓忿怨之下将满腔心血都付与人界,性情渐趋乖僻,最后同样是不得善终。   想不到时隔千载,这自称“沧隅”的新生凤鸟仍是对昔年旧案耿耿于怀,凤来与凤,也算一桩孽缘。   玄女正有心相劝,只听夙沧啧啧撇着嘴又道:   “罢了,他的事我自会打算。现在我只想问你,你们准备几时收拾琼华,今天?明天?”   “休要胡言。兹事体大,岂在一朝一夕?况且眼下琼华尚未侵扰神界,吾等纵有心惩戒,也是师出无名。”   “所以要等他们飞到门口噢!?”   夙沧长声一叹,接着痛心疾首地扶住了自己额头。   “那还真是好棒棒,到那时幻瞑界应该已经被剥皮剔骨可以下锅煲汤了。然后你再把他们的尸体和琼华放在一起,正好煮个鸳鸯锅是不是?”   “人妖相争,神界原不该横加干涉。”玄女不为所动。   “好好好,你们爱干涉不干涉,爱什么时候出手呢,就什么出手,我不会多嘴强求。”   夙沧也不与她争辩,挑挑眉毛重又拾起了那副好脾气的笑容,秀逸五官如画舒展,看上去端的是一派温和。   她就这么安详微笑着,和颜悦色地、客客气气地道:   “那么我也一样,爱什么时候出手,就什么时候出手。神界很酷哦是不是?那麻烦你转告伏羲,叫他好好待在天上玩儿蛋去,少他妈再来多管人间的闲事。”   “……九凤!?你————”   九天玄女悚然变色,夙沧这番直指天帝的冒渎之词委实不堪入耳,她身为部属也无法坐视。   “我什么我。上古时九凤本可位列仙班,却自甘堕落,宁在人间为一大妖——这不是早就有过的事么?萧规曹随,子承父业,你爱怎么说都行。我虽非鸿漓,这点小情绪倒是跟她一模一样。”   话落时夙沧已拂袖起身,顺手在脸上一抹换回了少女形容,兀自笑道:“嗯,要同故人相见,果然还是这样好些……否则琴姐只怕要吓得不轻。”   “等等!”玄女扬声喝住她,“九凤,你这便要走么?你——究竟意欲何为?”   夙沧翻起眼看天:“没什么,替你们赶一赶非法移民罢了。不过……玄霄师弟心志坚定,届时若无法令他死心,我也另有考虑。”   “……另有考虑……”   玄女语声停顿,眼底有道怀疑的光闪过,“他若不听,你待如何。”   “你问我?”   夙沧夸张地瞪圆了眼叫道:“玄鸟,亲爱哒,你是琼华派的开山祖师奶奶耶!如何教训门下弟子,这不该问你自己吗?我又不想教玄霄归附天道,我只想泡他啊!!”   “…………”   九天玄女背过身去不搭腔了。   夙沧便也回身,抖抖衣衫向她抛下句话:“琼华之事,将来若需劳动你们大驾,可别太欺负了我那师弟。他原是个好苗子,只不过……时运不济罢了。”   说来算去,玄霄半生求仙而不得,无非就是投错了门道。这世界既有隔壁棚乱入,天墉城、太华观都不乏修行圆满的前例,怎么就想不开来了琼华呢?   都是命啊。   “别太欺负他。”   其实夙沧没她嘴上说的那么自信,天威无量,她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在天命来时,如此为他竭力一挡。   她救不得昔日水边清影,留不住篁山千百性命,至少这一次,不惜代价,不计后果,定要力挽狂澜。   “因果相报,天意自有裁夺。”   九天玄女冷冷应道,言语间面目生硬,是天界公务员惯常模样,犹如高台神像一般的端庄与漠然。   这漠然最后还是有了一线松动,伴着夙沧举步她也高声:“九凤,本座还有一事问你——”   夙沧没有回头:“爱过,不悔,豆腐脑还是咸的好,当然保大,男朋友和爸爸掉进水里我选择救姐妹。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你……”   玄女毕竟修为精深,只稍一停滞便飞快地接了下去:   “……红尘风景,当真让你如此眷恋?若现在重拾仙心,你还能可回头。”   “我不会回头。”这次夙沧答得更快,“九凤十世凄迷,如今侥幸得归,自是要贪恋一回人间暖热。你们这三十三重离恨天,当真是太高、太冷了。”   其实成仙也没什么不好,这点她当然明白。九天玄女不算个讨人喜爱的仙人,但紫胤真人是仙,应龙是仙,为非作歹的狐三太爷是仙,悬壶济世的息妙华也是仙……如何行事,其实只在自身。   而夙沧之所以放手不再求仙,不过是抱了一点“同甘共苦”的孩子气。太子长琴已永去仙籍,玄霄前路未卜,她身负业债不在他们两人之下,若是一不小心真登了仙,未免也太不够朋友,好像在反派boss中间出了一个叛徒。   这就是她的理由,无聊到让人瞠目,她也绝不敢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因为真是太蠢了。   但对夙沧来说已经足够。   无论好或不好,她都要和自己的朋友站在一起,黄泉碧落生死作陪,仅此而已。   “那么,我走啦。”   她大大伸个懒腰,高举起手向身后伫立的玄女招了一招,想起两年前自己也是这样与长琴告别。   “好好守着你在伏羲手下的一方天地吧,九天玄女娘娘,我可要回去享受我的缭乱红尘了。”   “……好自为之。本座仍是希望,能与你在九霄之上再见。”   九天玄女无论如何也看不惯夙沧这副浪荡嘴脸,但念在同宗之谊,最终还是清清淡淡地冲她说了这么一句。   “不不不,我想你我最好是别再见了。”   夙沧忙不迭地回道,见玄女微有愠色,便又双掌一合郑重其事地向她解释:   “讲真啊,若有朝一日我现身于九重天上,怕是要为了哪个凡人来大闹天宫呢。”   言罢她便纵身,没给玄女留任何驳斥余地,果真是深谙了装完逼就跑之道的精髓。   唯留一道璀璨虹影,割裂幻境中无边黑暗,紫电青光一般直奔人间而去,不转折不停步,当然也永不回还。   所谓“爱过、不悔”,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   白虹破空那一刻篁山如昔宁静,褐衫黄袍的青年正举手倾杯,眯了眼看杯中一线清冽的酒浆如泉飞洒,最后无声地浇入沟壑。   “今日风和景明,天地开阔,令人见而忘俗……沧隅若能在,想必亦会十分欢喜。”   长琴素来不爱酒水的辛辣气味,但和草木清芬混在一处倒是刚好,酸爽明快,很像那位两年未见的故人。   两年未见,于他不过转眼;旁人为夙沧惊慌疑虑,他也浑似漠不关心。   “不关心”只因为从容,从容则是出于深信——深信她吉鸟自有天相,必定能够化险为夷。没根据没理由,唯有这一缕心念堪比磐石坚定,数年如一日的毫不相疑。   一如夙沧往日,明知他千般业障心性成狂,却从来也不肯疑他。   世上的确该有这么种单纯明白的关系,无关爱恨相许,却紧密胜过唇齿相依。夙沧为长琴钻营的苦心不曾虚掷,而长琴两年来耐心守候,如今终也等到回音。   “……那是……!!”   那分明是九凤遗骸所在的方向,转瞬间已是炎浪冲天,分毫不输两年前大火焚城的长夜。   如果他亲在现场,便能看见森然横斜的白骨之上一丛丛腾起赤焰,似血更似春阳,一旦穿过了凛冬就是不可阻挡。   “那是……”   与此同时,身在篁山另一角的云天青与夙琴同样是目瞪口呆,不由地仰天喃喃自语。   “那是凤凰呀。”   从他们身后传来道柔美的少女声线,正是巽芳公主红衣艳艳,交握着双手两眼放光地站在一边。现下她远比夙琴所知的“巽芳”要年轻,清丽面容无比生动,满是小姑娘头一遭看见新奇事物时的惊喜。   “我在蓬莱典籍上看到过,凤为火精,是中原传说里的神鸟对不对?”   说着她便扬起洁白的玉手向天一指,“——你们看,那团火里就有只大鸟啊。”   夙琴举翅扶额:“小芳啊,女孩子不要随便说‘大鸟’,不然等下男神会骂我们带坏你………………咦咦咦咦大鸟朝这边过来了?!!!”   “啥?!”   云天青猛地蹦起三尺,一看那陨石轨迹果真是指向自己而来,“那我们还看什么热闹,快跑啊?!”   “那怎么行!”夙琴高吼回去,“我可是发过誓的,沧沧醒来我要头一个在她跟前!!”   云天青急得满额冒汗:“那万一要是鸿漓姑奶奶呢?夙琴师姐,我可以陪你不要命,人公主可也在这儿呢。等下要有个磕着碰着,别说欧阳先生那边没法交代,蓬莱国都该把我们抓去斩首示众了!!”   “可是蓬莱没有斩首……”   “管他有没有啊大小姐们!!”巽芳说完云天青就一把拽起她手,“我们可不可以边跑边说?!”   结果自然已是太迟——云天青方才左手姑娘右手鸡地踏出两步,就只见头顶华光流照,那团天火已经逼近眼前,正像飞机寻找降落跑道一般地盘旋不已。   过了片刻它终于找准落脚点,然后“砰”地一声撞向夙琴他们三丈开外,轰然压倒了大片树丛。   “……”   云天青松了口气,“看来姑奶奶还没有发狂。”   “……沧沧?”夙琴不大确定地拿翅膀抱着天青头顶,“是沧沧吗??”   “…………”   周遭一时寂静,但见满地尘硝间缓缓地有道人影立起,同时传来个咝咝抽着凉气的声音——   “哎唷我去脸着地了。”   夙琴:“………………”   云天青:“………………”   夙琴道:“我能肯定,那绝对是沧沧。”   云天青道:“是啊,一定是夙沧师姐,不会错的。”   那的确是夙沧,装完逼跑太快忘了整备刹车的夙沧,这会儿她刚灰头土脸地打扬尘里钻将出来,就被一人一鸡箭也似的冲上前扑了个满怀。   “沧沧你可回来啦!!天啊这两年你吃了多少苦?!咋个头发都白了呢?!”   夙琴率先蹭了她一身鸡毛,如果能化人形,她多半会把眼泪鼻涕全都抹上夙沧肩膀。   “你……就是方才天上的大鸟吗?是少恭说的那个?”   巽芳倒还沉静,但眼底也是熠熠生辉,克制不住地想要伸手去碰她一下,“那大鸟真好看,你还能再变一次吗?”   “慢、慢慢来,一个一个问……”   夙沧一下竟也乱了阵脚,左顾右盼思绪纷然,最后目光定格在云天青呵呵苦笑的脸上。   她叹了声气。   “……小青天,我本来以为自己再次登场会很帅的。现在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放心吧夙沧师姐,”云天青真诚地凝视着她,“我们从来没期待过你能有多帅,人回来就好,姿势不重要。”   “我期待过啊!”巽芳想也不想就道,“而且方才那景象真的很美,少恭说他从前是古琴之灵,凤来琴鸣时有凤来飞,翩然舞于云上……我一直很想看一次呢。”   “亲人啊!!!”   夙沧热泪盈眶地一把揽住她肩,一边猛烈点头一边又加重语气强调道,“谢谢你这么配合我,虽然我们才只第一次见面,但我知道姑娘你已经是我的亲人了!!”   “我才是你亲人啊!!!一睁眼就勾三搭四你是泰迪吗?!”   夙琴愤慨地扬起翅膀向她后脑扇去。   “冤枉啊琴姐。”   夙沧一闪身避到了巽芳身后,探出脸一本正经道:“黛眉杏眼,雪肤花貌,三句话里提了两次少恭,我就算再傻也能猜到……”   她随手在巽芳肩上一拍,满面的正气凛然:“这小妹妹是我嫂子啊!我们本来就是亲人不是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   “我以往和少恭取笑都叫他琴爸爸。”夙沧不理会琴姐在旁吐槽,亲昵无间地拉起了巽芳两手道,“不过妹子这样年轻可爱,我真不好意思叫你阿妈……”   “最好你是有脸叫啦!!!”   巽芳却是毫不介意地任着夙沧装傻充嫩,一律都微笑相对:“嗯,我也听少恭讲过。他说你……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还和我一样是沉不住的小孩脾气,我若见了你定会喜欢。”   “又是‘少恭说’。”夙沧不禁感慨,“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他现在也的确过得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这一言尚未落地便已被人接住:   “——如此沧隅便放心了?那却真是知足。”   夙沧闻声回过头去。   回头她便看见了那人。   “若换作在下,除非亲眼见你欢闹如初,否则……可是决计不能放心的。”   就好像他早已在那里一样。   就像一直都等候在那里一样。   风动而人不动,唯有衣袂与束起的漆黑发丝一同飘摇,这是夙沧头一次看见琴姐描述过千百遍的、古剑宣传画上那幅欧阳少恭的形貌。   “先……”   她张开口却忽然发觉无话可说。和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呢?她对玄女喋喋不休,是因为两人心念相左,总也无法彼此体谅。但对着长琴是不需要的,她要讲的话、要开解的心结早在两年前就有了完美收尾,如今再见,已是如她期望中一般圆满的后日谈。   于是她眨着眼微微地笑了:   “你好啊,先生。”   “我的确不坏。”长琴一样是笑着应她,“沧隅可好?”   “好啊我好得飞起。”夙沧用力点头,“毕竟是以鸿漓消失为代价才回到这里,如果我不能过好,岂非对不起她的成全。”   长琴只笑不语,笑罢上前,极其自然地伸指挑起了她额角一绺碎发。   那碎发底下是魔纹安静地蛰伏,姿态极尽阴郁,仿佛一尾高高扬起了利刺的毒蝎。   “看来她并未完全消失。”长琴道。   “她给我留下了不可消解的心魔。”夙沧简略坦白,“从今往后我若有大悲大喜,难再压抑魔气,或许便会被吞噬心智……不过,我想是不会有那一天了。”   毕竟她已经走到这里。尝过百苦,渡尽劫波,仍是保得初心不渝。   此后能再动摇她的物事,虽然并非没有,但也不会太多。   “鸿漓消失之前,我曾经听见她的声音。”夙沧想了想又道,“她说我是个蠢蛋,寄望于人绝不会有好下场,又祝我跟她一样求而不得,不成其好——这算是傲娇吗?对了,还有……”   “还有?”这姑奶奶还可以再恶毒一点吗。   “还有就是对你说的。”   夙沧仰起脸注视着长琴,正色一字字道:   “她说你确实变了,但变得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反正在她眼里,你还是和当年榣山水边的仙人一样好看。”   ——可惜她已不能再亲眼看到你了。   也许双凤和鸣会是个很美好的故事,然而没有也许,他们缘灭在缘起之前。   夙沧说着便觉得伤感,旋即一个纵身化出了袖珍版的白凤原形(当然隐去了八个脑袋以免吓着姑娘),轻飘飘落上长琴肩头环住他颈脖。   “所以我要看着你,替自己也是替她,看你过得好了我才放心。等此间事了我陪你走一趟乌蒙灵谷,以后纵是天崩地坼,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到你和芳芳。”   “如此……那么多谢。”   随着对答那段伤感也沁入了长琴眼底,抬起眼他仿佛看见当年。   当年——当年他一人一琴端坐榣山,眉宇间清平朗阔,指下流动沧海龙吟。她自云海间划破一道长痕,闻声清啼相应,是一抹短促却又鲜明的惊鸿照影。   她是异鸟九凤,他是凤来琴灵。   隔过千年万年,久到桑田都已变成沧海,久到他们都在漫长煎熬的时光里改换了性情。醒转时虽已面目全非,所幸终要相见。终是还能相见。   凤来凤来。   有凤兮,归来。   ……   “……话说沧沧,你是不是忘记了谁?两年前你很惦记的那个谁……”   夙琴提醒道,语气里不知怎么的有点幸灾乐祸。   “哦。冻了没?”   “………………哇你冷酷得让我感觉要冻了。”   “?你们在说谁,为什么会被冻起来??少恭你知道吗?”   “巽芳,这你却不该问我了。这个人我既不知道,也不认识,更没有兴趣。”   “太、太冷酷了,你们还真是亲人哪都这么没人性……话说在前头,我可是要回去救玄霄师兄的啊!不能让他冻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咦九天玄女戏份为什么这么多?因为她还是boss啊!(x)和玄阿姨撕逼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虽然玄阿姨其实没做什么但古剑伏羲形象就咳咳咳那样吧隔壁棚的锅也归她了(喂 鸿漓到最后也没提顾长别,结束了不想提没必要。戴着两百块白毛的总裁回来也把大家都撩了一圈就是不提霄哥(x)最后小青天承担了全文的良心……小巽芳用的人设比较像晴雪XDD毕竟小嘛 我以后应该不会再嫖少恭了,因为我觉得到这里我已经写完了自己能写的最好的少恭,有关少恭的最完满的感情。以后大概也很少有他跟女主关系这么好的设定了吧哈哈哈毕竟古剑时期他就是个混蛋啊(x)古剑我还是会写的也许…… PS:这文不会很长了,接下来就该杀回琼华抢亲啦(喂 感谢上周露小毛,十三昏鸦,终期於尽,还有春娇十四亲亲的好多雷OVO   ☆、决战!琼华之巅(上)      琼华网缚妖界的日子定在当月初八,据说恰好是夙瑶生辰。   决战前夜无人入眠,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剑台方向突然锐气冲霄,煌煌惊动天宇,华彩斐然有如泼开了一片的极光。   何其凑巧又何其不巧,玄靖穷尽心血为夙瑶新铸的长剑,恰好也就在大战前一夜开炉。   这一夜他手托着剑匣踟蹰良久,直到满身热汗都被冰凉的夜风吹得干了,最后也没能迈开步子去找夙瑶。   玄霄就在这时从他身后走来,脚步和声线都放得极低:“‘情之所钟,一生一人’。既是钟情,师兄为何犹豫?”   “……师弟长大了,懂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玄靖回过头失笑,眼底没有笑意,是比剑气更冰冷的无限苍凉。   玄霄拱手:“无论如何,恭祝师兄大器得成。”   他不擅铸术却有眼力,看得出玄靖手中三尺青锋如水,堪称一声名器。   勤能补拙十年磨剑,这柄剑这个铸师,的确也值得他敬佩,值得他尊称一声“师兄”。   可这师兄偏偏是爱上夙瑶,一意登高不恋红尘的夙瑶,就好像夙沧也偏偏在人海里看中了玄霄,异曲同工的无望。   “师弟,这把剑你能不能替我保管?”   玄靖忽然叫住他,声音里透着凄切,“此战我若不能幸存,你就将剑转交给瑶瑶,永远也别教她知道是谁所铸……这样她下半辈子,也许能过得开心一些。”   玄霄冷下脸:“我与夙瑶素来不睦,师兄理应知晓。”   玄靖的表情就越发苍凉:“静潇还小不懂事,除了她和瑶瑶,我在琼华只剩你一个朋友。”   “……”   玄霄于是不再推辞,伸手接过了长剑,凝起黑眸斩钉截铁:“那么作为朋友我替你保管,但我绝不会帮助夙瑶,因为我不是她的朋友。师兄若死,我便即刻将此剑毁去。”   “……啊??”   “所以你绝不能死,要亲自回来向我讨还此剑,再亲手交给夙瑶。”   玄靖无言以对,只能默然目送着玄霄转身远去,心想他是真的长大了——都学会给人插flag了。   ……   但夙玉却还没有长大——如果按韩寒名言的标准——她还做不到只看利弊不问善恶,她握剑的手远不如玄霄决绝坚定,次日登台时她的步伐还在颤抖。   “师妹,你可还好?”   夙瑶深深看她一眼,很想做出些关怀模样,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表情。   同在太清门下同是女子,飞升大业却只掌握于师妹一人手中,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免不了妒忌,免不了地不甘心。   她总以为夙玉是不适合修道的——处处对妖魔容情手软,半点“杀生为护生”的胆魄也无。太清执意要夙玉掌剑,夙瑶已是失望至极,更何况这当事人还……   “师姐,夙玉仍是以为……此战不义,当悬崖勒马。”   ——还半点都不在状态。   “先是云天青然后是你,怎么你们都要造反么?”   怒火攻心之下夙瑶再没了好脾气,一翻脸厉声叱道,“师门百年大计,岂容你一人私心左右?如此任性妄为、肆意来去,你们又可曾顾念过师父苦心?!”   “……是。”   夙玉不愿与她冲突,当下垂低眼帘谦柔以对。那神态真像是石龛中一尊面目沉静的佛像,无欲无求所以无懈可击。   “师门授业之恩,夙玉无以为报……但愿此战之后恩怨清偿,再无拘束。”   夙瑶变色道:“夙玉,你这是什么意——”   “自然便是字面之意!”   夙瑶转头只见玄霄踏着话声而来,手中一道殷红剑气撞入她眼,像是抹鲜明的血痕。   “师恩不可不报,但琼华如此情状,事成之后我也不愿再多有瓜葛。”   玄霄在夙玉身前站定,想起双剑凶险,面上不可自制地现出冷笑。   不是他不想为琼华鞠躬尽瘁——按剧本也合该如此,然而这一次他看透太早,多少尊崇、多少思慕,在真相面前都已逐渐销蚀成了寒心。   “你让我们顾念师父,那么师父做事呢,又可曾顾念过我们?”   “你……?!”   与玄震和昔日的玄霄一般,夙瑶向来对师尊敬若神明,闻言更是惊怒交加:“放肆!师父对你何等器重,却只换到你如此谤言?当真恃才傲物,目无尊长!”   “恃才傲物、目无尊长……”   玄霄喃喃重复,忽然间放声一阵长笑:“好,好一个‘目无尊长’!想不到我往日规劝他人之言,如今竟会报应到自己头上。可夙瑶你要知道,恃才傲物也须有才可恃,凭你一介庸人,如何也敢自命是我尊长?”   “师兄!”夙玉忙唤住他,“你说的过分了……”   话出口已是覆水难收,对面夙瑶两眼一黑,几乎站不住脚:“玄霄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有何不可。我说你——”   “我说你们够了!!!!”   “……”玄霄干脆地住了嘴,虽然仍有几分不愿,“……玄靖师兄。”   “胸你个头!你眼里还有师兄?”   来人正是玄靖。他做了半辈子笑脸迎人的弥勒佛,从来也没跟谁争执过什么,如今却似已变成怒目金刚。   “够了没?大敌当前,谁给你们的勇气阵前内讧?!平日一个个瞧着稳重,怎么,紧张了,要找人撒气了?紧张就回去躲着,别上卷云台来送死,更别一不留心伤了同门!!”   “你、玄靖师兄,你才该回去!”夙瑶涨红了脸,“凭你剑术,来了又能做什么……”   “能让你们冷静一下,看清楚眼下不是作死的时候!”   玄靖说着又愤然转向玄霄,“师弟你也是,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收一收脾气?这让我如何放心将……将那物事交你?”   玄霄漠然回身:“我本也没让师兄交我。如何行止,我心中自有分寸。”   “你有个啥分寸啊我怎么看不——”   玄靖还想追上去讨个说法,却被夙玉轻轻拽住衣角,意味深长地冲他摇了摇头。   “……罢了。我得回末列去,瑶瑶,夙玉师妹,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   夙瑶在他身后眼波微动,喉头略略一梗,终于还是赶在玄靖离开视野之前高喊出声:   “玄靖师兄!!”   玄靖顿住脚步:“怎么了瑶瑶?”   “没……”   夙瑶忽然觉得心慌不能自已,望着他背影就怔怔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要摇给谁看。   “没什么……师兄,你也保重。”   玄靖失神,竭力笑了一笑:“好。”   “还、还有,别在人前叫我瑶瑶!成何体统!!”   夙瑶突又发难,她怒得认真,落在玄靖眼中却仿佛时光回溯——那是他记忆里的瑶瑶,恍然还是十来岁泼辣模样,眉弯弯眼清亮,俏面微红像朵映日的荷花。   她是他的小姑娘,长多大、走多远都是,所以这场死战他决定留下,走到刀山血海也甘愿陪她。   ——可这一战本身,又有什么意义?   玄靖不由叹息。   变故就在这一刻陡生,瞬息间天色昏沉,玄靖只听得耳边风声狂啸,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惊呼响起:   “你、你们快看,怎么突然下雪了?!!”   “……!!”   果真是下雪了。这异变来得诡异,没任何征兆,转眼就已是大雪封关,满天碎絮飘舞,白皑皑一片苍茫。   可琼华怎么会下雪?这一方福地受九天玄女庇佑,千年来四季如春,绿意葱茏,从未有过寒暑更迭景象。既是神仙恩泽,又怎么会有失效的一天?   玄靖甚至来不及思索,就只见远处烟硝如巨浪般滚滚而来,其中夹杂着弟子们越发慌乱的惨叫:   “山门,山门塌了!风雪把山门给吹倒——”   “怎么回事,突然间房屋门窗都冻上了……你们快看看,有没有人被关在里头?!”   “往后山的栈道出现了裂缝!!”   ……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与悲鸣混在一处,如锉刀反复刮磨神经。然而异象并不因人力而止,但见头顶风雪更烈,足下地动更频,两相夹逼之下势不可当,眼看着就要把琼华囫囵吞没。   天灾地变,金秋飞雪,再迟钝的弟子也觉出了其中不祥。   “玄女娘娘……”   人丛中不知是谁头一个开始尖叫,“这是九天玄女娘娘降祸啊!!”   “别、别乱说,玄女娘娘庇护琼华派多年,定会指引我们飞升……”   有人颤着嗓子试图反驳,却明显是底气不足,当场就被前一人压了过去:“那你说,飞升若是玄女娘娘乐见,她为何要选在此刻收回恩典,让琼华地动山摇、楼宇冰封?!这定是我们惹怒了娘娘,她……她已抛弃我们了!!”   这一席话说得有据有节,意切情真,一下就激得周围纷纷响应。   “是、是啊,我看这也不像好兆头……”   “琼华自古就没下过雪,要不是触怒了天威,又怎么会——”   “玄女娘娘恕罪啊!!”   绝望与恐惧犹如病毒,转瞬就在人心中不可遏止地扩散开来。太清与众位长老已前往卷云台压阵,门派中只余玄震一人奔走疾呼,根本控制不了骚乱局面。   “你,虚源师侄!”仓猝间他随口点了个弟子名号,“门中大势不妙,快去秘台通报师父!!”   “我、我又不是玄震师伯的弟子,为什么不叫静潇去?!”   虚源抱紧一根门柱,哭丧着脸冲他大叫,“卷云台地势最高,老天打个雷肯定先劈那里,我死也不去!!”   “你?!若是能找到静潇,我又何必……”   玄震一时气闷难当,但这点气闷很快就被迫在眉睫的紧张感冲淡了——“完了完了,谁来搭把手啊,广场上的玄女像也快倒了!!!”   “众人镇定,切勿自乱阵脚。”   玄震再无暇多虑,立刻提气长身而起,“我这便过去!”   ……   而此刻的卷云台,情势更是不容乐观。   阵法落定、剑柱将成,幻瞑界已从云中显形,琼华求之不得的丰沛灵力近在眼前。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众人头顶蓦然华光大盛,其间影影绰绰浮出个庄严人形:   “——住手。”   一声威严凛冽,响彻四野还自带立体环绕音。   语毕时光华散尽,只见天上那人衣饰雍容,青丝高束,通身的清圣端华之气令人不敢逼视,分明就是琼华派日夜供奉的九天玄女!   “本座乃天帝驾下九天玄女,特为阻尔等罪孽而来。”   高亢的环绕音穿透众人脑海,也一并刺穿了他们满溢狂喜的胸腔。   只听玄女道:   “琼华派网缚妖界、强夺灵力之法,本属逆天行事。尔等若一意行此邪道,非但不得升仙,反而自取灭亡。”   不得升仙,自取灭亡——   这对在场众人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玄霄脸色煞白,夙瑶又开始站立不稳,唯独夙玉反而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九天玄女娘娘,怎会……”   饶是太清真人老谋深算,乍逢如此大变,业已完全震惊。   而玄女仍是面寒如水,一双冷眼居高睥睨:   “‘怎会如此’?岂非理所当然。琼华派为一己之私枉造杀孽,恶念万般,如何上窥天道。”   “一己之私……”   与太清并肩而立的宗炼长老惨然失色,“娘娘的意思是……老夫倾半生心血铸成双剑,不是天意垂怜,而是入了魔道?”   玄女道:“双剑噬主,稍有差池便祸及性命。是否正道,宗炼,难道你自己不知?”   “……!!”   此言一出宗炼与夙玉同时骇然,前者是隐痛遭人点破,后者则是一刹那醍醐灌顶。   “‘祸及性命’……”   夙玉抬眼,慢慢看牢了对面的玄霄,“原来真如夙琴师姐所说,羲和与望舒确是凶剑。所以师兄才与师父生分,才会说师父‘不顾念我们’……即使如此,师兄也不肯放弃飞升?”   那眼神凄冷,如剑芒能透人心,但玄霄铁了心不为所动。   “是。有舍方有得,飞升事大,值得赌命一搏。”   “……玄霄师兄……你这个人,真是……”   多情重义而又无情无义,如此才是玄霄,生来注定了不容于浩然大道,只能做个枭雄。   可叹他自己竟还不知道。   夙玉一时间心神激荡,剑柱立刻随之动摇,眼看幻瞑界就要挣脱束缚而去。   “夙玉!”玄霄身形一晃,勉力支撑的同时向她高喊,“此事姑且按下,你冷静些,尽力维系剑柱!!”   “痴愚之辈,至今仍执迷不悟吗?”   玄女见他坚持,神色更显不耐,“玄霄,迷途知返,琼华派方得保全。”   “……罢了……”   台下这时响起道苍老的声音,却是太清沉痛摇头,脸色在一息之间灰败。   “玄霄,不可顶撞九天玄女娘娘……天意难违,凡人岂可相争……”   “为何不争!?”   玄霄脱口而出,“况且——况且她不是————”   “?!”玄女闻声色变,头一次显得措手不及:“你住口,休得胡言!!”   但玄霄比她更快:   “夙沧师姐,一别经年,你当真不愿以真面目见我?”   “……………………”   ……   …………   ………………   “……………………你说什么?”太清扶住下巴。   “你说啥?!”拼命赶回秘台的玄靖一下脚底打滑,“玄霄师弟,你……你醒醒!!”   “……他清醒得很,静静师兄。”   答话之人却是玄女,凛冽声线一转,忽然就起了温存的笑意。   “我很高兴,我的师弟虽然欲念遮心,总还没忘了故人。”   话音方落,她周身的气象蓦然为之一变。   华服玉冠隐去,清圣光环随之消弭。在轻烟缭绕之中现身的女子形容绝艳,三千白发胜雪,眼尾魔纹勾勒,一袭墨色衣袍滚了血渍般暗红的边。   这一变又是出人意表,一时间全场愕然,在众人倒抽凉气之声中夙沧含笑:   “来,师弟,告诉我你怎么看出来的?我下回改进。”   “问题不在你演技,而是神界自视甚高,我根本不信九天玄女会为了保全琼华而出面。”   玄霄平静地负起双手,脸上又浮现出他两年来惯有的那种冷笑。   “工于伪装、善学仙神言行,又一心阻止琼华与妖界相斗,除了师姐我不能作第二人想。何况你虚张声势诱人服软的手段,我也早已在王家见过。”   “那都多久的事了……唉,有时我真希望你笨一点。”   夙沧手捧面颊叹了声气,“不过我长成这个德性,你怎么能肯定我还是当初的‘师姐’?你不怕我已经入魔?”   玄霄的冷笑里便带上一点自嘲:“‘俗子只看皮囊血肉,却不知最要紧处在心魂’……这句话,师姐可还记得。”   “记得是记得……”夙沧闻言有些惊讶,抬手把一绺长发撩到耳后,“这还是少恭初次和你见面时所说,你真有听进去?”   “此话有其道理,听之何难。”   玄霄点头,迎向她的视线掺了焰色却不失旧日清明。   他终于还是保得一线清明,与执念无关,与立场无关,只是记着曾有个对他很好的女孩子,记着还要等她回来——从哪里、用什么样子回来都行,这次他不会再有错认。   “为妖也好,成魔也罢,你便是你。”   多简单的一句话啊,为什么非要隔过两年,非要到了刀兵相对之时才能出口?   “……玄霄所念,是你心魂。”   心意明了那一刻台下杀声也响起:“狂妄妖女,竟敢如此愚弄琼华!今日便要将你与妖界一同歼灭!!”   “都站住!!”玄霄回身喝道,“不知轻重,你们以为她会孤身前来——”   “我当然不会,我还要谢谢婵幽陪我演这出天灾,可惜天灾也吓不住你。”   伴着这声轻笑夙沧扬手,袍袖向天招展成一面漆黑的战旗。   相爱如何?各有立场,不过平添相杀悲怆。   “——那就动手吧。”   一霎,血色冲天。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度大戏你怕不怕(x 九凤能隐藏妖气,风雪地震特效是幻瞑界友情赞助,太清那一辈也许能看穿吧,吓吓年轻人够了。带头喊玄女降罪的是静潇,嗯她是个托……大家都很卖力,本来快演成功了,然而玄霄表示这TM还是第一卷那个抢亲的套路啊!你都懒得换一招吗!别以为我不回头看剧本啊!(喂)拆穿装B如同断人生路,幸好沧沧拆了一个还有一个(…… PS:感谢小伙伴给画的总裁沧人设图!已经更新在44章换体型出场那里啦! PPS:说好尽力早更还是没实现……这一章之后停【三周左右】肝期末,可能但不保证有更新掉落,寒假我一定嚓嚓的完结!希望大家也嚓嚓的喂我留言!   ☆、决战!琼华之巅(下)      昆仑山,琼华派,卷云台。   高台之上夙沧与玄霄对立,白发青丝相照,黑红与蓝白的衣袍猎猎飞舞,是世间最凄艳的反色调。   激战早已打响,太清与幻瞑之主婵幽、众长老与幻瞑六将纷纷短兵相接,唯有这两人于震天杀声之中凝立如山,其他人与妖为他们气场所慑,竟是无一胆敢近前。   “…………”   玄霄通身流转的炽烈灵力远超乎夙沧预计,况且她方才恢复原身,实力尚不如前。羲和剑主与上古异兽,这一局两人都对彼此存了忌惮,谁也不愿率先出手,只因一分一厘的差错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玄霄忽然问道:“你决不肯退?”   他已亲眼目睹血战惨烈,真正知晓了“九凤沧隅”是从怎样的地狱中走来。   对死难者他有不忍,对再次投身地狱的夙沧他有负疚心疼,可是他不曾后退,比这凶险十倍的地狱都不能叫他后退。他只盼夙沧肯退。   “是。”然而夙沧语气平定,面容更是冷静得有如冰雪雕成,“今日幻瞑,昔日篁山。我与婵幽同为一方妖界之主,不忍相弃。”   不忍相弃所以不能相让,她决不能让幻瞑再成为下一个篁山。   “好,好……好。”   说到第三个“好”字时玄霄扬剑,“既然如此,不必多言。请篁山之主赐教。”   这一声“篁山之主”道出便是再无转圜,夙沧心中明朗,但还是忍不住地要向他苦笑:   “你我之间,哪怕只有一个是感情至上的设定,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但我不是。”玄霄立刻截口,目光如炬定定看住了她,“你也不是。”   他不否认昔日相交是含了儿女情长,更不否认情爱对他的分量,终究敌不过那一点欲上九霄的野心。   夙沧叹气:“所以我们必有一战。”   “唯有一战。”   玄霄没有叹气,他的语声坚定,这坚定听来是无情如斯。   “……”   夙沧凝目深深看他,看他面沉如水,看羲和剑迎着山风吞吐炎浪,剑身稳定如磐,绝无一丝颤抖。它稳得就像一根笔直刺入夙沧瞳孔的针。   “好,你也很好。”夙沧突然冷笑,这一笑也尖锐得像是根针,“羲和剑有九凤之骨方成,你不收我的剑穗,却拿我的骨头来对付我,当真再好没有——”   话音未落玄霄已变了脸色,夙沧就抓住他这一刻的失神抢攻而出:“——请吧!”   袖如流云飞转,一瞬便绕上了玄霄颈脖。她时刻把旧情挂在口边,下手却是毫不容情。   而玄霄错步避让,身形闪动间将她攻势一一化解,但羲和剑锋始终低垂,竟似无半点战意。   “我真看不明白!”   台下夙瑶仗剑护住了无力自保的玄靖,恨声道:“那妖女出手毒辣,一招一式全无半分情面,怎么玄霄反对她处处留情?”   玄靖只好苦笑:“你别这么叫她……这一战夙沧师妹志在必得,玄霄师弟却只须拖延不败,分寸自然不同。我看见她还活着,就开心得很了。”   夙瑶一记眼刀飞来:“师兄,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呃……中间?”   “玄靖师兄!!”   “好吧我不说了。”玄靖赶忙举手告饶,“不过依我看,琼华派这次绝无胜机,瑶瑶你还是快去劝掌门鸣金收兵为好。你再看看那些妖,没发觉哪里不对么?”   “能有哪里不对……”   夙瑶放眼向四周一瞥,先是眉心微拧,突然间猛地抽了口凉气,面容也随之失色僵冷:“难道说——不对,此处妖物足有数百之众,她绝不会——!!”   “可她偏偏就这么做了。”   玄靖接口,目光在周遭呼喝缠斗的人影间几个起落,最后只带出绵绵一声叹息,“连掌门都不敢做的事情,她做了,你何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激战之中生死相搏,那点琐碎机关本是谁也不会留意,唯独玄靖固守中立,反倒落了个旁观者清。   他看见了——琼华弟子出剑虽是迅疾狠辣,剑光过处血光也挥洒,可一旦触及妖物心口、咽喉等要害之处,便如被人在剑尖上轻轻拨了一把般偏离寸许,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一道致命之伤。   而那魔术般的“偏离”,显然是有人预先以灵力护在此处,设下了一重小小的保命结界。   若论灵力充沛,众妖之中,还有谁及得上灵兽九凤?只是夙沧元气未复,要迎战琼华众多高手已是勉强,却还煞费苦心将灵力分予众妖护身,这等痴愚之举实在是夙瑶前所未闻,简直不能想象。   “她……”   夙瑶刚开口吐出一个字,忽见身旁有道人影掠过,却是派中常年在外除妖的肃武长老——他刚已重创了幻瞑六将之一。这位长老不同于青阳、重光、宗炼中的任何一人,性情最为刚烈,将人妖黑白都划得分明,更糟的是他从不认识夙沧,对她绝无半分情谊。   眼见“妖邪作祟”,这位最正直不过的长老怒发冲冠,一声断喝如雷轰顶:   “夙瑶,你还愣着做什么,要让你师弟和那妖女单打独斗吗?!对妖邪之辈不必讲什么道义,随我上去助他!”   语毕人也攻上,一剑破风直奔夙沧脊背而来。   夙瑶怔住,一时迟疑未决,旋即感觉到玄靖正轻轻拉扯她衣袖:“瑶瑶,你……”   “你不必说了。”夙瑶眼一横以示自己明白,接着咬紧下唇顿了顿足,“我……不想要她的命,可我没有办法。见妖即斩,琼华世代如此……谁都没有办法!”   “……”   玄靖也怔住,心中忽然万念俱灰,只能眼睁睁看着夙瑶将自己甩脱,提剑飞身上了秘台。   人妖终归殊途,没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   台上情势顷刻转变,夙沧以一敌三更增凶险,玄霄手头的攻势却也随之放轻。他甚至借错身而过的间隙向肃武长老瞪了一眼:   “此处我能应付,不必劳烦长老和……夙瑶师姐。况且,师姐未必帮得上忙。”   他有意驱散旁人,这一声“师姐”唤得是无限讽刺,果然顷刻就激得夙瑶脸色泛青。若在平时她早已拂袖而去,但眼下何等紧要关头,纵使天大的折辱她也忍得,非但不退,手下反而更快更狠,竟仿佛将一腔怨气都倾注到了夙沧身上。   夙沧一心制住玄霄,此刻遭人干扰实在烦不胜烦,更担心其他人受了鼓舞一拥而上。   所幸她素有机变,心念飞转之下招式也跟着流转,忽然抓住个破绽发难,袖角一扬抵上了夙瑶心门:   “你们不是我对手,退下!”   一声轻叱,掌心劲力催吐,她已将夙瑶逼得踉跄后退。   这一招她本可取人性命,玄霄远远地与她眼神一个对接,心意分明,当下提声喝道:   “此战须由我亲自了结,不劳他人插手!”   他毕竟骄傲,毕竟还是有愧于她,所以不肯倚多求胜,更不肯让别人不知轻重真的伤了她。   正如玄靖所说,夙沧要想终结战火就必须取下玄霄,但玄霄却不必,他只需将夙沧拖在卷云台。届时无论此战成败,只要双剑所汲取的灵力足够,飞升便可功成。   成全夙愿也不必负了她,玄霄这打算不可谓不妥当,但气怒攻心的夙瑶已然无暇多想:“玄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真以为琼华只有你一人制得住她?不错,她已从我手下逃脱两次,但事不过三!”   旧事重提,这次她是真正对夙沧起了忿怨,怨夙沧狡诈欺瞒,怨她牵连自己失了师父信任。   怨起处剑意如冰,一旁夙玉轻呼一声想要迎上,却被肃武长老拦住:“我都听掌门说了,你和玄霄当真糊涂,怎能对妖女如此偏袒纵容?!你就站在这里,一步也不许动!!”   夙沧身影翩跹,移步间笑声跟着扬起:“是呀玉姐姐,你不必揽个相助妖物的罪名,这点小场面我能对付。”   玄霄内有天资,外得神器,修为早已不可与夙瑶同日而语,这一点人人皆知。夙沧意在速胜玄霄,出手之间难免焦急,对夙瑶更是不加提防,十分心思里倒有八分没放在她身上。   这份轻忽终于将夙瑶心中愤懑推向了顶点,又一次招式相接时她长剑挥出,水汽凝成寒冰直刺夙沧胸腹之间,俨然已动杀机。   ——我不想要她的命……   ——不杀她,然后呢?   ——任由她毁了琼华飞升大计,再等一个十九年?那十九年之后呢?   夙瑶不愿再想下去。   在琼华派中夙瑶始终孤独,呕心沥血敌不过一句“天资平凡”,玄震,玄霄,云天青,夙玉,师父对任何一个弟子的器重都更胜于她。她不甘、不服,最后还是低头,接受了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不可能接掌琼华的事实。她认了命。   认命不代表消极,她坚信只要自己鞠躬尽瘁、为门派大业贡献卓绝,一定能换得师父与长老们刮目相看,教他们明白资质并非唯一,凡人自有凡人的傲骨。她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一句认可,一个明白。   可夙瑶的傲骨,在玄霄和夙沧面前仿佛不堪一提。   她倾尽全力比不过玄霄剑尖一撩,而夙沧根本未将她放在眼内,放水放得如同黄河决堤。   对夙瑶而言,夙沧的大意甚至比玄霄的轻蔑更催人发狂。也许正因为她是夙沧——她曾经只是个跟在夙瑶身后撒娇讨好的小师妹!   而夙沧对此浑然未觉,抬手挡下寒冰时脸上还在微笑:“夙瑶师姐,你我真没什么拼命的理由,就算往日我顽皮胡闹,隔了两年你也该消气……”   ——下一刻夙沧笑声停顿,只因她眼前那支冰剑突然暴长,毫不费力刺破了她以灵火设下的盾防,一击就将她小腹穿透。   “…………师、姐…………?”   唇角那一点笑意依旧鲜明,夙沧张口想说什么,却连着话一同咳出口血来,血色红艳,比她的笑还要鲜明。   “师姐你……咳,莫非……”   夙沧心中清楚,以夙瑶的修为绝无可能伤她。况且方才那一击锐不可当,其中分明带了神气——连九凤都不能抵挡的,也唯有神鬼之力。   寒冰,神力,琼华派。   三者结合答案唯有一个,当然也就是唯一的那一个。   “不错。”夙瑶面色发白,看上去倒比夙沧受创更深,“我向师父借出了本门镇派之宝……水灵珠。”   ——水灵珠。   那是女娲所遗至宝,神力无穷,传说还有修复大地水脉之功。而根据夙琴的说法,这本应是十九年后玄霄送给云天河的定情信……哦不,礼物,在几百年以后还会有个叫龙溟的英俊魔王,为了给族人求取水灵珠客死苗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九凤属火,水灵珠之中蕴含的水气对夙沧便是天敌,也是她唯一的忌惮。她甚至特意嘱咐长琴孤身去琼华深处寻找水灵珠,谁知百密一疏,这珠子竟已被夙瑶借出,成了她加强水系术法的宝具。   “你……你莫要恨我,你是妖,是琼华大敌……我们做不成姐妹,只能有这种结果!”   夙瑶声音颤抖,她终究不过双十年纪,没有那么多恶意机心。动用水灵珠不过一时激愤,眼看着夙沧身上血花飞溅,她神思恍惚,一瞬仿佛回到两年之前,夙沧断臂暴露真身的那个夜晚。   妖即是恶,恶便当斩。   不会错的,琼华的理念怎会有错……若是承认琼华错了,那她这十年苦修又算个什么东西?   “…………师姐……对不住啊……”   百密一疏的结果是万劫不复,夙沧敛起笑意,叹息着慢慢倒下。   “我只顾着玄霄,忘了顾念你的心思……让你变成现在这样子,我真是对不住你……对不住……静静…………”   “妹妹!!”   “夙沧师妹——!!”   夙玉与玄靖悲痛的呼喊之声同时从两侧传来。   来得更快的是玄霄,他未发一语,却在夙沧摇摇欲倒之时抢上前将她一把揽住。   “……师弟?”   夙沧靠上他胸前时才知道他在发抖。玄霄不是个很容易动摇的人,这点她比谁都明白,可现在他衣袍之下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像是有支钢针从他脊骨里刺了进去。   “师姐。你怎么样?”   他沉声,同时头也不回羲和剑扬起,一剑便架住了肃武长老向夙沧击来的杀招。   长老变色道:“玄霄!除恶务尽,休要妇人之仁!”   “她已重伤,再无力阻碍琼华,杀之何益。”   玄霄还是没有回头,手上用力将她揽得更紧,“夙沧虽是妖类却于我有恩,恩仇足可相抵,还请长老网开一面。”   “此妖实力强劲,现下式微,难保不会卷土重来。”长老面色森寒,“今日我必为琼华除此大患,你让开!”   “不。”   一字如山,夙沧抬头看见玄霄苍白坚毅的脸,忽然感觉自己其实并没有看清过他。   她深知他的野心,但或许,她一直都轻看了他的感情。   “放她离开。”玄霄重复,“谁也不能动她。”   长老厉声道:“我若一定要动呢?难道你想对同门出手?”   玄霄忽地将手收紧,眉心纠结牙关轻响,随之而来的却是沉寂——刹那间他脸容就已平静,手脚颤抖消失,沉着得仿佛一尊石像。   然后他开口,说得极慢,像是一字字在口中咬碎之后和血吐出:   “放她走。否则我撤去剑柱。”   “——————!!!?”   一语震惊全场,而最吃惊的莫过于夙沧本人。她怔怔瞪大了两眼,眼中光芒闪动,几乎连血都忘记咳了:   “玄霄……你……你什么意思?”   撤去剑柱,意思当然就是放弃飞升。   这意思太明显,明显得任何人都不敢相信。   “不值。”玄霄的解释更简单,“若要你死,便不值得。”   玄霄从来清醒决绝,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为此他一切都能牺牲,一切都可以放弃。   ——可是除了你。要你死,便不值得。   如此简单。   “很好,这才是真的……很好……”   夙沧手上突然就有了气力,握上他手腕那刻她低头轻叹:“你刚才只说了二十个字,可我真是觉得,这比你过去二十年里对我说的话都好。”   “我们并未认识二十……”   玄霄一句话未落,夙沧绵软的手早已鹰爪般收拢,一把扣住他脉门来了个无比潇洒的过肩摔: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非要等到我快死的时候啊啊啊啊啊啊啊!!!!!!!!”   “……”   “…………”   “……………………”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看过装死啊?!”   夙沧半跪于地,一手仍在死死扣着玄霄,抬头对周围所有人怒目而视:   “怎么,难道你们都没有人觉得奇怪,觉得我败的太干脆吗?你说说你们是不是傻,我头都长了九个,怎么可能被捅一个肾就快死啊,那不是很丢脸??虽然那一下真是蛮痛的,不过能这么轻松就取胜,我还得感谢夙瑶师姐捅我肾呢。”   “取……胜……”台下玄靖目瞪口呆,舌头几乎打结,“这也算……胜?你真好意思说自己赢了?”   “……”夙瑶的表情更是比哭还难看,看上去恨不得在水灵珠上一头撞死。   “兵不厌诈,谁规定一场战斗里只能演一场戏的。”   夙沧得意洋洋地一撇嘴角,重又将视线落回到玄霄身上:“师弟,刚才的话我记下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只有一句。”   玄霄居然还是平静,就连夙沧也不禁暗叹他两年后定力拔群,成熟早已超出年纪。   “那你说,我听着。”   她大方地拍了拍玄霄肩膀,精神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按住他脉门的手也未放松。   而玄霄忽然就笑了,双眼亮如寒星,凝视着她慢慢道:   “——我这两年间修炼羲和,经脉早已逆变,你不该扣那个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更新啦啦啦啦~~~想不想我! 夙瑶和玄霄虽然是仙四两个boss,但也是琼华亲世代里矛盾最深的两个角色……只能说性格决定命运了。夙瑶太迷信琼华,也太希望做出事业获得认可,对自己逼得紧,又长期受其他天才儿童压抑,心气一偏难免就会做错事情,总的来说就是“也是可怜人”吧…… 至于玄霄,即使是游戏蹉跎19年回头无路的霄哥,在云天河杀上卷云台时也是再三留手叫他离开,而且19年里他到底没恨过夙玉,可见情感深沉。看见夙沧垂死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到放弃了,因为他还年轻,要成仙还有机会,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然而最后还是变成了心机play哈哈哈哈哈霄哥长大不学好(x   ☆、抢亲!琼华之巅(?)      昆仑绝顶,血战正酣。   昆仑原是人人虔诚礼拜的圣山,琼华又何尝不是无数寻仙者心仪神往的福地。   但云天青却可以保证,自他年少时游历天下至今,还从未见过如此刻琼华一般血腥、绝望,令他五内如焚的人间炼狱。   他本不必来,夙沧也曾三令五申要他留在篁山,保护夙琴和巽芳周全。   可他又怎能不来?玄霄与夙沧都是他此生挚友,他眼看着两人一步步走向绝路却无力回天,至少今日,他必须亲眼目送他们的终局。   而九凤在正事上雷厉风行,果决得近于专断,唯独对云天青和夙琴保留了耐心,还想做他们记忆里那个好说话的沧隅。   所以她允许云天青来到此地,只有一个条件:他必须在混战中找到玄靖与静潇,保证两人安好无虞。   刀剑无眼,覆巢之下夙沧只求回护故人,旁的她已无暇在乎。   但云天青不能不在乎,他几次欲出手阻止厮杀,却都在最后关头强行克制,只因为他还没找到最要紧的玄靖与静潇。   幸好他很快就找到了。   云天青与静潇相差一辈,素未谋面,只见过寂破以术法显现的少女幻形。但他还是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她。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少女正怀抱着一只幼小负伤的貘妖,黑眼珠四下乱转,多半是想找个地方将那小妖藏起。除了静潇,还有谁敢在人妖激战之中,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云天青立刻疾步迎上,心道静潇毕竟年少缺乏经验,一时动作不够利落,万一被人发现可就糟了。   但这“万一”在现实中发生的概率却是百分之一万,云天青紧赶慢赶,刚来得及拦下静潇向她报上姓名,便只见眼前人影闪动,一道低沉愠怒的声音已如飓风般扑面而来:   “静潇,你这是做什么?!”   “……!!”   静潇浑身一颤,但还是不避不闪地扬起了目光看向那人,咬牙忿忿道:   “师父,您老人家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我若不来,你待如何?”   那人白衣染血,道冠倾斜,形容已见狼狈,然而身形依旧挺拔如松柏,烟硝血污都掩不去他满面的正气浩然。   他赫然正是太清座下首徒,昔日对云天青、夙玉照拂良多的温厚兄长——玄震。   “大师兄……?!”   云天青耸然变色,玄震却似全未看见他一般,只向静潇厉声叱道:“庇护妖物是何等大罪,你一向聪慧识大体,怎么竟在本门危急关头,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为师往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您教的挺好,可惜我所学太杂,分不清哪家更有理些,只好率性而为,求个无愧于心罢了。”   静潇嘴上说得凛然,脚下却在不动声色后退,一闪便到了云天青身后,“你说是不是,云师叔?”   “……”   玄震于是不得不将目光转向云天青,他木立半晌,对着师弟、爱徒与他们所包庇的“妖物”专注端详了千百眼,脸容渐渐扭曲,目中有深沉的悲苦之色一点点蔓延:   “静潇,天青……你们真要与琼华,与师父为敌……与我为敌?”   “……”   云天青闭上眼暗叹口气,抬手握上剑柄,心已重重地沉了下去。   ……   战场另一端,卷云台。   这座秘台建成已有数百年之久,见证过无数玄妙离奇或者哀婉悱恻的修仙故事,但可以肯定,其中绝没有今日这种画风的。   对于这种画风,我们通常称之为“万万没想到”。   谁也想不到软倒在玄霄肩头奄奄一息的夙沧会突然诈尸,更想不到玄霄硬接了她一把过肩摔还能方寸不乱,颜色不改,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夙沧一击失手,立即反身掠开三丈,拿眼角瞥着被剑锋裁去一截的袖口苦笑:   “师弟真是长大了……”   玄霄不语,剑尖上撩将她一段衣袖抖落,顷刻间两人又是两立,辞色冷淡恍若从未相识。   “承让。”缓过一息后他说了这么一句,“师姐机巧多变,我不敢怠慢。”   不怠慢,意思就是你骗我,我并不意外。   不意外亦无怨怪,肝胆相照至此,他已学会包容夙沧一切手段,一切的嬉笑怒骂与荒诞不经。   夙沧抬眼定定看他,语气中难得地有一点试探:“那你方才——”   “方才我不曾识破你伪装,所言俱是真心。”   众目之下玄霄答得坦然,他从不以为这感情有什么难以启齿羞于见光的地方,他的心意终归磊落,纵然颠倒疏狂却也是清白坦荡。   夙沧又何尝不是属意他这点坦荡,当下不再多问,眼皮向上一翻正看见道炫目红影,却是婵幽与太清真人死斗,剑影妖光一路从高空疾驰而下,刹那间四野肃肃,草木尽摧,碾起满地土石如雨点四溅,人群惊叫奔逃。   “好气势!!”   “好……好气势……”   两声感叹分别出自肃武长老与玄靖之口,前者目光老辣,一眼便隔着流光飞尘看出太清已占上风,是以语调高亢,犹如年轻了三十岁一般意气昂扬;后者则是小心翼翼从夙瑶背后探出一对眼来,眼带忧色轻敲着师妹肩膀:   “瑶瑶,咱们还是退远些,免得给卷进去了……”   “我明白。”夙瑶脸容晦暗,煞白里透一抹惨淡的青,“我……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走吧,去前山援助大师兄。”   “对对,这就对了!”玄靖几乎要为她鼓起掌来,“何必非跟夙沧过不去呢,这里交给玄霄师弟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其实玄霄对夙沧根本毫无办法,杀又杀不得赶也赶不退,只能兵来将挡见招拆招,左右不让她得手,挨过这一段也就是了。   而夙沧同样是不好过,如今她黔驴技穷只剩一招拼命,嘴上说来轻松,哪里舍得真下死手。双方各有顾忌,一时间对峙又成了僵持。   幸好这时太清来了把助攻,他向婵幽挥剑时夙沧也拔身而起,长袖如云将那无形剑气一一拂落,口中叫道:   “婵幽,我来助你!先将这老牛鼻子收拾了再说!”   “……你?”   太清止住身形,冷笑:“暗中混入琼华的宵小之辈,苟且逃生便罢,还敢与日月争辉!”   夙沧也笑:“多谢你提醒我咱们旧恨不轻。”   “怎么,取不下那年轻人?”   婵幽斜睨她一眼,美目中暗蕴唏嘘,“别忘了人欲无穷,你多情也是无用。”   “若我收回灵力倒还有八分成算,但你的族人难免要吃苦头。何必呢?”   夙沧语声淡泊,对她的唏嘘不置可否,“年轻人棘手,不如我们先一道拳打敬老院,将了这一军再作打算。”   “也好。”   这两字入耳时红影已在数丈开外,但见青芒一闪,一道剑光正从两人之间劈落。   太清毕竟修为精纯,御剑术施展开时步步紧逼,不让人留有丝毫喘息的余地。   夙沧偏又是太需要喘息,她身上多了个汩汩流血的窟窿,此消彼长,越是久战越对她不利。   太清恼恨夙沧几番搅局,早已憎厌她入骨,如何肯放过这大好时机。他有心先将夙沧剪除,刺向她的招式一剑比一剑迅猛凌厉,剑光密结成网,剑出如蛇吐信,到最后竟是有了几分狠毒的意味。   而夙沧腾挪闪避,左支右绌,额上已现汗珠,鲜血将衣上红边染得益发鲜红。   “你看它这次是不是假装。”   肃武长老也不由在手心捏了一把冷汗,侧过脸去看玄霄,“此妖诡计多端,除了你只怕再无人能识破……”   玄霄皱着眉冷哼:“她受伤不假,只是体力和坚忍超出常人。这不是诡计,是她的本事。”   长老闻言不怒反笑,心满意足地捋起了长须:“不假便好!水灵珠威力无边,更与此妖体质相克,看它能逞强到几时?”   “师伯……不上前助阵吗?”   夙玉看他乐呵呵的并无战意,忍不住低声探问。   “剑柱不可无人守护,若有需要我自会出手。”   长老手扶剑柄,一双老眼里闪动着鹰隼般的利光,“你们且看着,不出百招掌门便能取那妖女性命——”他注意到玄霄面色铁青,立刻又改口道,“——大不了留它一条命便是了。唉,妖魅惑人啊……”   现实也正如长老所预料,过到百招时夙沧忽然身体前倾,手按着口鼻干咳,指缝间有血淋漓下落。   “……不好!!”   夙玉与玄霄同时变色,却只见长老枯瘦的身躯如山挺立,不偏不倚正将两人去路封死。他坚持留在秘台,显然不仅是出于对掌门的信心。   伤势沉重又无外援,夙沧身形迟缓,眼看已是无力支撑。   太清大喜,纵声长啸间剑如匹练,快稳准狠直奔她眉心而去。   这一剑无疑已将她逼入死地,刺出的时机、部位、力度拿捏得分毫不差,断无落空之理。   但它偏偏就是刺空了。   “真学不乖。”夙沧身子后仰,转瞬间已平掠到三尺开外吃吃窃笑,“老头子果然上当……”   一言未毕她只觉寒气森森,方才闪避开的利剑竟也似暴长出三尺锋芒,剑尖顷刻已迫至她眉眼之间,剑光如水,将她整张脸都映出了青白的死气。   “谁道老夫上当?是你自作聪明。”   笑意从太清眼底向外扩张,寸寸加深最后尽显狰狞,“所以你就该死!”   夙沧还欲躲闪,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冲口而出,她不由自主低腰,手却也趁势伸出捉住了太清剑刃,是个负隅顽抗的姿态。   太清笑得更狠,手腕发力要将她一剑刺个洞穿:   “强弩之末,有何——”   他只来得及讲出六个字,剩下那些耀武扬威的宣言便尽数堵在了胸口。   不错,胸口——就在宝剑青光将夙沧全身笼罩的同时,太清胸口也有道鬼魅般的红光窜了出来。   红光之后就是血光,他在夙沧面前被身后的婵幽一式穿心,血溅如泉泼了夙沧一身的梅花。   “……什……”   笑声停顿,笑意和杀意都凝冻在眉间,太清理解不了这一瞬发生了什么,在理解之前他便已倒下。   “我…………你们…………怎…………会…………”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还紧按着胸口,沟壑纵横的面庞上满是不可置信,不信自己会这样轻易死去,死在两个为他所轻蔑的妖女手中,像个龙套一样的碌碌无为。   可死亡本就是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人被杀,就会死——当然妖也一样。   “老头子果然上当。”   血雾凄迷间夙沧微笑,一字字平和重复,“你太想杀我才给了婵幽杀你的机会,明白?”   这笑靥如花,天真灿烂无邪,恍然还是她上山那一年,与夙琴一道对着高高在上的掌门真人躬身下拜,许了谦顺追随的诺言。   以为能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最后还是变成斩草除根。   夙沧叹了口气,恶战之后疲累上涌,一手提着太清肩头便飘飘然落了地,随手将他抛还给惊惶赶来的肃武长老:   “琼华掌门已败。不如我们打个商量,就此各自收兵。”   话虽轻却有千钧分量,长老援救不及本是愧悔万分,大悲大骇之下,面色已见动摇:“这……”   “不可!!”   一声凄厉破空,嘶哑刺耳如枭啼,竟是出自气若游丝的太清口中。   “无论如何……不可……放弃飞升!让玄霄……夙玉……”   这垂死老人挣扎着举起手去,将平生最得意的两个弟子招至跟前,含着满口鲜血喃喃:   “我死后……你们,一定要……琼华……夙愿……”   “很遗憾,你死后这夙愿也不会达成。”夙沧冷冷截断,“玄霄和夙玉都被你拖累太久了,为了他们我会毁去双剑,你要相信我有这个本事。”   “为宿主……毁去双剑?呵呵……”   弥留之际太清却是笑了,血色如蛇在他满面皱纹间游走,越发将这个笑衬得阴森诡异。   “那倒也……遗憾啊……妖女,你的愿望……一样是……达成不了。玄霄,夙玉……他们全身经脉……早已与……双剑、融为,一体……剑毁……宿主或死,或疯,必定不得……善终!!”   “你说什么?!”   夙沧一惊之下浑身寒毛倒立,急忙扭过头去看玄霄,只见他与夙玉面容冷寂,俨然已是默认。   “剑在人在,剑失人亡……这本不是什么罕事……”   夙玉勉强一笑,“妹妹不必介怀。师父与玄霄师兄对我恩深义重,如此偿还,倒也可算公道。”   “公道个头!陪这老头子殉情就算公道?!”   夙沧恨声,一掌下劈激起沙石乱飞,“修仙就修仙,为什么非要把人搞成这副鬼样子,你们就没觉得不对吗!!”   “正因我们已变成这样,所以才不能放弃。双剑之法,经年而累,不容后人置喙。”   玄霄俯低身按住她手,顺势在太清面前屈膝,跪下去一丝不苟地叩拜。   “你待我不仁我不能不孝。”三叩首之后他抬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玄霄谨记,恭送师尊。”   他到底还是太清真人的徒儿,多年亦步亦趋,这追随已经深入骨血,连夙沧都不能将之拔除。   咫尺远似天涯,眼前一切忽然都远去了,琴姐的声音这时在她脑海中响起来:   “……沧沧你知道吗?仙四里小紫英讲过,阻止飞升只有三条路好走,要么毁剑,要么杀死宿主,要么就劝他们心甘情愿放弃……夙玉?光她放弃不行。望舒剑落在夙瑶手中一样能用,除非你把望舒也抢走,可这么一来玄霄又……这TM不就是原作吗!”   是啊,这TM不又回到原作了吗?   而且还跟原作说好的不一样啊?   “……”   这一刻夙沧血色尽失,连呼吸都开始发冷。她头一次真正体会到世事无常,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些东西不在她掌握,比如天数,比如命运。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原来她与玄霄,从来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我早说过多情无用。”   婵幽翩然落地,凤眼如刀从她脸上横扫,“不如让我杀死宿主一了百了,也算解了你这难题。”   “等等!”夙沧想也不想就叫,喊完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我不想……”   “想不想早已不由你来决定。”婵幽还是冷面,眼目森森容不下半点柔情,“他若不死死的就是你我族人,这交换是否值得,难道还需要我来告诉你?”   夙沧找不出话来应她,只好又拢了手去看玄霄:   “师弟。你还记得我在王家所使的伎俩,那么你记不记得,当日我本是要去抢亲。”   ——当然记得,你本是要去抢我。   “那一次我抢成了。”夙沧接着又道。   玄霄明白她弦外之音,心下像有虫蚁啮咬似的痛起来,面上却还是披了冷冰冰的一层秋霜:   “这次你抢不成。”   “你怎么知道我抢不成?”   夙沧霍然转身,紧盯着他一步步上前,“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我什么?”   步步如铁声声冷厉,最终她在玄霄跟前止步,头半垂白发拂落,颜面如被浓云遮掩,那神色说不清是看破还是死心。   “是啊,你当然知道。”她幽幽道,“抢亲本就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被抢的人若是不愿,我再怎么一头热也是徒劳……”   “……”   玄霄低头咬牙,不发一字态度却很倔强,算是对她这番自问自答表示认可——他的确是不愿。   “可你还忘了件事。”   夙沧忽然又开口,这一句带了笑也带了血,字字都坚定苍凉可以入骨诛心。   “当日要去做新娘子的,本来也不是你呀!!”   “什——”   夙沧不等他回味过这句话的深意,话出口时人也似惊鸿掠出,一瞬就绕过玄霄将手抄到了夙玉腰间,将她——连同她手中的望舒剑一道——平地里打横抱了起来。   “你放心玉姐姐我会顾好我死也不会让她死你去冰里冷静一下什么时候想通了咱们有缘再见对不起我真不想这样都是你逼的!!”   丢下这句话她就抱着夙玉后退,步履不停同时提气凝声,拼尽气力吼出了平生最嘹亮的一个字:   “——————撤!!!!!!” 作者有话要说:   玄霄:当时我就懵逼了((( 最近通了仙五前,据说这部前传有一个主题就是“即使结局已经注定,至少我们曾经面对命运不屈地努力过”。沧沧尽力了,最后发现群众NPC和霄哥她只能选一个,于是她接受现实,果断选了保大,哦不,保NPC。没能一劳永逸但好歹伤亡是控制了,至于双剑分离后夙玉和玄霄的问题怎么解决,那就是凤傲天接下来19年(不)要考虑的事情了……   ☆、不如笑簪百合去      那一年的昆仑之巅,雪色里开出红梅,风中飘过淡淡血腥,是琼华派与幻暝、篁山两处妖界一决生死的印记。   这一战虽不是惊天动地、波澜万顷,更未留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但后人提及此役,往往都是怅然失色,摇着头讳莫如深。   琼华修史者提笔之际,也往往大感踌躇难决,良久落不下一个字来,万千才思都悬在口边,空余悠长慨叹。   ——因为这一战的结局,实在是太他妈扯淡了!   ——扯得人都不好意思说了!!!   说好来夺羲和啊!说好与玄霄相爱相杀你死我活啊!!说好以我千载风雪换你十九年清朗乾坤啊!!虽然以上种种其实都并没有说好,但毕竟是抢过亲的交情,再怎样也不至于临场换个人抢吧!!   可夙沧就是换了个人来抢,当机立断,毫不迟疑地,一个公主抱就捞上夙玉跑路了。   据说玄霄在失却望舒之后,因气力不支而倒地之前,还站在卷云台上呆呆地懵逼了许久。   长老们都担心他会受不了这个打击。   因为这打击实在比走火入魔还要可怕多了。   ……   以夙沧如今能为,要单刷琼华整派显然是力不从心,但要突围却是轻而易举。她怀抱夙玉全速疾飞,其间更挥手洒落无数障人眼目的火树银花,并伴以“哈哈哈哈来追我呀你们这么能咋不上天呢哦我忘了你们想上也上不了吼!”的小学生式挑衅。   “……”   饶是夙玉这般沉静性情,见状也不由地心生忧虑:   ……别是疯了吧?   夙沧当然是没有疯,但她太需要痛痛快快发一趟疯来出气,否则她也很难说服自己接受这种扯淡的结局。   自诩已考量了一切变数,唯独不能想到,她殚精竭虑想要开辟的道路其实根本没有终点,没有一个能被打上he标签的未来。   玄霄也好,琼华派也好,在他们决意飞升那刻就登上了绝顶,从此四面悬崖,步步坠机。   ……那也只好让他们坠了。   “玉姐姐,你觉得怎么样?冷不冷?”   数刻之后她们落地,夙沧没有回往篁山,却是急急折去了她昔年游历时偶见的一处温泉,二话不说先把夙玉整个人按进去,又以指尖轻点着水波注入些许炎气,将水温加热到可以煮熟一尾活鱼。   “眼下我灵力折损,只能借一借这天然的热力。”   面对夙玉探询眼神,夙沧隐约有几分惭色,低了头讷讷解释,“暂时要委屈姐姐待在这里。用不了多久,等我元气稍复,你只要寸步不离我身边,多少便能抵御望舒寒气入体。”   夙玉会意,敛下眼轻柔叹息:“难为妹妹苦心。”   “玉姐姐哪里话,”夙沧苦笑,“是我难为你,教你和我们一道做了叛徒。”   “……”   夙玉有一会儿没有答话,只是凝神调息,引那泉水热力来融去体内刺骨的寒意。夙沧见状也噤声,一掠衣衫在泉边席地坐了下来,权当为她护法。   浮生难得半日闲,这片刻安详于是显得分外可贵。   阔别两年的两人相对无言,深山寂寂,连天地都好像沉静下来,只剩下风拂过木叶时的飒飒轻响。偶有一两声鹿鸣或鸟啼穿林而起,那声音是尘网中不可及的清越高亢、惬意自由,反衬着两人低回心事,平地里又添出许多苍凉。   夙沧将脸扬起时,正有一片鲜亮的绿叶被山风卷了,很闲散地从枝头飘落下来。   她伸指将那树叶挟住,贴在唇边轻轻呵了口气,然后怔神目送着它打个旋儿从掌上悠悠飞离,渐行渐远,像一段青葱懵懂而又不肯驻足的过去。   就像她,与她一厢情愿以为能得圆满的感情。   “……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   这时夙玉也舒过了一口气来,双目微阖,以她一贯如玉般温凉的嗓音淡淡开口。   “目睹战场上那般惨状,即便妹妹不提,于情于理,我也早该下定决心……只怪我优柔寡断,还要连累妹妹来做恶人。”   夙沧连忙正色:“什么连累,不可这样说!双剑分离,对你和玄霄而言都有性命之危,我也是不得已之下兵行险道。若要说‘该不该’,此事拿你二人性命冒险,是真正不该,不到走投无路我绝不会做的。”   ——劝服玄霄放弃升仙,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在她考虑之列。   ——杀死宿体,当然也是她宁死不愿为之。   ——剩下唯一靠谱又具备可操作性的方法,就是击败玄霄,摧毁他手中羲和,彻底断了他飞升念想。   万一万一此法不得实行,那便只能“照剧本”行事,先将双剑宿体之中较好沟通的夙玉带离琼华——毕竟眼下这位玄霄大大,除非他自己乐意,否则还真没一个人能绑得动他。   但夙沧心中明了:较之于毁去双剑,“强夺望舒”只能算是一条副作用极大、后患无穷的下下之策。   这是当然的,不然剧本又咋会以悲剧收场呢?   如今“万一”成为现实,这悲剧已经起了个头,夙沧作为其中始作俑者,首先要负起责任应对的,就是双剑分离之后宿体所面临的反噬问题。   “我……听琴姐说过,玉姐姐携剑离开琼华之后,为望舒寒气所侵,最多活不过两年。我可以为你延命,但能否安享天年,说真的我也没有把握。”   夙沧将身子向泉水挪近了些许,按捺不住心中悲悯,伸出手去握住夙玉单薄肩头,却惊讶于对方出奇的冷静:   “……玉姐姐,你不吃惊吗?”   “我既然放手让你抢了这亲,难道还不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在卷云台我便说过,妹妹不必为我介怀。”   夙玉抬起眼向她微笑,神色当真是安详美好,像极了水中一朵盈盈沉浮的青色莲花。   那莲花笑着道:“任何代价,任何结局,夙玉皆已有所觉悟。”   这一言质朴,虽比不得恋人海誓山盟倾心相许,却真真切切的是死生托付。   “姐姐……”   夙沧只能无语凝噎,一面凝噎一面感慨老天啊我真的没有抢错人……   ——说起来,神魔世界观之下百合算异端吗?   她头一次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如果不算,那我起码要娶上两房老婆,琴姐和玉姐姐,排名不分先后……小青天就让他狗带……不,好像也不行,那样琴姐会和我绝交。   “……沧妹妹,你怎么了?”   “总、总之!”见夙玉面有疑色,夙沧立即甩了甩脑袋将那些浮夸念头赶出脑海,“你先别死心,琴姐还说黄山里有个‘阴阳紫阙’能压住望舒,等我家小弟们稍作休整,我立刻让大家一起去寻,不信寻不到,大不了把黄山平了!!”   “妹妹又说笑了。”   夙玉知道她是有意打岔引自己开心,便也配合地笑了一笑,“你……还有夙琴师姐、天青师兄,你们能有这番心意,我已十分知足。只是……”说到此处她秀眉微拧,眉间又攀上一抹深长的忧色,“玄霄师兄……他失了望舒,会不会……”   “就让他狗带吧!!”   夙沧果断地将手一挥。   “…………什么?”   “……好吧,我是说。”夙沧叹口气,清了清嗓子认真道,“这事儿我真的想不出办法。”   根据夙琴记忆,“阴阳紫阙”是唯一有迹可查的对双剑实用道具,但夙琴也仅知其中“阳阙”是在黄山所得,至于阴的那半,剧本都没设定,鬼才知道在哪里。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找到了阴阙,它也真能克制住玄霄体内炎气,那又有什么用呢?让玄霄开开心心下山来找她讨还望舒吗?然后再轰轰烈烈地撕一次逼??她吃饱了撑的???   “综上所述,在我琢磨出两全之策以前,就让师弟先冻着吧。”   夙沧就这样轻快地下达了结论。她每逢手足无措想要放声大哭的时候,总是会笑得特别轻松的。   ……   但她刚一回到篁山,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幻暝界冥风将军战死,寂破、击残重伤。篁山与幻暝两处的妖兽,有你妖力庇护,死伤虽远较琼华为小,却也并不是零。”   长琴先她一步折返,代她点数了兵将,彼时已将伤亡都计算清楚,看夙沧归来时眼色清寒,唇角浅浅上扬成一痕讥诮的弯月。   “可叹沧隅还严令部众要‘废而不杀’。那些修仙者动起手来,倒是比你所想的更为毒辣。”   夙沧就有些失神:“即使有你压阵……也不能保他们全身而退?”   “琼华派不乏能人,筹谋已久,又占尽天时地利。”   长琴淡然拨弄着指间几束草药,温言向她解释,“我渡魂之期将近,同那几位长老不过平分秋色,顾得了一方,到底不能兼顾全局。”   “你又要渡魂了?!”夙沧一下回神,“怎么不早说,我们这就去找焚——”   “去什么?你先莫急。”   长琴挑起些草药放到眼前比量,眉心微展,语声还是淡然。   “说是将近,五脏衰竭由浅入深,总还有三五年可捱……比起这些,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与你听。”   夙沧看他说得郑重,只好先强按下心头焦虑,一屁股往他对面坐下身来:   “你说吧,还能有什么更倒霉的消息?”   “有。”   长琴声如斩铁,笃定复又转柔,难得有了些喟叹惋惜的意思。   “同你相熟的那位玄靖道长,身中幻暝界归邪将军全力一击,经脉寸断,生死不明。”   “这是云少侠亲口所说,你若不信,可自去问他。”   “……………………………………你讲啥??”   ——说来其实非常简单。   那时玄靖拉着夙瑶从卷云台撤退,一方如释重负,另一方却是心灰意冷、无可奈何。两人且战且退回到前山,谁知道冤家路窄,兜头就遇上了缠斗未几的玄震与云天青。   玄震身为大师兄实力自不待言,云天青这两年虽然过得漫无拘束,剑术上倒也未曾耽搁,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战了个平分秋色。   而静潇怀抱那负伤小妖,眼看云天青苦战不下,心中焦急,悄悄地就提了步子走去一边,想趁玄震不备先御剑逃下山去。   不料玄震竟像是背后也生眼睛,手上疾刺不停,剑影交错间抽空回身,一声断喝便将她脚步截住:   “夙瑶师妹、玄靖师弟,快助我将那逆徒拿下!”   “……”   这一刻周遭四人面面相觑,各自都打了个激灵,简直不知道要向谁出手才好。   而玄靖作为其中唯一出手也没啥用的生活玩家,内心十成十都是崩溃的——为什么我每天回家都看见同门在撕逼?   “夙瑶师姐不可!”   云天青抢着开口,怎奈自顾不暇,乍一开口就被玄震剑风削下了颊边一绺碎发,“静潇还小,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就当……就当看在你可爱的师弟份上!!”   夙瑶:“……”   我他妈看见你们就来气!   她的确是来气。夙瑶一向不算个心胸宽广的人,面对夙沧时无处发泄、不敢发泄的那股怒火还闷在她胸中发酵升温。她可以让与玄霄一般天资卓绝的慕容紫英读六年小学六年级,当然也可以让与夙沧一般轻狂叛逆、心向妖魔的静潇伏诛当场。有什么不可以的?   所以她又一次毅然甩开了玄靖的手,剑光一闪便朝伺机开溜的静潇刺了过去。   而静潇修为虽浅,身法却极是灵活,几个闪身便绕开了夙瑶满注怒火的剑招,甚至还腾手唤出了自己佩剑,意气风发将眉一挑,抬步就要踏上。   “你……!!”   这般景象无异于火上浇油,静潇虽是无心,在夙瑶眼中却犹如重演了夙沧历次逃出生天时的难堪情境。   不是全无挂念,不是发自本心要夙沧或静潇死,更不是忘了“师妹”那些令人哭笑不得却堪称一声可爱的劣迹。   但在所有这一切之上,如暴雪般铺天压地覆盖而来的,是师尊太清真人高不可攀的庄严面影。   ——夙瑶。   ——夙瑶!   ——你办事向来稳妥,怎会让那妖女脱逃?莫非你也有心包庇?   ——夙瑶,你对我派一腔热忱,用心至诚,为师众多弟子之中,无人可出其右……   ——若连你都对妖物心慈手软,去学那妇人之仁,将来又有谁可堪重任?!   其实是再明白不过,所谓琼华重任,落天落地也不会落到自己肩上。   但夙瑶终究忠诚,一声对太清而言不过鸿毛的含糊宽慰,就值得她交付少女最美好的年华,乃至她本拥有无限可能的人生。   师门夙愿,师尊嘱托,那是夙瑶的追随与信仰,没有多少道理,因此也无回头余地。   夙瑶咬牙向专心御剑而起、全身空门大露的静潇仗剑刺去时,她以余光瞥见了玄靖从一旁惊惶奔出的身影,也听见了他在震天杀响中大呼瑶瑶你住手的哀声。   他终于是不能中立,但一度刺出的剑也不能再收回。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剑毫无停顿没入静潇肩头,静潇忍痛骂了句娘,然后闪电般伸手,不假思索就一把攥住了夙瑶剑锋。   ——因为她已看清,不远处归邪发觉这面情势不对,将长戟一荡便跳出了战圈冒险来援。   而夙瑶背对归邪,此刻满眼都是静潇,长剑又被静潇拼着一只手牢牢锁住,自然顾不上背后敌情。   静潇此人,良善却不宽容,爱世界爱他人但更爱自己,对她而言以牙还牙绝对算不上道德有欠。   归邪此妖,一腔家国热血,两肩男儿义气,为了救助萝莉控同僚抚养的少女而劈死个把上门侵略的臭道士,对他而言更是痛快之极。   玄靖此人…………唉。   那一刻夙瑶剑指静潇,归邪一招追命,玄靖大骇之下无法可想,唯有纵身展臂,以一身血肉挡在其间。   他终究也忠于夙瑶,一如夙瑶和玄震忠于琼华,归邪忠于幻暝界,静潇忠于意气,云天青忠于良心。   每个人都遵从了自己信仰,结果残酷得理所当然,是他们之中最老实、最温厚的那个倒下了。   现实永远都是最完美的现实主义大戏。   ……   ……   “……此后他们也曾停手查看玄靖伤势,但琼华很快又有人增援,云少侠不敢恋战,便带上静潇和那幼妖离开了。如今他自责非常,琴姑娘正陪着他。”   长琴的叙述到此为止。夙沧却还久久不能回神,目光明灭闪烁间,兀自将手边一把碎石捻成了飞灰。   “我明白了。”   最后她长出口气,一撑地面将脊背挺直,“我要再走一趟琼华派。少恭,你手头最好用的伤药给我备些,比如当年治我断臂用的那种。”   长琴笑,将手边方才拾掇好的药草拢一拢推向她面前:   “早已备好。现成丸药都用在其他人……妖身上了,这些药材珍贵,将就可使。”   “劳你费心。又要救人,又要救妖,我也真是闲的可以。”   夙沧揉了揉眉心喃喃自嘲,随手抓过那把价值连城的草药揣在怀中,一面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接了一句:   “对了你有没有泻药,也要最好用的,能让人恨不得手动切腹,晚上把铺盖都搬去茅房门口那种。”   “有……是有,沧隅所为何用?”   “给我,”夙沧摊开手,“我很生气,我要去给夙瑶和玄霄下毒。” 作者有话要说:   玄霄:关我屁事? 夙沧:我迁怒啊。 云天河:十九年后我再上琼华,万万没有想到飞升秘台已经改建到厕所门口……【滚!! 最近在搞新坑设定思路调不过来这边就卡了……(有脸讲)百合大法好!要相信静静师兄吉人天相!夙瑶吃了这记暴击也会有反省吧,大概…… 新坑暂定仙五前背景长琴男主的后传(我好像说过不嫖老板来着没错我打脸了),琴爹没遇到芳芳的平行世界。等仙五电视剧开播跟风开(要点脸啊),如果开播太晚的话可能写个搞笑坑过渡一下,比如之前脑洞的古剑群穿基三,或者仙四穿古龙什么的,一切看心情(   ☆、又恐君身不胜寒      半月之后。   昆仑、妖界一战,虽是以一种极特别的方式戛然告终,历时并不甚久,但双方殊死相搏,短兵相接之下,伤损依然在所难免。以琼华泱泱大派、百年基业,本是何等显赫风光,终究也需要时间去消化他们自造的苦果。   其中最沉重的一枚,就是太清真人的死。   这亲手主导了飞升大梦的老人,到头却未能看见美梦终点,只能在无尽憾恨之中郁郁长辞。   最后那刻他有一瞬的神智清明,挣扎着要将玄霄、夙玉唤来榻前,只可惜因着双剑缘故,这两人各自遭际凄凉,早已是他今生不能复见。唯有夙瑶还尽心随侍在旁,牢牢握住他枯瘦双手,颤声问师尊可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心愿?老夫……琼华……”   太清喃喃重复几遍,忽然浑身一震,浑浊双眼中闪过两道刀锋般的锐芒,又有两个比刀锋更锐利的字,如罡风,如毒箭,从他打颤的齿缝之间狠狠迸射出来:   “升——仙——……”   正是这两个字,带出了他喉头最后一捧热血,也耗尽了他最后一口气息。   琼华派第二十四代掌门太清真人,一生劳碌,潜心修道数十载,一袭白袍上浸染过不知多少妖兽的血腥。他仿佛早已忘记了,妖也是会流泪,而他自己也是会流血的。   妖的眼泪是不是与人一样清白干净?   人的血难道就比妖更加温热鲜红?   这其中道理,他只能待来生再去参悟。   他咽了气。   “师父……师父!!师父————!!!”   人死如灯灭,生前再多光华耀眼,到头不过一片黑茫茫的空。唯有夙瑶悲恸的呼声还在夜风之中回荡,成为他最终,也是唯一的挽歌。   ……   太清身亡之后,琼华派群……姑且说是龙无首,人心惶惶,一时间乱象频生。而在太清诸弟子中,玄震与妖将一搏,身负濒死重伤;夙玉被妖女掳去,下落不明;玄霄失却望舒之后渐遭阳炎侵体,心魔难抑,一日较一日凶煞成狂,长老们不得不先将他囚于禁地,苦寻救治之方。   如此一来,门派中堪当大任之人,便只剩下了夙瑶。   所以夙瑶顺理成章地接过大任。冠如朝阳炫目,带似冷月流华,一朝加身,便是单属于一派掌门、无人再可轻视的尊荣无上。   对早已认命的夙瑶而言,这又何尝不像是美梦一场?   可即便是这样的美梦,也再不能慰藉此后无数个漫漫长夜,披霜戴月,独对孤灯,在玄靖病榻之前黯然失神的那道身影。   ——玄靖毕竟人微力弱,伤重至此便已无解,虽然以灵药吊住一命,却是再也不曾醒来。   夙瑶终究得到她渴望的,失去她以为可有可无的。这个结局虽不完美,但两相抵过,得大于失,也算得上无可厚非。   可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满足,一点都不快乐?   夙瑶怅然自问,无言以答,便只有凝视着玄靖憔悴的面容凄声苦笑:   “师兄,你这是何苦……”   “我心在天外,此生与你无缘,你难道还不曾看的通透?仙途坎坷,夙瑶早有意料,纵死不悔。你又何必执迷,为我……白白断送一生……”   寒夜寂寂,她语声听来是说不尽的惨淡苍凉,似羌笛胡笳一般能将人肝肠摧断,哪里又有半点新任掌门的意气风发。   “生死有命,掌门又何必自苦?”   房门吱呀一响,却是白发长须、容颜和蔼的青阳长老缓步而入。   他温声道:“近日门中诸事繁忙,你临危受命,夙夜忧劳,怎么还不去好生歇着。”   “……”   夙瑶身姿不动,抬头时容颜也如冷月,有霜雪重重从眉梢一直结到眼底,完美掩去了其中悲戚。   “我自有分寸,长老不必挂心。倒是禁地那人——”   随后她开口,声线凛凛一转,其中再无萧瑟伤情,一字一句都如千年的玄冰般寒凉坚定,恍然又是一个太清。   “——玄霄阳炎入心,狂乱失智,祸及同门。依长老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这……”   青阳捋须沉吟,有心为玄霄说几句好话,但思及他目下情状,一时竟是无从开口。   夙瑶便在这时冷冷出声:“青阳长老最是照拂后辈,心存不忍,夙瑶岂会不知。但长老也须明白,当断则断,小不忍则乱大谋!”   青阳轻咳两声,垂目斟酌着道:“掌门,我知你与玄霄有些龃龉……”   夙瑶拧眉:“怎么,长老莫非以为我会假公济私、挟怨报复不成?”   ——那还真是猜对了。   玄霄心高气傲,对夙瑶是一以贯之的瞧不上眼,每逢照面总恨不得拿鼻孔看她。如今他落得这样结局,若说夙瑶心中全是惋惜、毫无快意,那未免有些虚伪矫情。   但归根结底,此事并非起于夙瑶私怨,玄霄走火入魔是真,更曾错手伤人,于情于理都不可轻言放过。青阳身居长老,对此中关节再清楚不过,是以越发的犹豫难决。   若要将玄霄放出禁地,他现下性情大变,一旦入邪为祸,难免贻害无穷。   若要依门规严惩玄霄,他不过替琼华做了凶剑祭品,又是何其无辜!   “罢了,罢了,当真造化弄人……既已回天乏术,我也无话可说……”   ——两相权衡,逡巡再三,最终仍只能给出一个答案。   一言底定他人半生,青阳心知“玄霄”二字自此便成枷锁,从今往后他再得不了片刻良心安宁,而要日夜受愧疚责难,至死方休。   “就由我与宗炼、重光助掌门一臂之力,将玄霄……冰封于禁地之中。”   “好。”   夙瑶闻声颔首,半月来头一次轻抿薄唇,挑起一点连她自己也未觉察的冷笑。   “长老果真深明大义。”   ……   “————夙瑶,你疯了?!你敢如此对我!!”   “我看你才疯了。”   玄霄的反应并不令夙瑶意外,如今他受阳炎反噬,神智昏沉,简单来说就是大脑过度充血导致整个人长期处于卧槽状态,讲起话来自然也是特别的卧槽。   夙瑶有时都会怀疑,他是不是还没有从“我女朋友和我师妹和我兄弟和我娃一块儿私奔不diao我了”的打击之中缓过气来。   只要看到玄霄这种缓不过气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心口那股郁气都平顺了几分。   彼之毒|药,我之蜜糖,古人诚不欺我!   “夙瑶,你气息虚浮,可是连日来操劳过甚?”   共同施工之际青阳回首,他才真正是为后生子弟操碎了心,每一条皱纹里都爬着忧心挂虑。   “无妨。”夙瑶脸白如纸,但仍强撑着抬手抹去了额角薄汗,“凝神,不可松懈!!”   毕竟是要上演大冻活人的戏码,玄霄体内阳炎炽烈,激荡难平,合他们四人之力方能勉强以寒冰压制,容不得一丝一毫差池。   幸好一切进展顺遂,不过片刻之间,他们面前已矗立起一座上接穹顶的巍峨冰柱,披发长衫的青年被封冻其间,连指尖也不能再动弹半分,五官都凝固于最后一个震惊愤慨的表情。   …………有点爽。   夙瑶用力清了清嗓子压下这点快意,回身向三位长老嘱托:“玄霄的灵光藻玉就由我保管,从此任何人不得擅入禁地。此事不宜声张,还请长老……”   三人又何须她再叮咛,当下允诺不再涉足禁地,寻回望舒之前,只当此事已烂在肚中。而玄霄眼睁睁看着夙瑶在自己面前大议生杀,虽是满脸血气都已凝结,眼中仍然不可自制地长燃怒火,星星点点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愤恨之色。   “夙瑶,你竟敢——”   “我身为掌门,心系大局,有何不敢?”   夙瑶此刻心气却已今非昔比,冲他撇下声冷笑便傲然转身,“师弟,你莫恨错了人。若非你对那妖女手下容情,放任她强夺望舒,你又怎会落得今日下场?记清楚,是她害你,不是我害你!”   “——住口!!”   阳炎霎时暴涨,似狂风海啸般穿透冰层汹涌而来,一瞬间竟将站立最近的夙瑶撞了个趔趄。   再看冰中那人神情,脸上虽是一根肌肉都不曾改变位置,但目中光华灼灼,清明如洗,赫然已与先前混沌大不相同。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指摘她之功过。”   他一字字道,灵体传音,字字发自神魂,锋利冷锐如同刀戟相磨。   “你且记清楚——无论夙沧做什么,怎样做,我知她决不害我。”   “所以无论下场如何,我也决不恨她。”   自知曾经气盛失言,无形中伤她至深。   往事不可偿还,他便只有从此立誓,不恨,不怪,不疑,一生仅容这一次错误。   卷云台上惊骇懵逼是真,但懵逼之后,夙沧依然是夙沧,是令他啼笑皆非内心崩溃却绝不容别人说一声不好的夙沧。   “你……”   夙瑶愕然失声,不敢相信他竟还保有一点澄明,保得一线玄炎也吞不去的纯然牵挂。   他终究以他的方式回应了夙沧心意,然而唯有这点“回应”,是夙瑶今生今世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   “好……你们很好。”她后退,脚步踉跄,像是要从自己心魔中逃离,“三位长老,我们走。务必全力追拿妖物!!”   ……   “听说你要拿我喔,拿一个我看呗?别客气!”   ——踏出禁地石门那一刻,夙瑶简直怀疑自己疯了。   不是她疯了,就是夙沧疯了。   不仅是夙沧,还有云天青、夙琴,以及一位她不曾谋面的俊雅青年。他们竟然就这样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踏入了琼华剑林,神态闲适从容得仿佛在逛自家后院。   “夙瑶师姐。”   夙沧当先冲她抱拳一礼,眉眼如花满是粲然笑意,“半月未见,别来无……看师姐脸色发青,想来不是无恙。师姐辟谷已久,难得尝一次腹痛滋味,可曾觉得怀念?”   “你——?!”   夙瑶的确是辟谷多年,平日只进些清水与增补丹药,所以前日就任掌门时突然腹痛难耐险致虚脱这件事……她是宁死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夙琴挨过琼华当胸一刀,如今好不容易借着夙沧妖力恢复人身,脾气更是刻薄,早已在夙沧身后“噗”地笑出声来:   “沧沧你别的没学着,这下毒之后的口气,倒是越来越像男神了。”   所谓“男神”本人——长琴却是温文尔雅没半点刻毒相,缓步上前,向对面剑拔弩张的四人拱手笑道:   “诸位不必警戒。我等今日前来,并非寻衅,实是要与琼华派商谈一桩大事。此事若成,于双方都有益无损,诸位不妨一听。”   夙沧微笑接话:“这自然是有关升仙之事。”   “荒谬!!”夙瑶怒道,“若非你们从中阻挠,琼华升仙大计,又怎会功亏一篑,徒劳而返?!”   “夙瑶师姐,话不可这样讲呀。”云天青轻飘飘地插话,“琼华派自己修仙,却要拿妖的性命来做代价,委实教人看不过去。我们也不是成心与你作对,若有其他法子飞升,顺便捎上我一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派胡言!”   夙瑶将剑一抖便欲上前,却被自她左右闪出的青阳与宗炼齐齐拦下。宗炼抢上一步,目光闪动间透着急切:   “天青,莫非你们……得知了其他飞升途径?”   云天青连忙摇手:“不是‘我们’,我哪有这么大本事?都是夙沧师姐。这半月你们忙着满世界抓人,她也在满世界找人,就是想找出不用侵犯妖界也能汲取灵力的法子。”   他口说与己无关,神色间还是颇为得意,顿了顿又道:“如今她找到了,头一个就想来琼华派讲和,毕竟这法子困难得很,有你们配合也得耗上个一年半载的。早些着手,玄霄师兄便能少受煎熬。”   夙瑶还未答话,青阳慈和的面孔上已现动容:“你——你是为了玄霄?可你为何……”   这一句自然是向夙沧发问,而她闻言肃然,竟连那招牌式的笑容都彻底收起,信手一拢白发,冷目流转如冰泉飞泻,一字一句都落得无比庄严:   “为何?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他。难道青阳长老以为,我们妖兽只懂发|情和交|配,就不会喜欢上一个人么?”   ——虽然内容是庄严个屁。   “喜欢……上……这跟发|情交|配还不是一回事……师姐一本正经说什么呢……”   云天青紧随其后,若有所思地慢慢重复道。   “哎呀天青你说什么呢!好污我不要听!”夙琴掩着耳朵。   “闭嘴让我装完逼。”   夙沧不理会这两人实为虐狗的打岔,也不去看脸上青红交加的夙瑶,只凝目于青阳向他款款一拜:“望舒剑落于我手,琼华左右也是飞升无门,何妨共谋一试。长老若有意一叙,眼下不如先让我过去,玄霄总该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这件事情,你说对么?”   “……”   青阳皱眉沉思片刻,又转首同重光、宗炼二人换了个眼色,便不再言语,收了剑默然退至一边。双剑飞升所引发种种祸事,他们三人看在眼中,各有计较,早已不如昔日太清在时那般狂热盲目。   夙沧展颜一笑,朝身后三人招了招手就要上前,却又被夙瑶冷着脸沉声喝住:“慢着!好大胆子,你可知现今琼华谁是掌门?长老们未免糊涂,这妖女心思诡谲,谁知她又在打什么主意,琼华禁地岂容她自由来去!”   “……”夙沧只好回身,不过她现下的确是心花怒放,连嗔意中也带了三分喜气,“那我跟你说清楚,第一,无论琼华派谁做掌门,我都真的、真真儿的,没有将它放在眼里。”   “你……”   “第二。鉴于第一点,我当然也没把你们这个一面冰箱一面微波炉的禁地放在眼里,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今天真的只是来给师弟送温暖而已,你说冰箱里得多冷啊。”   “送……温……”夙瑶先是瞠目,随即挑眉冷哼,“那又何须如此兴师动众,难道还想向我们示威不成?”   夙琴抢着探出头来:“这你就不知道了,众人拾柴火焰高,人越多温暖才越大啊。喏,你看!”说着她便扬手向云天青背后一指——他肩上铿锵作响,正扛着条明显分量不轻的麻袋,“我们连火锅和菜都背过来了!!”   “火……”   夙瑶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就要向后跌倒。   “对啊对啊,”夙琴却还不肯放过她,“沧沧答应我的,为了庆贺我重新做人,我们要在玄霄的冰雕之前,把这些统统吃掉!”   “…………”   直到夙沧施施然取出夙玉那块“灵光藻玉”开启了石门,又施施然率众踏入禁地,夙瑶都还如雕像般木立原地,神色凝固,仿佛也已遭了冰封。   “……你们看那妖如何?”   重光为人最是一针见血,首先打破沉默,“若依我看,她与昔年在琼华时并无二致,倒算得上表里如一。”   青阳只能苦笑。表里如一的不干人事,当然也算表里如一。   “我……当真看不透她。”宗炼叹气,“不过她曾警示玄霄双剑凶险,或许真是好意,也未可知。我们不妨静观其变,且听她有何打算。”   “哦?但我却能看透一件事。”   重光忽然将一对鹰隼般的锐目微眯,带着些揶揄之意慢慢道,“照她这样胡闹下去,玄霄好像是非恨她不可了。”   但这“一件事”也并不全然准确,玄霄在千锤百炼之下早已将涵养修得极好,面对这些兴冲冲架起火锅煮上汤、声称要让他体会一把人生寂寥的不速之客,他只说了两个字。   “……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在大年夜把这章发出来啦wwwww大家新年快乐!过年!就是!要吃火锅!这点折原临也他最懂了!(并不是 沧沧最后还是只对夙瑶下了毒()下毒之后她就去做调研了,现在算是有点眉目,能以和平方式给琼华提供飞升的灵力,免得以后再出岔子——既然你们无论如何都要上天,就让你们上天去看看咯( 三长老是一战后的反思派,青阳重光从此离开琼华退隐,唯一的挂念是助玄霄破冰,宗炼至死都在寻找克制双剑的方法,这时候如果有他法,他们都会愿意尽力一试……十九年后二战的推动者,其实真的只是夙瑶和疯掉的玄霄而已()方法下次再讲,总之玄霄是不会疯,当然可能在另一种意义上疯掉……? 附新人设图!1P大触云歌赏我的白毛凤傲天,2P灵魂画手露毛亲亲的《玄霄:你走》【不叫这个啊!!!   ☆、得妻若此      小小一桌火锅,对吃饭的人来说是风卷残云,但对冰中看人吃饭的人来说,那就是“寒叶飘逸洒满我的脸,吾友叛逆伤透我的心”了。   幸好这场不见血的上刑并未持续太久,夙琴将最后一个肉丸子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轻吐出一声饱嗝之后,便也敛容整衣,双手交叠,从寒冰上袅袅婷婷地站……没能站得起来。   “……沧沧,帮我加热一下,我臀好像冻在冰上了。”   “…………”   夙沧一手抵在冰上源源注入热力,另一手便抬起来撑住额头。   “我早对你说过禁地苦寒,不是常人来的地方……”   “那怎么行!”夙琴目光坚定,“我做了两年鸡,呸,在芦花鸡身上熬了两年,要不是想到玄霄将来比我更惨,哪还有盼头活啊?”   夙沧把额头垂得更深了:“就为了看人倒霉,你不惜把屁股粘在冰上……”   “失了个策,谁知道这鬼地方冷成这个鸟样。沧沧,我们下次来放烟花好不好?”   “不、不管怎么说,这总不是久留之地。”   云天青干咳两声打断了她,他实在不忍再去看玄霄的脸色,“夙琴师姐你气也出了,屁——身上也解冻了,不如我们这便出去,长老他们还等着呢。”   “云少侠所言极是。”   长琴已经在收拾碗筷,姿态斯文优雅得像是拂去琴上落花,“不过开门时还须小心些,让琴姑娘走在后头。”   “为什么?”云天青疑惑。   长琴拨开一缕额发,淡然笑道:“几位长老先不论,那位掌门或许正持剑等着我们。”   ……   夙瑶究竟有没有仗剑在外伏击,夙沧不清楚,因为她并未离开,而是独自一人留在了禁地里。夙沧也不关心,因为她相信有长琴和小青天在,这次琴姐一定会被保护得很好。   琼华方面的交涉,他们也一定能够完美处置。   而她所需要处置的,就只剩下“她自己的事情”了。   “……”   有那么半刻间,她和玄霄只是隔着半透明的坚冰对视彼此,默然无一言对答。在冰中看来,玄霄苍白的面容仿佛也变做了半透明的,眉眼轮廓都不像往昔那样清楚,多了一层雾里看花般的模糊。   仔细想来,她与他相处时日并不甚长,也许还不足以让她将这个人看得清楚。他的骄傲与执着,信仰与迷障,也许她永远都不能够明白。   但她还是来到这里。   即使永远不能明白,但她还是尊重玄霄,尊重他对成仙不可解的执念。无论结果如何,他的执念总需要有一个结果。   所以她决定为他带来这个结果——以一种不必牺牲任何人的方式。从今而后,旧事尘埃落定,前路不可测知,生死祸福,君自珍重。   “师弟,你认真听我说。”   良久之后她开口,声音是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沉静,“我找到了不用屠戮妖界也能收集灵力的方法……”   但玄霄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忽然道:   “你瘦了。”   夙沧一惊,下意识脱口反问:“你被穿了?”   “……”   玄霄不说话。   夙沧急急踏上两步,目光闪烁:“你……被下降头了?”   “……”   玄霄还是不说话。   夙沧猛地倒吸凉气:“你冻傻了?!”   “……没有。”玄霄终于忍不住冷冷道,“但若在这里多关些时日,或许就要发疯。师姐有什么话,最好在那之前说完。”   话音未落,夙沧已经眉开眼笑地鼓起掌来:“哎呀这口气才对嘛!师弟突然那么肉麻地关心我,吓得我凤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   “…………”   玄霄又不说话了。他很想将眼睛也合上以示不满,但如今别说眼皮,他就连一根眼睫毛也没法从冰层中抽出来。   幸好他的原始表情就足够愤慨,横眉竖目,不怒而威,活生生一个咆哮的马○涛。   夙沧却是笑开了花,满面的欢悦颜色收也收不回来。玄霄只能直勾勾看着她衣袂轻扬,人也如一阵轻烟般悠然飘上石阶,而后停步旋身,背抵着冰柱慢慢地坐了下来。   “其实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夙沧轻声,这次声音中没有笑意,“只不过这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情,和你相比,我并没有吃多少苦头。”   她认真说话的腔调有一点儿像是长琴,轻而又清,淡泊却悠长,仿佛从遥远山巅上蜿蜒而下的流水,穿越了千百岁的年月才抵达今日人间。   “夙瑶说的话我听见了,”她顿了顿又道,“其实她没有讲错,你心里也明白得很。你会有今日之局,的确是我害你。”   玄霄立即截口:“这不是——”   “——但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夙沧突然抬高了嗓门,将冰面拍得咣咣作响,“所以你本来就不该恨我,不恨我是本分,恨我是你脑里有粪!!”   “……”   如果不是每一口气息都被寒冰冻结,玄霄几乎又要使出咳血的劲儿来纵声长叹。   夙沧毕竟是他同类,一旦站稳立场、下定决心,对自己所作所为便不会再有半分愧悔歉疚,哪怕一方因此而倒下,在他们的前路上也绝对没有“对不起”。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不存在谁负了谁,所以不需要谅解与原宥。   “我不恨你。”想到这里玄霄豁然,“我们早便约定,各凭本事,且看如何结果。如今结局分明,我既然敢作,自是敢当。”   “……”   夙沧反被他这句话堵住,敛了眼目沉吟片刻,方才抬头还他一个艰涩的笑:   “对,没错,你一向敢作敢当,我也一向喜欢你这点骨气……可我怎么就这么恨呢?明知道你作的是死,我怎么就不能放手让你去死呢??”   ——因为爱情啊!   如果换了脸皮厚一些的男子譬如云天青,这时候一定会理直气壮地大声点破。   但玄霄并不是个脸皮很厚的人,虽然他意气激昂时有一点霸道,还有一点暴骄——这比傲娇难对付得多——但在真正要紧的核心问题上,他并不比夙琴高中时穿白衬衫、看文艺电影、颤巍巍给女孩子递情书的青涩同桌高明多少。   所以他漠然放过了这一表白刷好感的绝妙时机,一个字也没有多说,只是将他比冰还冷、比铁还硬的目光放暖放软了少许。所谓“少许”是指,除了夙沧之外,世上也许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得出来其中变化。   他的声音也只有少许变化,像是感冒发作时塞了鼻子:   “……多谢。”   “谢啥谢,我还没说什么方法呢。”   夙沧大马金刀地倚冰坐着,一面抬手去揉眼角,一面却不饶人地将眼一翻,“万一我说的是‘欲上仙宫,必先自宫’,你也要谢我吗?”   “…………”玄霄正儿八经地怔了一下,“……是吗?”   “想也知道不是啊!你行行好,不要那么信任我,我压力好大的,以后连瞎话都不敢说了。”   夙沧哭笑不得地斜过眼瞪他,“你放心,我既然不容你们损害幻暝,当然也不会掉过头来害你。不就是上个天,多大事情,值得绝后么?”   玄霄在心中无声地点了点头,这次他不再急着用言语表达感激。   “不过‘必先自宫’也不算什么,左右你要在冰里冻上一年半载,小鲜肉都得变成过期猪头肉,那二两肉多半没的使了,留不留一个样。”   “……师姐!!”   幸好没道谢啊这都性骚扰上了啊!!这人行不行,分明是挑着雪中送炭的旗子落井下石啊?!!   但玄霄毕竟沉着机警,在这般五脏冰凉、头顶冒烟,名副其实“水深火热”的双重煎熬之中,竟然还敏锐地捕捉到了夙沧话中信息。   “——依师姐言下之意,此法耗时将近一年,而且这段时日无法将望舒归还,我须好自为之,对是不对?”   “呃……”   夙沧本还存了一肚皮的玩笑话要说,闻言也只好识趣点头,提前将话题拨回到正轨,“你果真是削尖耳朵在听。不错,这法子起效极慢,旷日弥久,还需要将羲和、望舒分立两地,如果没有外力支撑,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双剑分立?”   玄霄头一次看见明确的希望,冷淡目色中顷刻炯炯地窜起了两束火光:“那你想必已知晓为夙玉抑制寒气的方法。”   “是,日前我已找到阴阳紫阙中‘阳’的一半,不然怎么敢离开她。”夙沧干脆答道,“但我既不知另一半紫阙的下落,也想不到其他助你脱困的方法。你阳我也阳,同性相冲,凭我非但救不了你,还有可能让你阳炎焚体,提前灵车漂移。”   她说来从容自然,玄霄对生死之事早已看得极轻,闻言亦不觉意外,只是注目于她静静地等候下文。   夙沧果然还有下文:“幸好这羲和剑本就是我骨中之骨,不必待你破冰,由我来使也是一样。”   此话一出,玄霄也不由惊诧:“你要用羲和?你可知此剑凶煞——”   夙沧冷冷打断:“这好像是两年前我提醒你的话。”   “这……”   玄霄仅有一刹那的怔忡语塞,旋即又反应过来道:“这与我不同。我志在求仙,甘愿赌命一搏,你无意此道,有何必要冒此大险?”   “亏你还明白。”夙沧毫不领情,语声反而越发冷彻如针砭刺骨,“那么幻暝群妖一样无意此道,有何必要为你的理想而死?他们死得,我就死不得?师弟,你分别心未免太重。”   ……有分别心怎样啊我又不是想成佛!!   玄霄勉强将这句话吞了回去。他多少已猜测到夙沧的计划定是非同小可,她为他设想绸缪,煞费多少心机,又岂是自己一句“你瘦了”所能概括。   无论如何,对这样的姑娘——虽然年纪上已是姑奶奶×9了——他总该投桃报李,多顺着她一点的。   夙沧看他气息恢复平顺,便也敞开天窗,堂堂正正、正正经经地向他说清了此中关节脉络。五灵仙术,人剑同修,无论哪一样都是极其奥妙精深的法门,被她说得犹如组装高达模型一般,玄霄也只能暗自苦笑。   她所说的法子并不离奇,甚至有那么一点返璞归真的拙劣。如果换做别人来讲,或是换了旁的人来听,多半会怀疑是个黄毛丫头在讲她童言无忌的梦话。   她说的是:   “你还记不记得篁山?记不记得,我的故乡是怎样被人毁去的?”   玄霄当然记得。那些千年不散的阴戾冤魂,他们向“神仙娘娘”拜倒时虔敬而悲戚的呼叫,他一生也无法忘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不愿回想这件事情,但既然夙沧问了,他就不能不作答。   “篁山得天独厚,灵力充盈,难免受人觊觎。我知道在你看来,琼华派与毁你故园的修仙者并无区别,幻暝界也正如篁山——”   ——等等。   幻暝界,正如……篁山?   “师姐,莫非你……”   “你注意到了?”夙沧回过头来展颜一笑,“不错,我就是要将望舒立于篁山,羲和立于琼华,配合五灵法阵构筑通道,将篁山的地脉灵力一点点引入琼华。”   “胡闹!!”   玄霄不喜反怒,想也没想就厉声喝断她道,“动摇一方地脉,倘若招致天灾,就算整片山川都被夷为平地也未可知。篁山恶阵已破,百废待兴,难道你就不想重建故园?将这最后一片回忆之地都用在助我飞升上,你又能得到什么?!”   “什么也没,”夙沧淡淡撇了撇嘴,“除了能让你高兴之外,这件事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那你——”   “但我还是要去做。”   夙沧的话声已不复冷彻,相反还十分的温软柔和,就如同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春水。   但“水”却正是世上最无坚不摧的东西,它可以融化吞没最寒凉的冰雪,也可以凿穿最坚实、最险峻的山峰,越过杳无人迹、寸草不生的最孤冷的荒原。   在抵达唯一的终点之前,决不罢休。   “我只想告诉你,”夙沧就用这春水一般温和而又坚韧的声音说道,“如果我不肯让你做成一件事,那我宁可绝交动手也要阻止你,无论你乐不乐意。如果我想帮你做一件事,那我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做,不管你领不领情。”   面对这么一副盛气凌人、“你不从就冰咚你”的架势,这样蛮横无理强取豪夺的总裁式发言,就连玄霄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回应,更遑论拒绝。   但他也没法顺理成章地接受:“昆仑与篁山相隔千里,双剑之间的联结必定十分微弱,要以它们为枢纽构造通道,这又谈何容易……”   “我知道。”   夙沧的嗓音还是幽柔如春水,春水还是安详平滑如明镜,唯见潋滟波光,连一道涟漪也不曾漾起。   对于玄霄所记挂的全部艰难险阻,她只说了五个字:   “我来想办法。”   “我会想办法。”   像是唯恐玄霄听不清似的,夙沧又一字字地平缓重复一遍,一面踮起足尖去贴近冰中那苍白模糊的面容。   “一切都有我在。”   “所以,你不要再为升仙做那种害人害己的事情了。”   “……”   她的鼻尖触上冰层,玄霄也似隔着轻烟薄暮看见了她,看见她如秋霜、如冷雪一样披落在肩头的白发,那样明艳的恣意风流的眉目与风骨,每一样对他来说都是陌生。   唯有夙沧那一对含笑黑瞳中的光亮经年不改,如满天星斗倒映寒潭,那般澄明清朗,不染纤尘,依旧是他年少时怀着无限憧憬仰望过的星光。   无论生死祸福,无论疾病艰险,无论背道歧途。   她始终待他如初。   她永远待他如初。   就如天悬星河,千载浩荡璀璨,不迁不移。   “你……为什么……”   玄霄还是不能理解,不理解夙沧为什么甘愿做到如此地步。她大计已成,完全可以像琼华所有人那样对他弃置不顾,带着与她志同道合的男朋友女朋友们一块儿归隐深山。篁山毓秀钟灵,以夙沧修为,不出百载便可白日羽化,再渡仙身。   可她竟然在方才几句话的功夫之间,轻描淡写就把这一切都放弃了,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   “‘为什么’?”   夙沧觉得玄霄的疑惑也有些不可理喻,“篁山再好,承载我再多记忆,那也不过就是块地罢了。没有现在,回忆徒增伤悲;没有人,要地又有什么用?”   “你身边……有许多人。”玄霄竭力将语气维持着平静,“没有人的是我。”   夙沧满不在乎地将袖一扬:“后宫虽多,这不还缺个正宫镇宅嘛。喏,我拿这块地聘你回家,从此我有了压寨夫人,你也不用再一个人孤零零地吃冰,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你还问为什么,四八四傻。”   “……咳咳咳!!”   这一回即使气息冻结也阻止不了玄霄放声咳嗽,“师姐,你可知你刚才在说什么?”   “哎呀我知道,”夙沧的语气更满不在乎,新月般的眉眼间笑意更浓,“我在求婚啊!”   “…………”   所有精心锤炼的言辞在这一刻碎成齑粉,所有奉若神谕的教条和操守都如摧枯拉朽一般崩毁溃散。   玄霄眼前忽又浮现出那些高居庙堂、仪容庄严的神像,只觉得他们之中绝无一尊,能有夙沧这样坦荡通透,看开了一切而又悲悯着一切的神情。   不负苍生不负卿,她的确无愧于故人所称那一声“神仙娘娘”,妖骨慈心,浑然天成。   无论仙妖,世上只得这一个夙沧。   所以玄霄的回答也只得一个:“你……此话当真?”   “你还问!这怎么能有假。”   夙沧故意将头撇了开去,一边却还忍不住地拿眼角向冰里瞟,“那你呢,答不答应?”   然后她就听见了玄霄的声音,原是云雾般飘渺,但其中多了个安定的芯,便如拨云见日般一片清明。   “——得卿若此,夫复何求。”   “…………………………等等,我才是夫啊?”      ☆、番外 应谢人间      十九年后,黄山,青鸾峰。   ·   ·   ·   ·   ·   ·   ——当然是骗你的。   青鸾峰是个好地方,重山碧水,遍野繁花,无论夙沧夙琴还是云天青都很爱去,但时间却还远没有过去十九年这么久。   在升仙大业上与琼华派达成一致之后,夙沧告别玄霄,自去着手筹备。这一节繁复冗长,多半也没有人想看,可以冠上个“闲话休提”的名头。   而在这灵力传输的一年半载间,多多少少,夙沧和她那一大家子也做了些别的事情,聊以打发闲暇,快慰平生。   这些事情还是值得一说的。   ※※※   【一】   ……   “天下有五凤,五凤皆五色。”   “为瑞者一,为孽者四。”   “似凤者四,并为妖。”   “东方青鸾,其色青。南方朱雀,其色红。西方鸿鹄,其色白。北方鸑鷟,其色紫……”   “——因彻思婷。”   静潇读至此处便住了口,撇着嘴将书简向后一抛,“写这书的人若是知道‘为孽者四’中的白凤做了什么,也不知会不会向读者道歉,再出上一次修订版。”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束白发如雪的夙沧心平气和摇头,伸出手将竹简接住:   “谢先生若知道你这样乱丢他的藏书,也不知会不会改变主意,拒绝再授你偃术……”   “还不是这书中写得太荒唐!”静潇仍是一脸老大不乐意的模样,“九头鸟也好、白凤也好,分明都是凤皇同支,只因形色上稍有差异,就往往被人以偏门左道待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   “…………”   有那么一刻间,夙沧没有答话。   午后有微风轻送,吹动她们头顶木叶萧萧,洒落浓荫一地。夙沧宁静而悠闲的笑容隐藏在婆娑树影之中,远看来无边寂寞,竟似带上了一抹凄凉。   但她还是心平气和地道: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本来就很多的。你要先明白这道理,接受这道理,然后才能活得下去。”   “意思是……要我认命?”   静潇郁郁地将嘴一扁,细秀双眉又打起死结,如花面靥上罩着种格外老气横秋的表情。   “那当然不是,”夙沧伸指在她额头柔柔一点,又反手指着自己鼻尖道,“你看我这‘为孽者四’可曾认过命?”   答案当然是没有。静潇懵懂听着,一时也参不透夙沧话里玄机,正想再催她解释,抬头却见一道宽袍广袖的人影施施然推门而出,如清风朗月般徐缓行来。   那人影投映入静潇眼底的瞬间,也如月映湖心,将她整张脸孔都照得明亮了起来。   “谢伯伯!”   她再也顾不得向夙沧追问,跳起身来就欢欣雀跃地跑了过去,“谢伯伯,你和村里人谈得怎么样了?”   唯独此刻,这个童年坎坷、少年老成的小姑娘才能恢复几分天真神态,让人回想起她原本的年纪。   夙沧的笑容便有些百感交集,一多半是为她庆幸,另外小半则是为旁人酸楚:   “寂破和琼华派白养你这么多年,最后竟然跟隔壁棚的跑了……”   【二】   ……   夙沧再次与偃师谢衣相见,正是在她夺走望舒、满地球寻访飞升他法的时候。   设下五灵法阵疏导,以篁山丰沛的地气为基,再以双剑为骨架支起通道——这一途径她在先前便有计较。   但也正如玄霄所说,篁山与昆仑相隔千里之遥,即便凭双剑威能,没有强大的术法支撑,也未必能将灵力完整输送。万一通道漏风,送一路,泄一程,哪怕他们是挪个太平洋过去,搬到琼华也就剩下一夜壶了。   而论法术精深、技艺纯熟,除了长琴和她自己之外,云天青和夙玉亦可作数;静潇与巽芳修为较浅,施展不开大型仙术,最多也只能把石头变成一朵花;夙琴是个学渣,只能在旁边撒花花。   五行尚缺一角,夙沧就在这时想到了谢衣。   也幸好昔年谢衣临别时料定缘分不浅,有心为她留下蛛丝马迹,否则以他这般隐秘行藏,夙沧只怕也要等玄霄冻成了腊肉才能找到。   对于她的造访以及形貌,谢衣并不惊奇。   ——毕竟他们头一次见面时,夙沧还是只从枝头扑棱而下的乌骨鸡。   夙沧反倒有些诧异:“暌违两年未见,我人还活着,谢先生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毕竟他们上一回作别时,她正准备顺道去作个死。   “自是无须意外。”   这话问得唐突,而谢衣清雅沉静的仪容、谦和恬淡的神态仍是如一,仿佛亘古以来就不曾改变。   他的笑也同样,如千年月华流照,虽光阴荏苒,又屡经浮云蔽月、尘浪滔天,却依然清辉常在,不改其皎皎洁白。   心若冰清,莫过如是。   “沧姑娘可还记得,”他淡淡笑道:“两年之前,你曾经允诺谢某何事?”   “我……”夙沧皱着眉略一思索,旋即恍然:“谢先生叫我珍爱生命,不要死,死了你也救不回来。”   ——无论如何,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轻言放弃。   ——请姑娘竭尽全力,活下去。   相较于原话,夙沧这翻译实在没什么逼格。谢衣闻言失笑,但还是温和有礼地颔首:“我的确曾这样说,沧姑娘也答应了。”   “是啊,我答应……”   夙沧怔了一怔才回过味来,“那我也不一定做得到啊。先生就这么有信心?不怕我力有未逮,横死中途?”   “自然不怕。”   谢衣轻轻摇头,神色依旧柔和得如同春水,声音却是清朗而坚定的,像春水里不肯解冻的流冰。   他道:“谢某相信,沧姑娘既已允诺了要活下去,便绝不会食言。”   “……”   然后夙沧就没话讲了。   她早已习惯受人猜忌怀疑,难得被这样无条件地信任一次,还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谓“老脸一红”,大概就是指这种画面吧。   谢衣的话却还未完:   “生死之事,姑娘尚能言出必行,足见刚毅。所以谢某也确信,今日无论你前来所为何事,都不会是出于一己私欲,更不会贻害苍生。”   “那么谢某自当鼎力而助。”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三】   ……   道具(望舒)既已齐备,人才(五个)又臻圆满,夙沧很快便依计划在篁山布下了法阵,由夙玉运使望舒,自己则往琼华祭起羲和。双剑遥相共鸣,灵力泉流便从篁山地脉之中腾空而起,如长虹横贯天际,源源不绝地汇入琼华派中。   “这才叫爱的供养啊。”夙琴看得目瞪口呆,禁不住连声慨叹,“不是为你生个云天河,而是直接为你画一道天河……也只有沧沧才干得出……”   “这一定就是你说的土豪,”静潇点头补充,“又土又豪的。”   就在土豪一心一意供养玄霄上天的同时,其他人也没有干候着。云天青自觉大势底定,迫不及待地拉上夙琴回了老家,只可惜他少年时代熊出了风格、贱出了高度,回村不仅没有热汤热炕头,还获得了诸如白菜鸡蛋豆腐渣等一系列热情问候。   真可谓:爷娘闻子来,举身赴清池。阿姊闻弟来,自挂东南枝。小弟闻兄来,磨刀霍霍……向着谁那就不说了。   夙琴又一次惊呆了:“早知道你名声不好,没想到这么烂!!”   云天青嗤之以鼻:“那是他们没眼光。”   老家是回不去了,但婚总还要结,为了将“回老家结婚”这个flag树得坚|挺而又贴切,云天青坚决不肯另择他处,而是在家乡附近的深山里扎下根来,挖坑伐木,麻利地盖起了几座小木屋。   这个所在,便是传说中的黄山青鸾峰。   假若这世上没有夙琴与夙沧,云天青与夙玉逃亡、相依为命并最终结合,那么他们的独子天河就将在这里长大,这里也将成为仙四开始的地方。   然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云天青和夙玉没有早夭,更没有带上玄霄玩起双性向大三角,云天青也不必回答儿子“你妈喜欢谁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这次的孩子妈(夙琴)始终都是他的迷妹,阅尽江上千帆,踏破山河万里,而情深不移,初心不易。   ——虽然她的男神是有一点多。   不过“男神”这种东西嘛,依照云天青多年观察,反正也都是可望而不可亲亲的,不足为惧。   ……   除了他俩之外,静潇回乡探望过养父母与义弟紫英,之后先是随寂破回到幻暝,但族中经此一役,亟待休养生息,无人顾得上她。正巧她也一眼万年成了谢衣的迷妹,索性顺水推舟,大大方方提出来要随谢先生一道修行,扶危济困,亲眼见证这烟火人间。   寂破、玄震与冰中的玄霄面面相觑,十分懵逼,仿佛看见雏鹰振翅而飞,自觉有一种空巢老人般的失落。   夙沧却深感欣慰,她觉得谢衣比上述这些人加在一起还要靠谱得多,由他来教育晚辈真是再稳妥不过了。   至于长琴与巽芳,在夙琴劝诫之下他们并未回往蓬莱,而是先出海走了一趟祖洲。其后音讯飘渺,数月之后才有书信姗姗来迟,让如履薄冰的夙沧与夙琴放下了心。   ——听说,他们已经寻到悭臾。   【四】   ……   此后一年,灵力法阵有利益攸关的琼华派全心维护,众人各自分散,各归其所,日子都可算得上安乐清闲。   而夙沧再无拘束,行迹便也如浮云飘忽,只是时常往琼华禁地陪伴玄霄,偶尔也在幻暝、青鸾、篁山数地之间穿梭,探望昔日老友,围着火锅闲话当年。   冬去春来,岁月如平缓的长河般无声流逝,唯独玄靖日渐衰朽,始终也不曾醒来。   韩家人世代盗墓,身负天谴,注定短寿而终。夙沧明白,玄靖——韩靖所剩的时光已不太长了。   玄霄没有忘记他伤重之前最大的牵挂,夙沧也没有忘记玄霄的嘱托。后来她亲自走了一趟韩家村,严词警告村中老少,要他们决不可再做盗墓营生,换一条路去活,也放子孙后代一条生路。   她同样不曾忘记的是自己另一处故乡,不仅遣了影妖暗中照料,更为顾家夫妇存放下足以安享天年的钱粮。滴水之恩,涌泉尚不足报。   ——即使“顾沧隅”已不复存在,即使他们永远也记不得她,对于天生地养的九凤而言,他们仍是她千年苦旅之中唯一的“父母”。   ——永远都是。   【五】   ……   “谢伯伯、谢伯伯,你和村里人谈得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再不识好坏,管你的偃术叫做妖法?我可受够这些没文化的了,若有下次,你不用和他们多废话,爱要不要嘛!”   “你这孩子样样皆好,就是心气太偏,性情太烈。”   面对静潇连珠炮一般的急切追问,谢衣眼目中水波不兴,神色仍是如秋日的阳光一样温凉。   “你且放心,此地村人很是开明,又曾屡遭水患,若我能以偃术为他们疏导水脉,他们非但不会避忌,反而将十分欢喜。”   “是么?那就好。”   静潇如释重负地点头,夙沧也在一旁散漫听着,忽然发现谢衣手上多了样毛茸茸的纯白物事,不禁好奇:“谢先生,那是什么?”   谢衣摇头笑道:“说来惭愧,这是村里人世代笃信的神像。他们热切非常,一定要我收下……”   说着他便将那物事递在夙沧手心,静潇也探头探脑地凑过来观看:“这——这是神?这不就是个乌骨鸡的崽嘛!”   “正是以鸡毛所制。”谢衣的讲解永远耐心周详,“不过据村人所说,那‘神明’虽然样貌特异,常受人猜忌为妖,却是毋庸置疑的白凤之身。”   ……乌骨鸡?白凤??   夙沧一怔之下放眼环顾,才发觉这村落四野浓荫如盖,竟都是她最喜欢的枣树!   “难道,这乌鸡是……”   然而她对这处村子,实在已没有任何印象。千年的光阴太过冗长,足以把桑田都夷为沧海,再把沧海填作桑田,又何况这么一块不起眼的弹丸之地?   谢衣也读懂了她目中困惑,不动声色地提醒道:   “大约三百年以前,这座村落曾遭洪水肆虐,全村人险些尸骨无存。彼时有乌……白凤飞临,将挣扎呼救的村人一一衔于高峰之上,方才保得他们性命。”   “三百年……水患,山峰……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夙沧托腮沉吟了一阵,但很快便手一甩宣告投降,“哎呀记不清了,我管过的闲事太多,哪里数得过来。总之人平安就好。”   她也没忘记借古讽今,当即飒爽回身,神采飞扬地向静潇肩头一拍:   “你看,所以我才说不用认命。只要日行一善,总有人会识货的嘛!”   “……这算什么识货啊!人家都用乌鸡来纪念你了?!鸡崽还做得挺像!!”   “九头鸟”在志怪经卷中罪恶昭彰,不知徒背了多少骂名。谢衣原本也颇有伤怀,见夙沧潇洒跳脱如旧,心中宽慰,笑了笑又续道:   “十余年前,村落再逢水患。这一次白凤虽未飞来,但前人为纪念所植的枣树却异常坚实,村人攀缘树木,再次逃过一劫,只是因此流离失所,数年方才归来。”   “说来倒也巧合。就在他们流落途中,曾遇上一位亲族尽数罹难、立志成仙与天灾相抗的少年,彼此扶持,相依为命。”   “再后来水患平定,那少年便与村人分别,自去求仙。多年后他来信告知去处,原来他正是上了昆仑琼华,道号玄……”   “——什么?!”   夙沧没听完最后那字就叫出了声来,其实她也不必听了。   十年前、洪灾、想做神仙。   这几个关键词摘取得十分扼要,顷刻便唤醒她“儿时”在乌头村口与那人邂逅的回忆。少年坚忍倔强的表情历历在目,又与她心底另一张冰霜般的面孔重叠,孰幻孰真,霎时间竟然分不真切。   夙沧心尖一颤,人已和静潇一样飞也似的蹿了起来:   “那小孩叫什么名字,他们可还记得?”   “这个不曾。那少年既已决心摒弃凡尘,自是不会再用俗家名姓。不过他本姓为一个‘明’字,同行途中,其他人便唤他‘小明’。”   “……”   夙沧啪叽一声捏爆了手中的鸡崽。   “小明……玄霄…………小明??”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知道了男盆友的本名好兴奋哦! ——还是不知道算了【。 ——难道我要改叫小红? 其实原本有像夙玉一样给玄霄取很有逼格的本名,但是回头一想,他都要上天了,还是接点地气吧【x】小明多可爱啊! 好久没更新了!没更新是因为我打梦100去了!消消乐好好玩啊!不用太想我!非洲酋长很快就会死心回来干活了【【【   ☆、榣山遗韵      叹一十九年   不昼不晦   此生无涯不过一场醉   回首梦碎   才觉琉璃脆   当时荫下看乱红纷飞   焚作灰时方知味   ——《玄霄·一生寂》   ……   “这个曲儿是谁教你唱的,小小年纪,哪里来这许多悲愁。”   慕容承头一次从长女口中听见这篇“歌词”时,只觉得文辞虽好,但字句凄清又带着无边抑郁,不由地皱了眉头,向这素来狷介的少女端出几分长辈威仪。   身为大燕国遗族,他半生淡泊,全无鸿图大志,也只盼望儿女能绝缘于世浪颠簸,安安稳稳做两个富贵闲人。   偏生天不遂人,慕容家老来喜得的麟儿自幼体弱,二老煞费苦心,多方求医又请了道士批命,才知这孩子——慕容紫英命里要归仙道,前程在天,原不是凡尘中能够留得住的。   而他们昔年收养的义女更是离奇,修仙半途而止,却去拜了什么来历不明的江湖异人为师,随他云游天下,踏马观花,三教九流无一不涉,如此一年方归。归来时只以道号“静潇”自称,词锋犀利,挥洒飞扬,全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直让亲朋邻里都瞠目结舌。   旁人惊愕狐疑、议论纷纷,而慕容承本人却是安然自若,浑不把女儿的离经叛道放在心上。一百人有一百样父母,这位老父算是当之无愧的心境开明,只要儿女平安喜乐,在他看来便是好的。   所以这首传自千年之后、以小明……玄霄生平为题材,凄怆悱恻的同人歌,听在心系女儿的慈父耳中,当然就显得太过悲凉了。   “义父放心,这首歌不是我写的,我也没那个文才。”   静潇正忙着挤眉弄眼逗怀抱里的紫英发笑,也顾不上向父亲解释因果,只随意把眉一抬,又将嘴角向上提了一提道:   “这是仙山上的师叔教我,讲一个人因为天道待他不仁,立志大闹天宫的故事。”   慕容承闻言展眉,手捋长须放心地笑了:“这个我也晓得,听说那主角不是凡人,而是一个成了精的猴子。潇儿你见识广,同为父说说,这世上果真有猴子成精么?”   “不,玄霄他应该不是个猴子……”   静潇深知父亲的脑洞不下于自己,最爱幻想些稀奇怪事,便也不再同他细说下去,只低了头去搓紫英团子般软糯洁白的小脸。   她向来都不喜欢“弟弟”这个字眼,可回到家当真见了紫英,却又觉得他玉雪可爱,真是一刻也放不下来。   照父亲的心意,是要由她引荐,待紫英记事之后便将他也带上琼华修行。静潇不肯让父亲担忧,嘴上畅快地一口应承下来,但看见弟弟时总是难掩苦笑:   ——待紫英到了懂事的年纪,世上还会有琼华派吗?   多半不会了。   听夙沧口讯,灵力从篁山往琼华一带的传送,近日便将大功告成。之后再由夙瑶、宗炼等人施展本派秘法,运转统筹,很快即可将充沛的灵力汇入船舱,化作琼华号飞船上天的燃料。   升仙近在眉睫,琼华一面自然弹冠相庆,举派欢腾,就连妖界大战后一个惨遭冰封、一个风光无限却也落得孤家寡人,就此双双成为愤怒青年的玄霄与夙瑶,这些日子也渐渐地云开雾散,脸上有了笑影容光。   ……什么,你问玄霄在冰里怎么笑?   用灵魂去感受啊朋友!!   至少夙沧是能够感受到的。   可玄霄开心归开心,夙沧理解归理解,若要问她和她的朋友们是否相信飞升前景,却也得不来什么积极的答案。   琴姐不相信,琴爸爸也不相信,云天青、夙玉、静潇,甚至病榻上昏睡未醒的玄靖,但凡有一点批判性思维能力的人,估计全都不会相信。   至于夙沧自己——她虽然碍于玄霄的情面不好直说,但内心深处始终埋了个坚固的核,多年来从未变过:   【什么天光普照、白日飞升,全他妈都在做梦。】   伏羲若是当真襟怀宽广,敢于把升仙门禁设得如此宽松,当年也不会以那么阴毒的法子惩治太子长琴。   到时候上了天门,受些奚落刁难事小,万一天庭震怒,再派个九天老娘过来强行坠机,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琼华这边浮想联翩,那边夙沧一列却忙成了锅上的蚂蚁,养精蓄锐,疏散居民,安置遗产(……),总之万事都得整顿齐备,免得让人从天顶杀个措手不及。   夙沧也曾旁敲侧击地警示玄霄:   虽然上回那个玄女娘娘是我COS,但真人也好不到哪儿去,长得未必比我漂亮,性格绝对是更糟。就算她跟你们书里写的、课上教的有一点不同,你也不要太过悲观失望。   ——毕竟你又不泡她。   面对夙沧清晰扼要、直击重点的警告,玄霄的回复也很简洁:   ——你走!   于是夙沧就真的走了,不远万里飞去东海祖洲,抱着忘情于山水的长琴和巽芳哀哀哭告,叫一句爹再骂一声娘:   “少恭你看看,你看看他!还没过门呢就敢耍夫人脾气了,什么世道,说好的霸道总裁小娇妻呢?!”   长琴对这个命数多舛的小白鸟素来悲悯,当下就换了副温和声色,一手轻叩她肩头,语重心长地抚慰她道:   “他一向这般脾气,难道你从来不知?”   “明知故犯,那便是活该啊。”   “……”   夙沧深深地凝视他一眼,接着原地立正向后转,头也不回地扑入了巽芳怀里。   “芳芳你看看,你看看他!刚一娶亲就给我耍爸爸脾气了!!什么世道,说好老丈人是我永远的后盾呢?!”   “沧沧你别难过,少恭他不是这意思……”   巽芳哪里见过这种无赖阵仗,连忙伸手揽住她肩,一叠声温柔哄劝,“我虽不知那位玄霄是何等样人,但沧沧冰雪聪明,你既然中意,那定是好的。”   “听见没有!口亨!”   夙沧立即骄横扭头,她如今用回了少女面貌,乍一看未逾二八,藏在巽芳怀中倒真像个狐假虎威的小孩。   巽芳也不由地被这表象蒙骗,抿了嘴娇俏一笑道:   “沧沧真可爱。”   “芳芳更可爱!”夙沧得寸进尺地蹭上她脸颊。   “…………”   长琴见状无言,也只得袖起手望洋兴叹。他不得不承认,夙沧虽然生来就没带看男人的眼光,但她泡起女人,绝对能胜过那些名垂野史的风流浪子。   论撩妹他自感逊色一筹,无奈之下唯有苦笑:   “阵法成功,望舒剑想来也已归还,禁地玄冰指日可破。你不去与那‘定是好的’玄霄叙说深情,反在这里虚耗时日,又是什么用意?”   夙沧把眼一掀:“你这就是委婉地叫我走,别当我听不出来。”   “是……”长琴斯文清雅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只差也跟她一样将眼翻起来,“又如何?”   其实他待夙沧倒也没那么嫌弃,只是巽芳这女孩子生得天真明媚,温柔娴雅,十分符合长琴千年来梦寐以求的择偶观,因此他早已暗暗地拿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将巽芳看得紧些,决不能让她跟夙沧学傻了。   但“女孩子”们——虽然其中之一已经称不上——之间的温情便如脉脉川流,远胜过干柴烈火,就连大漠崇山也未必阻挡得住。尽管长琴对此表达了严重关切、强烈不满,巽芳还是毫无芥蒂地将夙沧挽留下来,同她形影相伴,一道在祖洲各处观赏游玩。   说到祖洲,此地号称世外仙居,长年如明珠般悬浮于沧海之上,踪迹也随海上流云聚散,似有还无,不可捉摸。虽与巽芳的故国蓬莱毗邻,景致却大不相同。   “与其称不分昼夜,倒不如说是永夜无晗。虽嫌晦暗,却也安心。”   这是长琴的评价。   祖洲光景也正如他所言,终年寒夜,不见红日升沉,唯有八轮明月依圆缺次第排列,将仙岛环抱其间,高挂在漆黑冰冷的苍穹。   天上寒光凛冽,地下景色也不遑多让,更是幽冷荒芜:有山水而无草木,有仙兽却不见人烟,恍若一片广袤无垠的冰原。岛上又遍布幻境迷障,道路流转不息、随心而动,夙沧与巽芳因为心志清明,方才能在岛中安然无恙地游荡,而不至于迷失归途。   这样的寂寞孤清,若依夙沧看来,此地哪里算是仙境,分明更像一座寸草不生的荒败坟茔。   而长琴之所以迟迟不忍离去,只因为岛中唯有二处生长草木,其中之一便是天上女神为悭臾择定的终老之所,不仅树茂花繁,水明如镜,而且……忠实地、如假包换地,再现了昔年榣山一角的风光。   那是上古时九凤与太子长琴唯一共享的回忆,连巽芳也不能知晓,但夙沧能够。   第一次踏上水边那处开阔的石台时,她就像长琴一样,难掩心中怅然,迎着山风怔忡失神良久,最后默默地流了一滴眼泪。   ——千万年无非弹指,转眼地老天荒,旧时风景皆已湮灭在浩荡的岁月洪流之中,灰飞烟散,片甲无存。   ——唯独这一处,幸好还有这一处是他们记忆的铁证:有青青山色,有花重枝低,有如琴音一般缠绵悠长的流水,也有如流水般潺潺淌过,千年来回荡在梦里的琴声。   “我想回去。”她轻声道,“不是说现在过得不好,可是如果还能回到那段时间……我真的好想回去。”   “…………”   长琴也无话,半晌方才牵着惶惑而担忧的巽芳缓步上前,然后慢慢地将她们两人抱在一起,伏低了头。   “我明白,只是时过人非,终归不可回还。”   “所以……如今这样就好。”   “少恭得见良人挚友,得归故地,此生已是圆满,纵往后天命如刀,又有何惧?”   “……”   ——圆满吗?其实根本就不,夙沧想。这更像是残缺了一角的童话结局,粗看虽好,却也仅限于粗看。   在这个故事里,幼小水虺终于修炼成通天彻地的应龙,却已垂垂老矣,不能再翱翔万里,看尽山河。   而被贬的仙人辗转红尘,虽又得以重温旧梦,重逢故友,可“欧阳少恭”毕竟就只是欧阳少恭。他早已不是,也永远不可能再成为那个悠然闲适、谈笑间淡看死生的“太子长琴”。   仙魂支离残破,仙心不复澄明,白衣上的阴影尘埃再也拂拭不去,世间永无太子长琴。   太古之约,终究不复践言。   这一切长琴都看得清楚,可他仍然决心面对,无论是天意还是面目全非的自己。面目全非也好,苟且残生也罢,他决意在人间活下去,而且定要与自己珍爱之人一同活着,任命数如何坎坷,只认定一个不服。   死也不服,再BE千次也不服。   “……哎妈呀,看来我结交男人的眼光真是不行。”   夙沧将脸抵在巽芳温软肩头,闷声吃足了豆腐,忽然咧开嘴扑哧一笑,“一个个的都想日天,要是把雷导到我头上,我再长九个头也不够扛啊。”   长琴也随着她笑:“那你又何必来?我不比你心中那人,凡事自有打算,用不得沧隅劳心操烦。”   “那可不行。”   夙沧扬起脸来,凤眼甜丝丝地眯成了天上弯月,“世间还有那么多人管我叫做‘神仙娘娘’,我食人香火,怎能干吃白饭?我这次上天,不光是为了圆师弟一个梦想,至少也要好好地向天界发一通牢骚,替你出口恶气。”   “莫要多言!”   长琴立刻摇头,语声中罕见地流露冷厉,“若你就此放手,由那琼华一脉自取祸患,在我看来方是最好。”玄霄那种愣头青挂就挂了,大不了今后帮她再找一个,谢先生看着就不错。   “你说啥——”   “……少恭,我却不这么想。”   夙沧瞪直眼刚要反驳,一边巽芳忽然轻声细气地开了口,调子丝絮般柔和,落在长琴与夙沧耳中却犹如霹雳:   “若换做是我,少恭要去冒这前途难测的大险,巽芳也必定相伴左右,祸福与共,生死不离。”   “…………”   “…………”   这一刻的沉默绵延长久,重于泰山,最终还是夙沧抢先反应过来:   “……听见没有!口亨!!”   “……听见了。”长琴幽幽喟叹,“女大不中留,你们二人如此一搭一唱,配合无间,在下也只好甘拜下风,由得你们去感情用事了。”   “活着若不感情用事,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夙沧言之凿凿,反过来笑着去叩他肩膀,“你且宽心,本宝宝自从当年脱胎孵化,从小到大遵纪守法、敬老爱幼,掏出心可以照彻汗青,谅那天帝也捉不着半个把柄。说好了,下回便在隔壁古剑……我是说,在乌蒙灵谷相见。”   ……   ……   夙沧终于还是走了。   心思深沉如长琴,也直至她对着“榣山”落泪那一刻方才惊觉——夙沧此行不为诉苦,也不仅为插科打诨讨个趣儿。专程造访,盘桓不去,絮絮叨叨讲了一堆肉麻的废话,那用心昭然若揭,分明便是来向他与巽芳辞行。   可她决不肯将这意思说出口。无论今昔,夙沧最讨厌的就是且行且驻、依依不舍的离别。   她宁可笑着走,闹着走,疯疯癫癫走,翻个筋斗走,一边逗你玩儿一边走……总之她决心去做一样生死攸关的大事的时候,一定要比平常更加欢欣愉悦,拿百倍的精神来攻克难关。   “沧沧她……从头到尾都在笑,可那时候却哭了。”   巽芳交握着双手按在胸前,秀美面靥上满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挂,“她肯定吃了许多苦……其实她只想跟我们一样,在人间过最简单、最平凡的日子,根本就不想成什么仙,对不对?”   “不错。”   长琴不假思索便答,果决得几乎有些冷酷,“可人是她自己选的。她既然中意那人心比天高、傲骨峥嵘,代价与后果便也须她自己承担,任何人帮扶不得。”   “巽芳……感觉可以明白。”   红衣的少女轻柔点头,身姿弱不胜衣神色却坚毅,像是一株扎根在峭壁里的桃花。   “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如果有一天少恭……少恭做了不好的事情,巽芳也会和沧沧一样,尽一切方法去劝说你,阻止你……如果少恭真正不能回头,巽芳也不会离开,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巽芳,你……”   “别说什么‘保住自己便好’。”   长琴正要开口那刻只见少女抬头浅笑,容光艳艳一瞬间压过了八方月华,“因为对巽芳来说,这世上若没有少恭,也就不会再有原来的自己了。”   卦不必算尽,只因天道无常。   情却敢至深,何惧大梦一场。   如果天数终不能违逆,那么纵然渺小如蝼蚁,也要迎着那如刀的天命走到最后一刻。夙沧如此,巽芳也如此,这世上毕竟还有一种感情,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况且帮人逆天改命,只要不损无辜,那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助我家眷天经地义,讲去美国也是这个道理,谁敢拦我!!   长琴回想起夙沧最后离开时嘹亮的口号、挺直的脊梁,忽然也收拢目光静静笑了:像她这样根正苗红直到骨头里的鸟,的确是天宫鬼殿都不敢乱收的——由她放声疾呼,只怕要闹出来颜色革命。   “对了,少恭。”巽芳又在轻轻地牵他衣角,“沧沧给我带来许多烟火,我们往仙芝田那边去放好不好?若放着积灰,只怕她又要闹脾气了。”   “好,都依你。”   长琴满怀怜爱抬手,温存抚过她乌云般堆在双肩的柔发,“不过放完之后,我们得先去向悭臾告个假,离开东海一段时间。”   巽芳眼底有光华一亮:“莫非少恭要去……”   “是。”长琴轻笑,“我相信沧隅,她的‘道理’放之四海,无往不破,天地也奈何不了她。所以她一定还能平安回来。”   ——往事如烟,我已不再是那个擅弹琴曲的仙人,太古之约终不复言。   ——可那又如何?旧梦长存而前缘无限,从今往后,再结下新的约定吧。   ——这一次,定当风雨相偕,死生不负。   “我们说好了,要在古剑奇谭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BGM:犹记多情 琴爸爸喜欢芳芳麻麻,也喜欢沧沧宝宝,可是如果芳芳变成沧沧那个画风,他就要报警了(…… 如果对应仙四章节,这一章应该算是《步虚词终》,之后开始就是《终局》了。其实这个文最初预定的结局是仙四式“你TM对我说这是HE我是不接受的”……所以你们想先看你TMHE还是大团圆(X PS:梦100我在ios服啊要找我玩的话留下ID我来加你们(滚!!!   ☆、是昔流芳【我胡汉三又回来更新啦!】      来说个妖怪的故事吧。   如果用幸或不幸来形容,妖怪无疑是相当幸运。   甫一降生她就在神农荫庇之下开启了灵智,血脉中与生俱来的潜力更是可观,即使置身于三族混战、犹如原始丛林一般弱肉强食的太古,也很少有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能够伤及幼小的妖怪一根羽毛。   凤傲天。   Marry Sue。   如果换个时代背景,她一定会被人这么说。   作为一方大妖,她轻而易举就能占据最丰美的水土,也能以压倒性的暴力迫使他人臣服。那还是个“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和谐年代,各家自扫门前,只要她不做出类似于种族灭绝的嚣张恶事,多半也不会招来人族修仙者的讨伐。   就这样,妖怪的生存需求得到了保障,那些发源于兽性、无意识的质朴欲望也能轻易满足。   ——比如说,“哎呀宝宝今天好想吃个枣☆”什么的。   而在满足之后,妖怪最先感觉到的却是……   “……无聊啊。”   如此这般,化身为白衣少女的妖怪日复一日高踞山头,像是十分厌倦、又好像永远也不会厌倦似的,持续眺望着远方犹如熔金般艳丽的朝霞与暮霭,以及暮霭之中袅袅而上的一缕炊烟。   总而言之,唉,就是很无聊。   没有父母、没有手足、没有亲眷。   从记事起就是如此,她也以此为理所当然。   没有姓名、没有过去、没有愿望。   只是简单重复呼吸与心跳的机能,延续着看不见尽头也无所归依的生命。   她生来就像踏在云端,一派人所难及的轻松自由潇洒,同时一片空白。   口腹的享受再简单不过,交际有萍水之缘也就充足,至于权势、名声、财富乃至长生,在她看来都如风吹即散的沙上之城。闻道是“存天理,灭人欲”,然而妖怪从一开始就没有扰乱清明的欲念,因此也比任何人都更接近原初的天理。   换句话说。   后来被世人畏惧为“鬼车鸟”的凶残魔物,在她降生之初,曾经拥有与天上众仙无异、甚至更胜其一筹的超逸品格。   无忧无怖,无欲无求。   正可谓是天人合一,俯瞰红尘纷扰,众多修道者孜孜以求的理想境界。   要说有什么不足,那果然还是她在无欲之余,同时也会觉得“无聊”。   生存漫无目标,流年乏善可陈。从生到死无非一条枯燥平直的单行线,沿途既无动人的风景可观,更无任何值得庆贺的终点。   “……真是,好无聊啊。”   迎着山风晨曦以及清凉的朝露,她一次又一次朝向无人的虚空低语。   漫长生涯中唯一牵动她心弦的,就是榣山水畔那阵清扬悠远的琴声。她甚至因此而短暂地有了目标,卯足劲儿埋头苦修,想要化身为完美的人形去与那乐仙相见。   然而天数颠倒,那最终也成为了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想来也该属造化,就在她苦寻长琴踪迹而无果、心灰意懒之际,无意中飞过了一处饱受水患所苦的村庄。看见那些凡人衣衫简陋,病痛交加,一个个惶惑无措地拜伏于地,喃喃默念着得不到半句回应的神仙姓名,妖怪胸中忽然就激荡起了一点同病相怜般的义愤。   ——都是傻,仙人根本不会救世。   ——除非动摇天界权威,否则他们只会将人间一切兴亡都视为“自然之理”,对善行与灾厄同样地放任自流。   但凡真正位列仙班者,就如同考入了国家系统的公务员,从此举手投足都随不得自主,务必遵照恒常流转的天道行事。力挽狂澜不可为、救死扶伤不可为、除暴安良不可为,只要维系天道不坠,死生有命,该死的就让他们去死,十八年后又是一个轮回。   对于以上伟光正的神界逻辑,妖怪只有一句话可讲:   【妈的全部都智障。】   想要得救有什么不对?   想要活得更好有什么不对?   看到有人遭逢疾苦,想要伸手拉他们一把,这又有什么不对??   MDZZ!!   妖怪长久活在百无聊赖的空洞之中,也正因为如此,在她看来,所有为了生存——或是心怀执念,为了抵达某个遥远所在而挣扎前行的人、兽、魔,全都令她欣羡,也全都值得天赐的尊重与祝福。   然而神界从不祝福任何人,也不会听取任何来自地上的愿望。说穿了就是究极的无所作为,唯有自比为天地的优越感、用于惩治抗命者的手段倒是高出凡人千万。   所以,从那时起——   没有名字也没有梦想,本该无所事事终了余生的妖怪,终于找到了足以让她托付千年的大愿。   那就是向所谓“死生有命”的天意发起挑衅,填补神界不作为的空白,实现凡人寄托于天上的希望。   ——左右自己别无所求,不如便去看看他人遂愿的模样。   ——如果顺道还能给玄女添一把堵,那就当真再好不过。   最初这心念起于偏激,并无多少慈悲或仁爱可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她却在扶危济困的雷锋道路上走出太远,甚至被人叫做了“神仙娘娘”。   妖怪一边觉得好笑,一面又揣着些隐秘的自得:至少在这些人心中,自己可要比天庭那些喝茶嗑瓜子的仙人巨巨靠谱多了。   后来,妖怪就有了名字。   那大约是晚儿的曾曾曾(以下略)祖父为她取的,一个抛官弃爵迎娶了狐妖娘子的痴情儒生,平日爱好教孩子以及猴子们念书,百年以后还有旁听的山魈从朝中寄回感谢信——它不知道人类是活不了那么久的。   后来,妖怪就有了愿望。   大到今年地里有个好收成、孩子们都能健康无虞地长大,小到挖块玉石给村头的新嫁娘镶一副首饰,搬上筐桃子去为村尾的婆婆做寿辰……微不足道但是货真价实,令她也对未来生出了期待。   后来啊,以丧失那份天赋的超然秉性为代价,妖怪——鸿漓从世外涉入红尘,纠结深陷,拥有了与世间大多数生灵一般鲜活的感情。   由此她知晓恐惧,知晓哀愁,知晓离别的孤寂与相见的欢喜,知晓人心,知晓爱。   ……   再后来,所有的人都死了。   她把什么都忘了。   凤凰不复来飞,美名传为唾骂,篁山也从桃源胜景化为尸骸遍地的荒茔。   一度接近人间的“神仙”,重又变成了无心、无梦、无名的怪物。   ……   直到某一天——   有个少年,同样生逢灾患背井离乡,身在天威面前就如同暴风中的苇草一般羸弱,却向妖怪道出了远比她更为刚强的话语。   “求人不如求己。”   “天神高高在上,何曾庇佑人间?”   少年只是个凡人。   虽怀有十分天赋,一身清骨,但那一年他终究不过肉体泥胎,比之于天地便如芥子蜉蝣,是仙神都不屑一哂的卑微。   而妖怪茫茫然抬头看他,看见这伤疲交迫、孤弱无依的凡人,斩钉截铁说出了她早已遗忘的狂妄言语。   他说:   “我不会向神仙许愿。我的愿望,就是自己能够成仙。”   没有顶礼膜拜的虔诚,没有经世济民的胸襟,没有奉己为公的德性。   追根究底,他最初之所以会立志求仙,真的就只不过是想给自己、给天灾中徒然死去的人们争一口气而已。   委实蛮横自私,近乎无理取闹。可也正是这种斗气一般蛮不讲理的固执偏执妄执,不偏不倚触动了妖怪心底消沉千年的意气。   ——这个人,真了不起。   她想。   身在绝境而从未抛却骄傲,再如何寒微渺小也紧抱着尊严。   一刹那感觉他耀眼得令人神往。   像在长夜看见朝阳,像是隔着血海眺望一个久违的天真无垢的梦境。像是转瞬即逝地,又从颓唐意志中激发起直冲霄汉的豪情,找回了连自己都不敢再信的自己。   ——如果……如果神仙们听了他这些话,忌惮在心,不愿帮助他达成念想的话……   ——要是我能帮他达成,那该有多好啊。   就这样。   鸿漓已在怨悔与嗟叹中自焚死去,而“沧隅”的生涯,从这一刻起,才刚刚旋紧了发条开始疾奔。   ……   ……   ……   “综上所述,我就是想说……师弟你是我今生里最早、不,算上琴姐第二早的一束光,没有与你两次相见也不会有我的重生,所以我看上你毫无疑问是有正当理由的,才不是瞎了眼啊!!!”   “……………………哦。”←凝固在马○涛表情的玄霄。   冰封这些年来他很少听夙沧剖白心迹,只觉得她通身都磊落光明,就算心底再有藏私,那定也只是些无伤大雅的细末之事。   然而今天她不知又在哪里受了刺激,突然就气冲冲地鼓着腮帮子跑来禁地,竹筒倒豆子一般追源溯流,把自己对玄霄另眼相看的因果都倒了个彻底,最终昂首挺胸引出一个结论——“我真没瞎”。   ……多半是听夙琴她们说了些善意的嘲笑吧。玄霄猜想。   他绝非生来欠缺情商,对于人情冷暖从来都不迟钝,只不过时常清醒地将之割舍。正因着这份摒弃人情也不肯中途而止的顽固,玄霄十分清楚,自己在以夙琴为首的沧沧亲友团之中没什么好形象。   讲道理这是理所当然,因此他也识趣地恪守着缄默从不抗辩,偶尔甚至还会对夙琴的责难心生赞同。   “自己受之有愧,不值得师姐这般相待”——虽然只是偶尔,但这种念头确实也挥之不去地盘桓于他心间,蜻蜓点水般时不时地漾起微澜。   尽管如此,尽管心知是无以为报、承受不得,玄霄依然未能拒绝夙沧的援助。   不仅因为升仙是他积年的渴望,也因为他隐约能够明白,“帮助自己”本身就是夙沧发自内心的最大希求。   而直至今天,所有陈年回忆都昭然揭晓,来龙去脉完整串联,他才彻底了悟了其中原委。   ——玄霄之于夙沧,从一开始就不单单是什么少女春心的幻想对象。   十分任性而且滑稽可笑地,她单方面将玄霄视为凌驾于自己之上的理想,无意间向他寄托了鸿漓未能实现的愿景,倾注了昔年逆天救世的期望。她自始至终都坚信,玄霄身为一介凡人,能够做到连凤傲天也做不到的事情。   即使他步入歧途泥足深陷,即使连他自己都淡忘了那一天掷地有声的初心,夙沧也始终深信,她曾在他眼中看见过骄傲、高洁、百折不挠的光芒。   那光芒或许会受私欲蒙蔽而黯淡,也会在过盛的执念煽动之下催生劫火,但它一定永远都会埋藏在昔日的少年心底,永无寂灭,永不成灰。   因为与玄霄相见,因为目睹过他身怀的锋芒,一路上受他鼓励、对他向往,她才能一点点寻回落拓以前的自己,想起九凤笑傲一方时曾经是何等烈性女子,有过怎样挥斥方遒的豪气。   正因为如此——   所以即使天地都鄙弃玄霄的妄执,也唯有她,永远都不能放弃。   对年方二八天真纯然的夙沧而言,师弟是懵懂时悄然倾慕的“好人”。   对千年潦倒灰心自弃的九凤而言,玄霄是推动她跨过黑白一线的恩人。   无论哪一面都是真心,不是恋爱脑也不是一厢情愿,她以她明镜般的魂魄看清了玄霄,因为看清所以能大胆地放言深爱,因为深爱所以对于误解和分歧都能不假思索地包容。   “如今说来或许嫌晚……沧隅,你果真非同一般。”   玄霄几乎是半带叹服地吐出了这句话。虽然在夙沧眼中自己才是拔萃,不过要他来说,她毫无根据的信心远比他本人更为超卓,足以把南墙撞倒黄河蒸干,真正是蟑——凤凰一般的不死不灭。   也幸好,时至今日他终于下定决心,能不避不闪直面她从头到尾都坦荡的心意。   这一次不必负她,当真幸好。   “嫌晚?哪有什么嫌晚。”   夙沧听他说得有几分憾恨,不由地挑高了眉梢用力咋舌:“左右我是个老不死了,等得起,你拖延多久也不碍事,别放在心上。从今以后,千年万载,千灾万劫,我都陪你过。”   “哈,”玄霄一下失笑,七分欣慰里还有三分被人立了flag的不安,“千年万载,千灾万劫……你这一诺,许的真是重于泰山了。”   夙沧也笑,眉眼舒展开来是青空般的豁达:“重什么重?我一不通风花雪月二没有贤良淑德,也只剩这点时间上的自信。你若不嫌弃,隔天过海关时多加把油,成了仙也好与我多过几年日子,那就算对得起我。”   “……好。”   千头万绪只并成一个好字,对飞升前景他并非全无疑虑,但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如今再不能回头却步。   因为天就在那里,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上去。所谓“上天”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旁人当它是渡世的宏愿也好,生而为人的底气也罢,哪怕只看作贪婪无度或者一己私心,总而言之,那都是玄霄今生蹒跚至此的理由。   就如同夙沧,也曾经把他当成振奋的理由。   ……   ……   “……天青你说,我们是不是……嘲讽得太过头了?咋说呢,总感觉物极必反,沧沧她好像更加死心塌地了……”   禁地洞外,夙琴、云天青以及静潇正如三条壁虎一般死死地贴在石门之上,几乎把耳朵碾成二维平面图。   而就在不远处,偶然经过的夙瑶浑身颤抖伫立了好一会儿,看在飞升在即的份上决心不与他们计较,腹诽一句“MD你们才ZZ”也就同手同脚地悻悻走了开去。   “琴姐你想个啥呢!才没过头!”   静潇维持着紧贴石门的姿势转头,活灵活现地模仿起夙沧口气,“说什么‘在玄霄身上寄托了自己逆天的期望’……这算什么啊!一般来说姑娘家喜欢男子,就算不是看中相貌身家、武功人品,好歹也该有个更正经的理由嘛。”   “比如说……‘嗷呜我好想守护这个笑容’之类的?就像我对天青那样?”   “什么,就因为这个?”云天青看上去大受打击,“难道不是因为我的相貌武功人品??”   “就是啊!这才算是正经的理由!!”   静潇无情忽视了一边小声嘀咕“这也算正经吗”的天青,紧握着拳头愤懑地捶打石门,“可沧姐她居然是‘因为我喜欢你日天的小暴脾气’!还有比这更眼瞎的理由吗,琴姐根本一个字也没说错她啊!?”   “……”   夙琴与云天青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秒,感觉这孩子说得很有道理,着实不能反驳。   “也、也对喔。”   夙琴干笑两声压下了心头最后一丝负疚,转过身来背倚着石门扬起下颌,“我才没讲错呢,不管背后有逼格多高的因缘,沧沧她就是眼——”   “——对不起啊我瞎真是对不起啊!!”   “……”   话未落只听得轰然巨响,夙琴蓦一回头,便看见那扇隔绝了玄霄一年有余的石门寸寸崩裂,寸寸碎成齑粉,最后扑簌簌地散作了满地烟灰。   “好,爽了。”   尘硝飞扬之中夙沧略一掸手,大喇喇从残垣之上跨过,眯起眼向众人展现出宛如晴天一般空明澄澈的笑容。   “反正无论成败,琼华都不需要这个禁地了……那我们这就走吧?灵力充电完毕,望舒剑也已送回,玄霄他很快就能破冰。为了讨个好彩头,我提议咱们先去夙瑶门口放个窜天猴。”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我回来了!这文还有人在看吗!(……) 总之先原地回转三圈土下座致歉!虽然梦100已经咸鱼了但是之后我读起了DRRR后传又被拖去了FGO就这样兜兜转转在久违的日系风里沉溺了一个月……因为受侵蚀太深,讲真我都担心自己会不会写成玄霄一开口“呐,师姐”什么的((( 然后大概是好消息……在FGO推动下我决定先重开当年撩完没写的第二次宅圣杯战争,也就是《Fate/Hero back》的姊妹篇,顺便综无头,主要安利FA、CCC和FGO。黑篮也许不写了不过女主和赤聚聚也会出场!加上二爷组成满地都是神谷的世界!大概!   ☆、步虚词终(上)      是夜。   昆仑,琼华宫。   大殿上岑寂无声,夙瑶微斜了身子靠在掌门座上假寐,一只颀长白皙的手托住下颌,远看如同新雪,因着垂落的青丝映衬,更折射出一段耀眼的皎洁。   她还不过二十出头年岁,面容如今看来也是精致姣好,犹然残留着少女时那份令玄靖失神的泼辣与娇俏。   可如今的夙瑶,即便是阖目休憩之时,那张苍白冷肃的面庞都未有片刻松弛。仿佛有人在昔日少女如花的双颊上蒙了一层面具,将她嘴角抹平、血色冲淡,嬉笑怒骂都遮掩,只把眉梢和眼角高吊,一点点磨利削薄,最终斜挑起一个刀锋般冷厉的弧度。   多年来除了玄靖,从来也没人能看透这层铁面,看透重重深雪底下埋着怎样一朵寒梅般细小而倔犟的芯,从而知晓所谓的高岭之花不过起于凡尘,所谓威严冷酷,不过是热血成冰。   ——而现在,就连唯一的玄靖也不在了。   于是就连夙瑶自己,也把冰雪当做真心,从此不再于胸中抱持人情的温度。   冷眼、冷面、冷言,从高台之上俯瞰弟子叩首的她看上去凛冽不可侵犯,像是将铁水浇铸成莲花,无色无香因此也经年不谢,美得锐利寒凉,令人心惊。   “满座衣冠犹胜雪,更无一人是知音。”   有时她也会于心中默念如此凄清的词句,或者提笔书写,然后又飞快地揉皱撕碎,看它们在跳动的烛焰之上褪色、枯萎,零落成灰,一如多年之前青梅初绽,她曾经鲜亮明快的表情。   过去了,夙瑶向自己说。都过去了。   在其位必谋其政,身为一派掌门,原就该以大计为重,将过去那青涩的、少不更事的自己全数忘记。   曾经拎着夙沧耳垂向她训话也好。   曾追在云天青屁股后头替他们收拾烂摊子也好。   曾经与那个恃才傲物的玄霄水火不容,又对他怀抱着一丝隐秘的欣羡也好。   还有玄靖——只要看见他踉跄追在身后的笨拙样子,她即使再不情愿,心中也总会敷上一层平稳柔软的妥帖。   那本就是个落叶般的人,低在尘埃里,匆匆行路时目不能见,及至从高处跌落,惶惶不安却没感到疼,到这时才会惊觉:原来他一直都在那里,磐石般万载不移。   然而……包括这一点仅存的柔软在内,全部全部,都只是属于“夙瑶”而非“琼华掌门”的感情。   如果二者必定择一,那么她将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夙瑶”。   终有一日,她想。   终有一日,当她踏上云端成就仙缘,她将会抛却凡间一切牵绊,也包括玄靖的音容。   玄靖资质微浅,无心也无能得道成仙,这点她从一开始就明白。   从一开始,她就知晓他们的结局会是天涯陌路。   ……所以,完全没什么可惋惜的。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   选择孤独,选择严谨克己,选择太上忘情。   即使有一天再也记不起玄靖的名字,只要大道得成,以一代“掌门”之名流传青史,那么“夙瑶”的一生便无遗憾。   应该,是全无遗憾才对——   “……夙瑶师妹?你果然还未歇下。”   寂静厅堂中冷不丁地有人声响起,夙瑶陡然一惊,发现来人是玄震之后方才缓缓舒了口气:   “……师兄。我还有些琐事须得绸缪,你身子不爽,怎么不在房中歇息。”   “歇息……?”   玄震垂下眼苦笑,声色与步伐都是藏不住的虚浮:“我虽已是个无用闲人,但眼下正值紧要关头,要我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将万事都推在师妹肩头,却也有些困难。”   夙瑶皱了皱眉:“师兄何必妄自菲薄?你虽伤重,但只要举派飞升得成,自有痊愈之机。”   前情说来也简单:幻暝一役中玄震伤及多处经脉,几至濒死之境。此后虽经将养,筋骨稍有恢复,然而多年积聚的灵力早已毁于一旦,终不能再如往昔。   ——原本,他才是最适合掌门一职的弟子。   夙瑶每每想到这点,对他的同情叹惋便不可避免地掺了杂念。但玄震毕竟不比玄霄,夙瑶隐晦权衡之下,仍是同门情谊占据上风,因此待这师兄也向来尊重。   玄震听夙瑶有意宽慰于他,一面颔首领情,一面却也正了颜色道:“多谢师妹挂心。但以我如今修为,飞升之际尚且不能自保,又如何能与你们一并通过天光?待剑阵完成之日,我再无牵挂,便该自行下山去了。”   “这是哪里话?”夙瑶越发将眉心绞得紧了,“飞升乃大道所趋,纵然昆仑天光处灵力激荡,那也只是仙人所设难关,断不至于害及性命。师兄有此顾虑,莫非是那妖物又在危言耸听?当真可恶!”   “这倒不假。”玄震仍是苦笑,“近日玄霄与夙玉闭关修炼,妖……夙沧她们便在门中奔走,劝那些修为浅薄的弟子下山保全性命。你不必忧心,我看得出来,她们并无恶意。”   “怎会没有恶意!?”   ——她前两天还在我门口放窜天猴!差点把天花板都炸了!!   夙瑶惊怒之下将嗓音都扯高了一个八度,她只道近日弟子离山是胆小畏事,怎么也没想到背后还有夙沧的小动作。   虽然眼下迫于无奈让她们暂居琼华,但她未免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玄震师兄。”夙瑶勉强按捺着心头怒火,但声线仍是如风中细草般不可遏止地震颤,“妖物施恩于琼华,必然别有用心。我们与之协力,是为成大事不拘小节,但妖就是妖,决不可失了提防之念。”   “‘妖就是妖’……吗?”   若是以往的玄震,对这句话定会不假思索地予以赞同。但此刻他却只是放目远眺,视线像是乘了阵风穿透苍茫夜色,一直望向什么夙瑶看不见、也从未想过去看的地方。   “怎么?师父的教诲,难道师兄还有意见不成?”   夙瑶看他如此只觉得烦躁,她始终把这位师兄当做战友,毕竟当年追杀夙沧他也分了一杯羹,妖界大战时更曾并肩御敌,两人在各种意义上都算是休戚与共,从未有过分歧。   可如今就连这个人,都仿佛要否定他们共同的信仰,独自去往什么遥远而不可知的所在。   玄震踌躇的回答更证实了她这一猜想:“也说不上什么意见……只是这一年来,我卧床静养,无事可做,时不时地就会想起来。”   “……想起什么?”   “玄靖师弟重伤时的事。当然,那时你我也都在场。”   ——如此,再简短不过的一句自白,瞬间便剥夺了夙瑶面上本就稀薄的血色。   “当时你欲杀静潇,那妖将不顾一切来救,却伤了挺身而出的玄靖。夙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   玄震语声是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沉稳,可这沉稳里掺了痛色,于是就变做沉痛,像是要拖着听者的心也一起重重坠落下去。   不能忘记,也不应该忘记。他这样说道。   “挺身保护你的玄靖,以及试图挽救静潇的妖——当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在我看来,实在是分毫不差。”   “……”   “后来我又想起,同样的表情,我也曾在那只妖……在‘夙沧师妹’脸上看到。她会为玄霄师弟担心落泪,也会为夙琴悲愤发狂。她的喜怒虽然极端,但情之所至,与你我、与‘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于琼华门下而言,那本是死都不该道出口来的叛逆之辞。然而本性忠耿、又身为静潇另一位授业之师的玄震,在恪守教条之前,更加无法违逆自己内心的怀疑。   直面疑问,迷惘、苦闷、沉思,最终得出答案。质朴无华脚踏实地,这就是玄震一路走来的人生。   虽然迂回迟缓,与玄霄云天青相比又太过刻板优柔,但终点却不会相去太远。   “为修道而忘情的你我,被斥为背道却人情浓厚的妖……师妹可曾想过,我们与她们之间,究竟哪一方更能称得上是‘人’?”   那就是夙瑶记忆之中,大师兄留给她的最后一句忠告。   ——当然,她没有听进去。   ……   ……   而此刻的夙沧,不用说,也没谁的表情能比她更“像个人”了。   “琴姐、潇潇,你们瞧我现在模样如何?头发有没有翘?脸上衣服上有没有哪里沾了叶子泥巴?啊,头发上别这朵山茶还是那串紫藤花,话说归根结底该用黑发还是白发……”   “沧沧,冷静点听我说。你一切都好,头发没乱衣服也没脏,只是表情看上去犹如一个标准的花痴。”   “这个无所谓啦!事到如今师弟才不会计较我的颜艺!!”   “那事到如今你又计较个什么外表啊?!你们的交情早就超越那种低级领域,迈向唯美柏拉图的境界了吧?”   “琴姐你这话就不对了。”   表情犹如一个花痴的夙沧肃然敛容,理直气壮地挺了胸一字字道:“过去我们确实是以精神交流为重,但如今既已实现心灵层面的大和谐,接下来就该关注次一级的低俗趣味了。比如说外表。”   “……你这套恋爱理论真特别,好比卸妆相亲谈人生,颜值没到八分都不敢试。话说精神之后的低俗趣味不该是生命大和谐么……”   “可是若非如此,沧姐她也成不了事啊。”   静潇从一边探出头来,古灵精怪地闪着眼睛总结,“毕竟玄霄师叔真的就只吃柏拉图嘛。他一定觉得沧姐——呃,那个——明快潇洒?清新脱俗?总之跟外面那些妖艳的贱货很不一样!”   “你就不能学两句正经话?”   夙沧抬手向她头顶上敲了一下,力道不痛不痒,静潇反倒卖乖似的一吐舌头,挤眉弄眼笑得更开怀了:   “这可不是正经话么。师叔这种人,一旦看对了眼便觉得你处处与人不同,处处都是好。别说玩泥上树,哪怕你拿羲和挑了野猪肉去火上烤,师叔也只会夸你有创意。你说,这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夙沧哧地笑出声来,顺势就着她头顶向下一按,把她滴溜溜原地拨了个转儿:“琴姐你瞧这丫头,才没两年就看得比我还透,果真后生可畏。师弟对她也青眼有加,以后我倒该防着她了。”   静潇闻言撇唇,落落大方地扬高了细长眉角:“我还用你防?师父答应下山,玄靖师叔我们也会送他回韩家村静养。我在这地方再没什么牵挂,待此间事情一结,就该继续追着谢先生行走天涯了。”   “你这孩子,小小年岁,规划得倒是周详……”   夙沧听她说起谢衣的名字,胸中平添一抹乡愁,又看这少年老成的小女孩子煞是可喜,不由地就两手一伸,把满捧鲜花都堆上了她发顶:   “那你是比我更该打扮。谢先生品位高雅、人物风流,不比玄霄师弟那样没情趣,我看你最好把自己收拾成阿阮那样子……来,送你花花!”   “我说你对阿阮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静潇一瞬间被花淹没不知所措,正想回头找身为剧透出典的夙琴讨教,却只听见不远处“咔”的一响,分明是有人按照史上听壁脚套路踩断了枯枝。   于是静潇也很识趣,谨遵史上助攻套路向夙琴递了个眼色,牵过她手就朝反方向转身:   “那沧姐,我俩先走一步!你和师叔约好在这碰头是吧?师叔他乖僻得很,见了我们只怕又要别扭,我就不碍这事了。”   “啊等等、你还没告诉我黑发还是白——”   “——我懂你千年没约过会兴奋得很,不过要我说,逗比就是沧姐最好的化妆了!其他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静潇甩下这话便再不停留,足一点轻飘飘分花拂柳,倒把身后夙琴拉扯得连连跌步。   而夙沧半张着嘴呆立原地,手跟尔康一样木木地悬空好久,半天才回转过去扶住了自己额头:   “……没大没小。左右都是跟琴姐学来的套话,就不能老实给我讲‘笑容’吗……”   ……说得好像她全身99%都是由逗比构成的一样……?   “不过,这孩子真挺会抓重点……”   千年来从没正经约过会——被静潇这么笑语盈盈地一踩痛脚,回头想来还真有几分可悲。   她作为鸿漓一部分活得久了,从来也不曾、甚至从没想过自己去爱上谁。这十余年前尘尽忘的日子来之不易,可她偏偏又遇上玄霄,诸般不得遂意,甚至于几度交兵,一段离合悲欢纠结得像是过了几辈子。   不过,那一切也都过去了。   他们终究抵达这里,如往常那般,在明艳到令人目眩的花荫之下相见。   说来也算不上什么约会,只不过玄霄借助双剑破冰之后依旧阳气翻腾,唯恐有所波及,死活也不肯踏出禁地一步,更不准夙沧入内相见,数日来只由夙玉运使望舒剑助他调理气息。如今阳炎渐趋平定,玄霄方才让夙玉给她带了话来,邀她今夜在醉花荫相候。   夙玉是个实诚脾气,半点添油加醋也无,直把玄霄那橘子皮一样冷冰冰干巴巴的原话复述得一字不差。同怀少女心的夙琴静潇听罢都皱眉,如果长琴在此或许会现场操刀——也仅有夙沧,像是在说“橘子皮不中看可它有营养还能做小橘灯啊”一般喜孜孜地绽开了笑脸,嗓音清越得胜过黄鹂:   “啊那不就是约会?知道了,我这就准备!”   顺便一提,所谓的“这”是琼华时间下午三点。   因为从来也不曾体验,因为得来太过艰辛,所以忍不住就花上了常人百十倍的热情。   亦或许,身为“顾沧隅”而非九凤的她,到头来也只是期盼着这么一点旁人垂手可得的微小幸福。   她与夙瑶的愿望是彻头彻尾相反的两面,注定不能和解,恐怕至死也无法相容——对于这一点,夙沧至今都感到无能为力的遗憾。   同时她也自私地想到,幸好玄霄在这方面远不如夙瑶顽固,对待亲近之人总也舍不下眷顾温情,否则她的BE可就妥了。   幸好——玄霄最终,是会与她来到同一个地方。   想到这里夙沧转过脸来微笑,那笑容正迎上她身后拨开花枝露脸的玄霄,一下便定住他脚步,从他嗓子里抽干了来路上反复排演的寒暄。   毕竟夙沧不逗比的时候,一笑开颜真像天光倾盆,比什么胭脂花粉都要明亮。   若要打比方,那最简单粗暴的比法莫过于“妈妈我跟前有个太阳”。   如今这小太阳正连蹦带跳地朝玄霄翻滚过来,噗通一声在他面前着陆:   “师弟,晚上好!!”   “师……”   像是被过于炽烈的阳光刺入眼底,玄霄莫名觉得视野一花。他飞快别了眼避开她那直逼近前的笑容,一面平稳下心情,慢慢从腹中打捞出筹备已久、即便大脑放空也绝不会忘的词句:   “你……你久等了。”   “哪里哪里!虽然的确是度日如年,感觉自己好像等了一辈子又~一辈子,合计一千年那么久……”   夙沧将身一纵,张开两手便笑吟吟地朝他肩头按上去。那动作如此自然亲昵,连玄霄都不自觉地双肩一凛,但最终也没有闪避,而是反过来伸手触到她如漆的长发,就这么缓缓地让她将脸抵在了自己肩头。   “不光是今日。”发尾从指尖滑过时他沉声言道,“过往我年少骄矜,只知一人猛进,对你也有过许多误会。多少次……都让你久等。”   太久了,他何尝不是这样想。   绕过多少远路,起过多少分歧。他委实让她等得太长太久,久到想要谢罪都显得矫情。   因为,她一定会这样回答——   “……不过呢,玄霄师弟啊。”   恍然间明媚宛若当年的少女,如当年一样轻佻快活地吹了声口哨,朝他仰起满月般洁白、朝阳般耀眼的面庞。   “既然你最后还是来了,对我来说,那就一点也不久,完全可以接受。”   “——因为我现在好开心,足够让我忘了所有分别的苦。”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进行时第一弹 本来应该上周更新的然而垃圾游戏开活动了,然后又接上期中,更新时间证明我很拼……看在我上周翻译(?)了相当于两次更新分量的虚渊玄亲笔剧情的份上原谅我吧!顺便说剧透在我微博ID也是川上羽w 于是,最近少女心爆棚的我来撒糖了!说好结局是HE!很多话想说不过这种时候微笑就好,人生就是等待并怀抱希望,等不来就自己迈开步去走。沧沧各种意义花痴傻白甜(x)但她身上有我驻站六年没改过的信仰,愿付出终有回报,所有的出发终能抵达。当然,一直跟着沧沧喝了这碗(乌)鸡(白凤)汤这么久的屏幕前的你也是一样XDDDD   ☆、步虚词终(下)      “——因为我现在好开心,足够让我忘了所有分别的苦。”   以这句话为伊始,夙沧宛如临水抽刀,毫不犹豫将往昔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与隔阂一挥两段。   “……”   于是玄霄也不能再说什么,像是无端吞下一大口粘糊糊、甜津津的麦芽糖,一时间许多思绪梗在喉头,许多年沉积下的郁结烦闷寻不着出口,竟有了点怅然若失的意思。   道歉或者道谢,总有一样该好好地向她说出口来,可夙沧那果断的态度分明不容他再提往事。   结果好一切都好——无论何时都没头没脑、因为没头脑所以也无拘无束并且无欲无求的少女(?),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任何人的担忧顾虑。   她的魂魄委实强大,玄霄想。   清心修道如他,每每回忆起当初被夙瑶冰封时的景象,胸中也会不可抑制地翻腾恨火。   而相较于他,夙沧更有成倍的理由憎恶人间,痛恨琼华——毕竟直至现在,夙瑶从来也未曾对昔日伤她之举表露过丝毫悔意,更不肯丢给夙沧一个正眼,不肯承认这“妖物”有与人比肩的权利。   然而夙沧,却也从来不曾对夙瑶、对玄震,对琼华任何人报以过半点怨憎的表情。   偶尔她也会毫无顾忌地流露伤悲,也会在被人践踏底线时暴怒如雷,但唯独“怨恨”这种情感,是片刻也不能在夙沧心间停驻。   并非她襟怀博大,或是秉性便如绵羊牝鹿一般温柔。   ——夙沧从不怨恨任何人,只不过因为她深知鸿漓在仇恨之中投身的末路。   所以,即使经历了与鸿漓如出一辙的坎坷与落拓,她也没有成为下一个鸿漓。   因为一度攻克了自我,所以她失而复全的魂魄,才会有今日这般豁然明朗的光辉。   “师弟,师弟?别搁这杵着了。说要约会,其实我也不清楚该干点什么。”   大约是见玄霄若有所思,夙沧只道他方得了自由还没回过神,若无其事便凑过来挽起他手,两眼略略一挑,咧嘴笑意鲜明,依旧是他再熟稔不过的那弯新月。   “对了,不如这样!我这人有多任性你也晓得,以往你想干什么,我总凭一腔意气同你作对。你嘴上不说,心里想必是不痛快……”   “并无此事。”   玄霄禁不住打断她道,“彼时你我对立,我——我自是不会高兴,但也绝不是不能体谅你行事的缘由。”   “喏,还不是不高兴?”   夙沧笑吟吟地伸指向他眉间虚点,顺势腰一拧反过了身,脚步在松软的草叶上踏出沙沙轻响。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同你作对,我也一样不高兴。”   “那都是过往之事了。”   玄霄当即也紧追着朝前迈了一步,像是唯恐她会消失在视野之中似的,“我得以重见天日已是幸甚,再来便只看前方,过去如何,当下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你——”   “噗哧!”   夙沧原本还想跟他故弄玄虚端会儿架子,闻言立时噗地一声笑漏了气:   “别别、你别方,你都不放在心上了,我当然更没意见。我是说,我也不是自己乐意才同你别这苗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理由两下休兵,就想着几时也对你言听计从一回。”   “说什么言听计从……”   玄霄正兀自困惑,却见夙沧已抢在先头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一面抬手撩起帷幕般垂落的重重花枝,一面扭转头向他粲然笑道:   “今天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跟着走,决不来挡道或者扯你后腿了~☆”   “……”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谓“约会行程你来挑”……对于向来我行我素、做惯了领队团长的夙沧而言,她肯把行动指挥权交付他人,无疑算是个不可多得的让步。   ……然而在玄霄看来,这伟大的让步也没什么卯用。   因为他也没约过会,并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啥,夙沧的爱好?就她那来者不拒、堪称滥情的博爱胸怀,除了琼华禁地以外,这世上真有她不喜欢的风景吗??   至少玄霄还没发现。   也许他该尿遁回宿舍一趟,把伏案创作情书的云天青揪起来开膛,多少还能刨出一两个讨少女(???)欢心的点子。   “那么……沧隅,我们便先往清风涧。醉花荫枝影横斜,月下许多花草景色都看不真切。倒是清风涧地势开阔一些,入夜后水上莲香浮动,想来该是可喜。”   “嗯,好啊好啊!”   嗯,果真如此。   无论他提议前往长白山还是海南岛,夙沧都会一样喜不自胜般拍手欢笑,开心程度并不因为他建议的具体内容而有所改变。   毕竟于她而言,能像以往同门时那般紧随着玄霄嬉笑吵闹,就是最普通的“开心”模样了。   ……也罢,凭他个人贫乏的经验也拿不出多少惊喜,能让她普通开心就好。   玄霄一边举手为夙沧拂去她发梢的落花,心中半是自嘲、半是如释重负地这么想着。   既然受邀登门的客人荤素不拘,东道主也不必为菜色操烦,只管把整台冰箱都一股脑儿倒将进去,搅和搅和煮个什锦火锅就是了。总而言之,结果好一切都好。   话又说回来,夙琴振振有词冠以“真情铁证”这一奇名的梦幻美食——也就是火锅,玄霄还一次都没有和夙沧一起吃过。倘若此刻花好月圆的美景之下尚有缺憾残留,那大抵便是这么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唉,见倒是见过的。在冰里。   ……   …………   ………………   “——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然后了啊?玄霄师弟带我去了清风涧,我们一起观赏了荷塘月色,然后并肩仰望星空,因为我俩都不大懂诗词歌赋所以姑且就聊了聊人生哲学,总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说了你也不爱听。哎呀~其实跟他冻冰箱我蹲墙角那会儿没什么两样,都唠嗑一整年老夫老妻了,还能有啥新意。不过约会嘛,内容本来就跟异地网聊没啥区别的,关键在于氛围啊,氛围!!”   “屁啊!你当我没约过会?!就算上辈子穿得太早没约着,我也打了成吨的(18R)恋爱游戏,没见过猪跑我吃的肉可不少!夜半三更、花前月下、孤男寡女、烈火干——呃应该是两团烈火,提起‘干点什么’竟然只聊了人生哲学……你俩究竟是不是健康的成年男女啊!!”   “如果像我这样厚颜无耻、欺世盗名的中老年妖士也能算在‘成年’之列,那就没错。而且琴姐你误会了,我们聊的不光是哲学,师弟他……那个……他还说我今天‘穿着鲜亮些也很悦目’来着!哇不行,这话简直犯规,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兴奋,感觉今晚不用睡了……要不我先出去绕昆仑山跑、啊不,飞个两圈再说?”   “是是是,你头上的粉红色气泡确实很鲜亮,就好比咱们乡下老家璀璨的桃花。我看在琼华飞升之前,你的脑袋会首先飞上天炸成烟花……不对别岔开话题,我说你们俩真的健康吗?!”   ……   如此这般,在夙瑶忍辱咬牙为夙琴、夙沧两人置备的偏远空房里,上演了一场全国你我他都喜闻乐见、多半也曾亲身体验过的大学生闺蜜夜谈。   至于隔壁不远处的男生宿舍,由于云天青挖空心思撰写完情书外加求婚草稿之后便早早沉入了梦乡,与之类似的对话由此被顺延到次日清晨。   “我不相信!!”   “……我并未强求你相信。”   “这不是你求不求的问题!这问题很严重,师兄你没注意到吗,它真的很严重啊?!”   仍是当年那片绿草如茵的剑舞坪,一如当年那般布置简朴的弟子房中,云天青先是满眼震惊不信,接着便有如为子女不开窍而痛心疾首的老父一般堆起了满面忧容,开始无声地捶胸顿足,腾挪翻滚,险些一下巴磕碎在床沿。   “……”   而玄霄由着他去演默片哑剧,自己则岿然端坐一边,面不改色地拈了从清风涧摘回的莲叶放在杯里,冲水、泡茶,径自回味起那一夜花影摇曳间浮动的清香。除了时不时地向云天青投去一两道“这人有猫柄”的漠然视线,再无其他反应。   他倒也并非听不懂天青话中所指,不过在他看来,旁人如何行事且不必管,至少自己要坚守操持,做一个目光高远、言行端正,脱离了俗世间低级趣味的人。   活在污烟瘴气之中而不自觉的老司机,想也是理解不了他与夙沧的情怀境界。   玄霄对他们非常宽容。   非常,非常的宽——   “不对不对,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玄霄师兄,你、你别有顾忌,咱俩谁跟谁哪,有什么话你都敞开了跟我说。”   云天青忽又凑近前来,煞有介事地转动着黑眼珠子压低了嗓音,不知怎么,他惊骇愕然的神色之中似乎掺有一线同情。   “师兄你……那个,在禁地被冰封了那么久……呃……就是说啊。”   “……你想说什么。”   玄霄只觉一股恶寒自脊椎最底部油然而生,不自觉地就伸手握紧了茶壶。   “那个,我真的只是随便一问,师兄你不要介意啊。”   云天青重重吞咽了一大口唾沫,嘴上说随便,神情却是认真到无以复加,几乎把玄霄也感染得紧张起来。   “————师兄,你还行吗?”   ……这换了谁也宽容不了啊!!   ……   可想而知,当夙沧与夙琴梳洗拾掇完毕、轻快走来剑舞坪道早安的时候,房前已白花花聚拢了小半个排的人,一个挨一个踮高脚尖又伸长了脖子,正瞠目结舌地抬头张望。   “我说这啥情……”   夙沧话问到一半便又噎了回去,毕竟她只要顺着众人视线仰头,便能清楚看见天穹上烟花般四下迸射的灿烂火星了。   “……呃,你们也在放窜天猴?”   “是的,啊不、不是!好像是天青师叔!天青师叔快要被打成窜天猴了!!”   有个梳辫子的小姑娘哭丧着脸,从人群里举起手来战战兢兢地答。   “我们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年纪稍长些的男弟子挠着头皮,“就听见什么‘不行’,什么‘不知廉耻’,然后屋里就火气冲天地闹将起来……早听说两位师叔脾气有些古怪,咱们这些后辈又没谁敢出头,可不,这下都冲到天上去了。”   “…………”   夙琴恍然大悟般深吸了一口凉气,两手交握于胸,犹如祈祷般悄声念道:“天青……你是为真理而牺牲的,你没有错。”   夙沧:“……???”   她虽是半个字也没听懂,但深知玄霄不会真拿云天青怎样,当下也不太焦急,一边眯起眼来怡然自乐地打量那片白日焰火,一边就扯了夙琴的衣袖吃吃笑道:   “说来也真怀念。琴姐你瞧,这光景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啊?”   夙琴一时间莫名,侧过头正巧听见有弟子的交谈从耳鼓里灌进来:“嗳哟这算什么,你们这些新来的,当真少见多怪。这两位师叔从来都是如此,瞧着水火不容的,想当年三天两头便要拔剑说话,也没见打死哪个。”   于是夙琴又一次恍然彻悟,随着这彻悟嘴角也快活地上扬,多半是记起了当年她俩与夙瑶、云天青与玄霄在夕阳下“你来追我呀追到我就让你嘿嘿嘿”的奔跑,那是他们至今也未曾逝去的青春。   “……也对喔。这么有门派特色的景致,真心好久没见了。”   虽然云天青还在生死攸关的当口,然而只要回想起昔时安(鸡)逸(飞)平(狗)和(跳)的光景,她们就怎么也收敛不去脸上会心的笑容。   ——没错。他们这些人之间,本来就该是那副样子。   天上有明朗的日光或者月华,地下有莺飞草长,有春芽以及开不败的莲花。虽然途中走岔过许多歧路,但果然唯有如此,才是他们记忆里最好的风光。   (玄鸟她旁的没啥好处,唯有琼华这处风景,委实做得不坏……)   扬起脸便能感觉到四季如春的暖意,风中再无血腥沉淀,唯有格外柔和的风声鸟语,以及装点其间增添刺激感的——云天青一声紧似一声的嘹亮哀号。   这样才对,夙沧想。   这才是我深爱的人们,我不择手段都想留住、从今往后也想一直守护的年华。   “呼~这两天真和平啊琴姐。我看我们就这样住下去,只要夙瑶师姐不来催房租,也就和活神仙没什么两样了。”   “是啊,和平真好……我能活在世上真是太幸福了……”   “可是我快要死了啊啊啊啊啊夙沧师姐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仙古里夜半幽会的通常展开……不就是谈人生哲学吗?(屁啦! PS:之前准备新坑的时候写了十分清新(……)的BG片段,被群里老司机群嘲说是全年龄婴儿车/婴儿背带,所以本章就是玄霄怒开婴儿车撞人的故事,大家儿童节快乐,净网行动从我做起!(是的,真相就是我并不会开车。   ☆、道是无情      最近这些日子,玄霄每天都醒来得很早。   虽说他本就是个按时到校、从不缺勤的三好学生,但越是临近琼华第二次的飞升之日,他心中就越发有重莫可名状的不祥之感,如滴墨入水般幽暗而浑浊地扩散开来,令他夙夜焦虑,难以成眠。   “此身但求登高一试,无论结果如何在所不惜”——   一度曾下定过的决心,本该是坚定如磐,任它风狂雨骤也绝无动摇。然而就在这些日子,在这些衣不解带加紧修炼、修炼以外的时光却又安宁如深流之水的日子里,玄霄无法否认,尽管只有极其稀少的一两次,他心中确实曾经生出过“这样也好”的念头。   有沧隅在侧,若能陪她走遍九州四海,去何处不是神仙气象。   就这样度了此生,也未尝不好……   这念头很快便被打消,只因他从来不肯多去贪恋尘世间的平凡静好,更不容许自己怠惰停步。   不止一次地,他迫使自己将视线从夙沧、云天青、夙琴、静潇以及其他许多人(多半是受她们传销荼毒的后辈子弟)身上转开,这些人里头就没一个是正经下了功夫想成仙的,可他们每个人都笑得那样开心快活,仿佛从今以后也会一直这么快活下去。   凡人梦想飞升,岂不就是图个寿数绵长,一辈子逍遥自在,快乐齐天?   如此说来,倒也难怪夙沧她们对飞升毫无兴趣。   玄霄虽然不曾亲眼见过天庭景象,但他猜想,能把日子过得像她们这般潇洒愉快的“神仙”,天上纵然真有,必定也不会太多。   所以他还成仙图什……   ————不,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夙沧过得开心只是因为弱智儿童欢乐多,跟成仙成魔上天入地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   玄霄这么说服自己。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挺牵强。   这天他清醒时四下岑寂,东方天际隐约透了一角青白惨淡的光,将亮未亮的模样,像是谁终年不见天日而欠了血色的脸,有些微的寒意直透人心。   “……看来时候尚早。不过,罢了……”   左右也不得安眠,玄霄索性披了长衫起身。咫尺之外云天青的鼾声正洪亮而富有韵律地四壁回响,其间不时夹杂一两句“师姐求抱抱”之类的幸福呢喃,玄霄虽然早就没闲心冲他发火,此刻也实在很想把师弟用棉被卷一卷扔进山脚的冰河。   ……也许是他想多了。   他这些日子夜不成寐,其实根本就同什么郁闷心焦或者飞升的凶兆毫无关系,只不过是因为云天青打起呼噜太他娘的烦。   玄霄这么想着草草收拾了装束,下意识伸手去取桌上道冠,胸中那股挥之不去、无从说起的郁结忽又蹭一声直窜上来,刹那间他只觉同琼华相干的一切都令人万般烦倦,伸出的手怔怔空悬半晌,最终还是空回。   “……”   他又原地伫立了好一阵子,勉强压下心间块垒,方才抱着散步解忧的心态“吱呀”推门而出。   室外空气倒是宜人,晨露未晞,晓风中还带有一缕清凉湿润的水汽。抬头窥视云端,黎明之前的天色依旧阴郁昏沉,比平日看来更显得低些,像是骤雨将至。   就在这片昏暗的天幕之下,剑舞坪门庭寥落,寂寂无声,唯见冷绿树影随风摇动,令人不禁生出种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的错觉,也令玄霄极不情愿地回想起了那段漫长凄苦的冰封年月。无论如何,幸好自己已不在那里了。   正感怀间,不远处忽有一两声银铃般的笑语响起,唐突打破了眼前这幅苍凉画卷。   玄霄转头望去,只见几个轻衣垂发的少女正说笑着携手而来,面孔大多熟悉,皆是那些早早爬了墙头、视人妖之别为无物,平日便簇拥着夙沧四下厮混的弟子。玄霄有时也挺好奇,数年来夙瑶那般精挑细选,是怎么把这么一波望风而倒的歪苗子给放进来的——虽然他没资格笑话别人。   “玄霄师叔。”   为首一个生着白净圆脸的姑娘停步向他施礼,玄霄点了点头刚要回话,忽然觉得有股不同于素日的鲜美香气钻入鼻端,再低头细细打量,不由就苦笑着皱了眉心:   “……你们,手上拿着何物?”   “这个么?”   小姑娘大大方方亮给他瞧,那香气立时又比方才更浓郁了三倍,“夙沧师叔在后山支了铁架子烤的,她说这叫买买提肉串,这个叫轰炸大鸡排。”   “是呀,这才刚烤出来,还热乎着呢。”   后头一个柳眉弯弯,嗓音也如新柳般娇嫩的少女随声附和。   “师叔您现在过去,大概还能赶上捡个鸡屁股。夙沧师叔说了,修仙不如跳舞,辟谷不如屁股,人生在世就是要及时吃喝玩乐。”   “……不,我就不必了。”   又是“机”又是“炸”的,这名字一听就很不吉利,就算不为辟谷也还是绕道为妙。   ……话说回来,夙沧都在对豆蔻年华的清纯少女们灌输些什么啊……   尤其是什么“不如跳舞”,前两天她还当真说到做到,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堆积如山的留声石,用以代替扩音器在琼华山门口循环播放广场舞背景音乐,从日出奏到日落,歌词也从苍茫的天涯一直流转到了照亮我心中的火火火火,让每个路人都由内而外感受到琼华乙烷的气息。   玄霄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夙瑶生无可恋的表情,就如同身体连带灵魂一起被掏空,已然是心如槁木,放弃治疗,只要能飞,爱咋咋吧。   而他那天险些在夙瑶面前熬断了腰,连嘲讽都顾不上,胡乱应付几声就背过身御剑飞出了两里地,寻个旷野无人处敞开怀痛痛快快地放声笑了一场。   笑完之后他还有些恍惚,倚着山石茫茫然回顾,心想自己不知已有几年未曾这样笑过,不知已有几年,未曾以如此通达酣畅的心情仰望天空。   果然,他的快乐还是要建立在夙瑶的痛苦之上才最牢固……   ……说着玩的。   正经说来,上山以前、决意修仙以前的自己,在亲族宠爱间无忧度日的孩提时代,玄霄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这一路走来委实不算容易,回首所见尽是曲折泥泞,而那泥泞中唯一如萤火晨星般细弱的光,也就是夙沧时不时向他沉闷生涯中投落的一枚炮仗。   无论何时,无论落入如何境地,她都以全部身心百折不挠地向他呼喊一件事情:   修道者也是人,也该过人过的日子。   生而为人不当做的事,即便是为了修仙得道,也一样不该去做。   时至今日,玄霄对她的信条已没什么话可反驳。也许迂腐驽钝,也许她的心念终其一生也得不到任何报偿,但她是对的。   ……不过,广场舞和轰炸鸡排还是算了。   别的不谈,一大清早就沾这些油腻,也真亏她不会吃坏肚子。   玄霄向圆脸少女问了夙沧露天烧烤的地点,施施然漫步而去,果真走不多远便闻见了那股烤肉作料特有的浓香,在空山中、空腹时闻来是前所未有撩人,与一线似有还无的飘渺歌声交缠着乘风而至。   看来夙沧心境与他大不相同,不仅日子过得滋润,情绪也很是不错。   心知记挂之人身在咫尺,玄霄无意间加快了脚步。踏过满地浓荫,举手拨开一丛盛开正艳的花树,转眼便只见柳暗花明,燕雀啁啾,青翠山色间一束白玉般明澈的飞泉倒挂而下,汇入深潭激起阵阵烟水朦胧,正是夙沧时常带她那些猴子猴孙(?)前来消遣游玩的所在。   “沧隅。”   玄霄顾盼间不见夙沧踪迹,方要上前,忽见眼前水雾中影影绰绰升起一道人影,身姿纤如苇草,正背对着他亭亭直立。   他还不及有所反应,须臾间朝阳洒落,恰好照亮了那人一帘长发如瀑,一袭轻罗薄衫与衫下肌肤俱是皎洁,远看倒比天边晨曦更晃人眼目,胜似梨花新雪。   “……谁?都说了别让人……”   那人影闻声回首,玄霄醒过神再要闪避已是不及,就这么进退两难地僵在原地,同涧中早起冲凉的女子——同夙沧直勾勾打了个一生中最尴尬的照面。   “————”   “…………”   就在那漫长得有如地老天荒的一瞬间,玄霄回想起了少女们为他指明方向、低垂着面孔与他错身而过时,嘴角一抹掩饰不住的狡黠笑容。   如今想来,当年夙沧在他床底下塞了地缚根之后暗自窃喜时,也是那么一副古灵精怪而又得意到欠扁的表情。   ……后生可畏啊。   玄霄一时竟不知是该先骂个街,还是该恭贺夙沧后继有人。   “噫——”   与此同时夙沧也终于如梦方醒般回过了神,环臂当胸猛吸一口凉气,伴随着一声“哎唷卧槽!”噗通沉入了水里。   …………可以,这很夙沧。   此刻玄霄不得不由衷感谢她的个性,这一声卧槽将场上尴尬都冲散了大半,他方才还如被点了穴般动弹不得的手脚也迅速恢复自由,让他得以飞也似的背转身去,从干涩喉头挤出些支离断续的低语:   “师姐,我——”   不知怎么,嘴一滑又退回到了以往一板一眼的称呼,“师姐,我并非——并非有意闯入。弟子们说你……我以为你在……”   “……在烤串?”   夙沧咕嘟嘟吐着气泡,朝水面上幽幽探出一对漆黑如墨的眸子。   “我就知道。方才我跟妹子们说‘昨晚的串热一热留着练剑时垫肚子,我先洗个白别放人过来’,瞧她们一个个乐得跟什么似的,还问我‘能不能招待师叔’,果真没盘算好事……可你怎么也不带脑子,谁大清早组团撸串啊?也不怕腻得慌。”   ——是啊!我刚才也是这么槽的!!   ——但鉴于师姐做事从来不带脑子,我想你多半干得出来。   玄霄情知这次理亏在己,硬是将险些冲口而出的辩白给吞了回去,一动也不动静候夙沧整理衣装。那厢夙沧平静之后反倒没了顾忌,边慢悠悠自水中起身边噗哧笑道:   “行了,做个样子意思一下得了,忸怩什么。当年我不止裸体,连拔毛剥皮剔肉后的鸡骨架子都被你看光了,也没见你不好意思。”   “……当日与此不同。”   玄霄眼观鼻鼻观心,铁了心不去接她那些插科打诨的胡话。   神思飘荡间,他忽又想起另一桩怪事来:如果这里不是烤串现场,那方才他闻见的调料香味又是从何而来?   这疑问很快有了解答,只听衣衫窸窣声响,夙沧在他身后咂着嘴没好气地笑:   “转身来罢师弟。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有这么看不得,瞧把你唬成什么样子?老大个人,还怕长针眼不成。”   玄霄只略一迟疑,黑衣曳地的夙沧已似阵妖风般绕了过来,两手间捧着个托盘,不由分说便凑到他鼻尖底下:   “其实串也是有的,不过就是些茄子蘑菇,我原想冲过凉带了去找你约个早餐,现在你自己过来也好。喏,别拿辟谷做幌子,有本事你药也别磕自个儿光合作用去啊。”   “这……既是沧隅心意。”   玄霄本还有心推辞,怎奈眼下刚给人落了话柄,嘴和手都软到没处说,瞬息迟疑之后便也伸手接过。   盘中素食不知是添了什么作料,色泽金黄质感松脆不说,香气更是如百花初开般勾人欲醉。上头零星铺一层细细的白色粉末,又不似盐粒胡椒,像是以什么植物研磨所成,瞧着却有几分眼熟。   眼熟归眼熟,这一刻玄霄不疑有他——夙沧那满怀温情期许的视线也不容他怀疑——三指拈起竹签,一低头便将那串在签上的金色蘑菇送入了口中。   “——————?!!”   下一刻,就如久远前的回忆在一瞬间复苏那般,玄霄只觉得如雷轰顶,味觉爆炸,五官都歪斜成了熟悉的形状。   “……这……是…………”   不会有错,他记得这味道。   即便头脑忘却、肌骨成灰,昔时那只此一回令人五内如焚的感触,也还跨过岁月川流深深铭刻于他的魂魄之上。   简单说来就是——这种难吃到炸裂的东西我竟然一辈子吃了两次!!!   “……噗。噗哈哈哈哈哈何厚铧恍恍惚惚红红火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为什么又上当了你这么天真我都快不忍心欺负你!!”   ——而夙沧杠铃般的高亢笑声也与记忆交融,恍然又令他回想起当日少女埋头装睡,驴得他满心伤怀之下一口吞了她精心准备的白花。那酸爽简直难以言喻,就如同在舌尖上挤爆黄连,生闷鲱鱼罐头,再佐以崂山蛇草水冲服下咽。   “师……姐,你这是……”   “哦,也没什么,试验新作罢了。这味调料是用白花挤了汁再磨成干粉,闻起来难免有些苦味,所以只好多加些旁的香料掩盖……若连你都能骗过,那也可算是大功告成,下回我就拿去用在夙瑶和那些个榆木脑袋的长老头上。”   夙沧如数家珍般炫耀起她封存多年的整蛊伎俩,双目还如年少时一般熠熠闪光,那光芒似有种引人心折的魄力,晃得玄霄一时间又忘了要先骂个娘。   “其实……我知道姑娘们为何要搞这一出。”   夙沧自顾自兴致盎然说罢,忽然叹了口气道。   “多半是听琴姐讲多了什么仙古套路,什么苏雪相逢,才想着有样学样,给我也制造个趁热打铁的机会。可她们也不想想,像我这般筋骨清奇、遗世独立,套路怎好与别人相同?你我之间,果然该是这样。”   ——不,其实没什么区别,毕竟挨整的都是我。   这话连玄霄都有些听不下去,然而他舌根还如通了电流般僵直麻木,只能任夙沧在那一个劲儿地大放厥词。   ……或许,也不全然是厥词。   直至亲眼目睹他才懂得,其实他从未对夙沧寄予过什么“愿望”。   对往事他不求她原谅,对前路他也不奢望她能冰释前嫌陪伴在旁,更没想过要夙沧为他画一道天河送他扶摇万里。她所给的,早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最贪婪的渴望与野心。   这些年他始终不能将她放下,对她所怀的唯一一点希冀,不过就是如今这一刻——   这一刻,从他指缝间无声消逝的光阴能够重回,如流水般弥平那些伤痕与沟壑,他还能再看见她当年的样子。   还能看见她天真无虑,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笑得像个傻子。   “……为何,直到如今我才……”   为何只知仰观云霄之上,心系孤冷风光,却不屑一顾眼前温热红尘。   为何直至回首方才惊觉,此生其实早已完满,孜孜以求的物事早已握在掌中。   他少年求仙,岂不就是为了与天意一争短长,好教珍重之人不再如蝼蚁般失了性命?   岂不就是……为了能让他们重现欢颜,笑容常在?   究竟从何时起,蹒跚行路间偏了方向,自此便与那懵懂朴素的初衷渐行渐远,竟至背道而驰。   “不过师弟你果真意志坚强,小青天头一次试吃,之后可是差点空口喝干了清风涧——”   夙沧扬扬得意说到中途,忽觉玄霄神情有异,连忙俯下身去查看他无语低垂的面容。不看不打紧,这一看才发觉他目光深邃沉痛得令人心惊,像是有团水汽裹在其间将坠而不肯坠,又像迷途的小孩好不容易寻着了归路,悲喜交集之下忘了该作何表情。   “师、师弟,你还好吧?莫非真有那么苦,苦到你都快哭了……那个,要不我去找琴姐要点糖……”   “……不,没什么。我没事。”   玄霄按下她忧心忡忡就欲向自己颊边伸来的手,眉睫仍似沾露般深垂,唇齿开合之间,声调已然恢复了最初波澜不兴的沉静。   仿佛在宽慰夙沧,又仿佛要迫使自己挥去心头云霾那般,他以平缓而深长的声音慢慢重复了一遍。   “我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搞完期末论文回来啦!暂时不存新坑了先全力完结这边!预计下章起飞,正文不爆字数的话三到四章内完结,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陪伴(蹲坑)啦啦啦啦啦 琼华飞升这个事到最后真的是骑虎难下,投入了那么多没一个结果这些年真不甘心,哪怕明知道飞上去没好下场只要有一线希望……玄霄最后对天河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是啦仙四整个行程比你的人生interesting多了),我相信他是真心的,他现在也真心很舍不得和夙沧在地上这么interesting的日子,人啊就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 PS:我记得我当初写过白花梗之后白花蛇草水才变成网红,所以大家不妨当成那个白花就是这个白花,沧沧无意中发明了一味神水【。】另外我喝过之后觉得其实没啥味道,基友说有股馊味……   ☆、君自多情(上)      二度飞升前夜,不只玄霄,琼华派无人入眠。   玄霄失眠倒也罢了,他本就是瞪着眼熬上一夜也不会向人吐半滴苦水的倔脾气,其他人却不然,尤其静潇失眠之后一刻都躺不住,头一个就要呼朋喝友出门跑圈。夙沧看不过这些年轻人一个个提心吊胆又无事可干,索性就把他们都聚来剑舞坪,点了堆篝火围坐着,一面仰望星空,一面天南地北絮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后来玄霄也起身,披了衣刚一出门便只见火光通明,势头并不很大,纯度与亮度却极高,像是有一整个盛夏的阳光倾注其中,直将那空旷庭园都映得煌煌有如白昼。   “……”   ——会以凤凰灵火来点木柴的鸟,这世上他仅认得一只,而且不止一次目睹她大摇大摆地暴殄天物。   事到如今,就算她当场架起以羲和剑制成的铁叉、再用灵火烤串,他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了。   “正巧师叔生了火,不如咱们来放孔明灯吧!今夜月明如水,想来定是好看。”   有个少女提议道。嗓音清甜柔脆,悦人耳鼓,赫然正是前日将他诓入仙剑套路的熊孩子之一。   “好啊好啊!”   不知名的少年爽朗应答。   闻听这声音,玄霄足下蓦地一滞,无端想起昔时,自己也曾有过那样不掺一丝杂质的昂扬声调。   半大孩子行动力最是可观,众人当下各自忙忙地回房取了材料来,七手八脚倒腾一阵,那少年遂又半开玩笑道:   “依我看,大家不妨都把心愿写了贴在灯上,放上天给神仙报个信儿。说不准便感动苍天,明日对咱们网开一面。”   “也好,这有趣。”   夙沧接过话头,话声里一如既往带了三分跳脱,似能将人心中郁结都浸得松软,“这样说来,我却还不知你们修仙,都是为了什么?”   “啊,我嘛……”   “…………”   心间忽然有道无形的障壁升起,玄霄停步不再上前,只在微寒的夜风中拉紧了衣襟,屏息凝目,从远处无声地眺望着这幅温情景象。   身为妖兽却以“神仙”之名受人香火,如今也与凡人毗邻而居、全无隔阂的九凤。   以及,明知她妖类身份也丝毫不起猜疑,心思纯白如纸,百鸟一般欣然簇拥着她的人族少年。   不知为何,眼前人妖一堂、各得其乐的祥和光景仿佛距离玄霄十分遥远,虽然美好到无懈可击,其中却没有他涉足的余地。   ——或许,因为那是他曾一度舍弃的祥和。   而仅在数丈开外,与他无法再迈开一寸的步伐相反,少年清朗的语声仍在继续:   “我么?我想做神仙,就是为了让乡里的人过得好些。”   “我瞧大家日子一苦就爱对神仙许愿,可神仙也许太忙,总有些人的悲声传达不到,总有些时日格外艰辛。所以我想,若我成为乡亲们盼望的那种救苦救难的‘神仙’,一定能让大家都过得更好,更加平安快活。”   “我知道这话听着愚笨,对还是错我也不晓得。但我觉得,若能让身边的人破涕为笑,那一定是件好事。”   “…………!!”   气息一瞬凝固。   似曾相识的青稚言辞,猝不及防便在玄霄心门叩出了沉重的回响。   同是琼华,同是这样徐缓微凉的风,同样是水一般的大好月华。   彼时各自天真,他与夙沧命中注定般在此相逢,夙沧也曾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笑吟吟向他谈起如出一辙的愿望。   她说,也许神仙从来都不会怜恤凡人。   她说,可是我怜恤。我想让许多人都过得好些,一点也好,我想多看看他们满足的笑脸。   ——如今想来,那又何尝不是他的愿景,他的期望。   谁曾想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之下,一段铮然铁骨竟成魔障,万般虔诚憧憬都作了执迷。因为深知后悔也无法再从头来过,所以只能头也不回地一意前行。   说来讽刺。   夙沧视若珍宝、而玄霄未曾留恋的那份初心,直至今日,直至箭已在弦回头无路的今日,玄霄才真正领悟到它的可贵。   “好啦,我写完了!”   代替他已逝的往昔,现今仍有着纯粹容颜的少年放声笑道。   然后接二连三便有欢声响起,这个说求仙是为了自己年迈的母亲,那个羞答答说想要让韶华永驻。有些愿望听来十分崇高,有些古怪离奇,有些又自私渺小得引人发笑,不似清修道者,反倒彻头彻尾像是个红尘间烟火沾身的俗人。   仅有一点,是此间人皆有之,心照不宣的默契。   对于自己的愿望——或者说欲念,他们从无跪拜祈求,而是决意凭自己的双手去争取。   只此一点,便也足以为傲。   ……   这边玄霄伫立无言,那厢少年们的许愿笺很快书写停当,每一盏孔明灯上都像补丁般密密贴了几层,所幸还留了些微空隙,不至于阻断其中跳跃的火光。   众人你推我挤着聚拢一处,正待放时,玄霄听见有个年幼的小女孩子怯生生发问:   “师叔,咱们这般把心愿写了放上天去,神仙真会看到么?”   “嗯?这个呀,我想多半是不会的。”   一语惊人,提问那小姑娘不由诧异地瞪了双目,夙沧却只将眼波淡淡横扫,语气还是清风明月般磊落而又温和:   “我教你们放这灯,不是为了让谁看见,求谁垂怜,只是盼你们记着——自己甘愿来吃这寂寞清修的苦,最初是怀了怎样心思。”   “将来你们碰了坎,走错了路,只要心里记得那一点初衷,纵使偏离再远,总还能寻着归途。”   说着她便扬手向天一指,正迎上头顶那泼墨似的夜空,以及璀璨到令人目眩神迷的万顷星河。   “你们可瞧见这满天繁星?在我们看来不过砂砾大小,其实每一颗星上又何止千万里山川……川可能没有吧,人也是同样。天神高高在上,看我们便如芥子蜉蝣,但我们自己总该记得——”   仿佛为她的话语所点醒一般,玄霄抬起视线。   那是他久已听惯的声音,在这片浩瀚无垠的星空之下越发沁人肺腑,字字句句都朗阔,就如他年少时爱不释手、如今依然回荡于胸中的诗篇。   “我们总该记得。”   “不向谁恳求,不靠谁施舍恩赐,能为了一点牵念而拼尽全力的自己,比诸天神佛加起来还要伟大。”   虽然有些草率唐突,不过,这就是九凤沧隅在人间最后的口信了。   除此之外,对玄霄也好、对那些尚且懵懂迷茫的年轻修道者也好,她再没什么要煮要灌的鸡汤。   不可背弃自己。   不可遗忘本心。   还有,为一己私心而拼命或许平庸,但也决不是可耻的事情。   “这样啊……虽然不太明白,不过听起来很厉害……”   或许是体会到她笑语中的庄严含意,无论那直爽少年还是惴惴不安的少女都没再发问,只是一齐仰起面庞,静静目送着那些承寄心念的光点上升、远去,最终溶入似能包罗一切的宽广天幕,化为一颗颗遥不可攀却又永恒照彻长夜的星辰。   ……   如此,快乐而短暂的修仙青春物语(?)迎来了结束。   九凤以“夙沧”之名在琼华派度过的最后一夜,仍然如之前许多夜那般没个正形,只是烟花爆竹变成了静谧的篝火与孔明灯,风景人物都因此渲染上柔光特效,投映出了不同于以往的朦胧镜头。   也许是托了镜头的福,玄霄头一次意识到夙沧笑起来极美。   不比花娇,不比璞玉高洁,那美就像是夏夜里一阵携着青草与泥土气味的风,无所不在,无人能阻,无论你去往何方、流连何处,永远在你耳边轻盈笃定地盘旋,声声唤人归去。   ……   ……   ……   ……不过,夙瑶的偏头疼还远远没有结束。   “琼华举派飞离昆仑山巅,如此紧要关头,本门弟子都专心于运功护体,为何你……还在这里聚众堆雪人?!!”   “呃,这个……不就是因为我筋骨壮健,内息充盈,不必费心抵御飞升途中的寒气吗?跟尖子生在考场睡觉画漫画一个道理,我理解师姐你瞧着不痛快,不过你不痛快也没用,反正你不敢来咬我。”   “你……!!”   时值次日晌午,风和景明,艳阳满天,能见度是一目千里的良好,琼华号航班准时起飞。   起初一程名副其实是段和平之旅,玄霄与夙玉仍如往常,持双剑坐镇卷云台,派中其余人马则按心态端正程度分为两拨:一方与夙沧交好,多半在首飞失败之后上山,对琼华夙愿乃至飞升有几好都傻傻没个概念,怀着成仙OK坠机也罢、总之能走这趟就很exciting的开明心理,不似求仙,倒似郊游;另一方则以大战幸存者为主,一致团结在太清接班人夙瑶的旗帜下,思想坚定,觉悟极高,对待夙沧更是出奇地同仇敌忾,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   若依夙瑶之意,原是连这趟航班都不肯让夙沧搭乘,唯恐她过海关时拖累了团队。   但凡事总有通融,在夙沧“我真不算计你,正面肛你比剁个胖头鱼还容易你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值得算计”的真情辩解之下,夙瑶便不再固执己见,嘤嘤哭着跑走……不,怒冲冲地摔门而去,表示这事儿老娘管不了了。   因此,夙沧又一次理所当然般现身在卷云台,这回却不是抢亲,而是痴汉似的盯着玄霄和夙玉嘿嘿地笑。   ——无论背景如何,如此少年便能将双剑运使自如者,万中也未必有一。凭这两人本事,进可腾云驾机开高达,若退,又何尝不能笑傲天下?   所以夙沧很骄傲,骄傲且乐观,深信玄霄这次即使遭了拒签,也绝不会黯然消沉到想去报复社会。   ……没错,她是以拒签为前提盘算后话。   夙沧最先想到,倘若天不成全,上升途中气候骤变、大雪封关是免不了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她奔走呼告之下,修为最浅薄的一批弟子皆已遣散,玄靖也由离开琼华的玄震护送着回到了韩家村。若还有些年幼力微的,便由夙沧分出少许灵力为他们护住心脉,总也聊胜于无。   云天青打算最是周全,事先为夙琴和静潇她们置备了一整套羽绒服,夙沧大为赞赏,少不得也要帮着填些羽毛——顺便一提,由于羽绒服是他们二人手制的,所以丑到可以上头条。   夙琴:“对于这份好意……我内心是十分感动,并且很想拒绝的。”   静潇:“我拒绝。”   其次,为免偷渡不成时殃及山脚村镇,夙沧早早便拉了小伙伴下山游说,胡诌鬼扯说有天灾将至,哄着村民们暂往附近绿洲迁移。夙瑶瞧在眼中一百个不开心,觉得夙沧是空口白牙触琼华霉头,但毕竟拗不过未雨绸缪、有备无患的道理,也未曾着意反对。   最后,就是该如何对付那油盐不进的九天玄女。   关于这一点夙沧也没个周详主意,九凤和玄女系出同源,谁也不比谁牛逼;思想上更是八百年前就分道扬镳,沟通严重不良,彼此都把对方当二逼。总而言之,九天玄女之于夙沧,就是战又战不赢,喷又没鸟用,从嗷嗷待哺一路撕到两鬓斑白也没个结果的宿命对手,如同鸣人与佐助。   你说佐助多难搞?   没个七百章都拿不下啊。   对这位本该耗上七百章消化的老友,夙沧丝毫不敢怠慢,数日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连夜编撰了好几卷的……《霸道天神你走开》,以及《当我遇上公务员我应该怎样嘴炮》,自用顺便造福后人。   正因为幕后这厚积薄发的思想沉淀,待到琼华起飞之际,夙沧已是成竹(稿)在胸,斗志高昂,纵无十分把握,起码也有自信能与玄女寸步不让地对喷上八百回合,为人员疏散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如此一来,面对海关,她自然再没什么紧张慌乱的理由。既然万事都已安置妥当,利用这最后的闲暇堆上个把雪人,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但对夙瑶则不然——成败在此一举,她虽已较当年沉着持重许多,真要扛起这番阵仗,仍是在掌心暗暗地捏了一把冷汗。   “夙瑶师姐你瞧!这雪人是不是有些像你?”   “……你若闲来无事,不如去助玄霄一臂之力。”   “他自有分寸,何须我去添足。倒是师姐你脸色比雪人还白,我借个火与你可好?”   “不必!!”   目送过多少爱恨纠缠,夙瑶与夙沧的思维终究是两道平行公路,各自回环曲折,唯独永无交集一事经年而不变,历久而弥新,这样说来,倒也有几分像是玄女和九凤。   “……”   夙玉将她们小学生吵架一般的互动看在眼中,一面感慨两位师姐终归相性不合,只怕今生和解无望;一面却又觉得,这两人最好的相性也就是如此,世上总有些人不必勉强结伴,该当嬉笑怒骂地度过一生。   况且,夙瑶每逢与夙沧拌嘴之际,表情都比平日鲜活许多,越发有些常人模样。夙玉不禁便想,若玄靖醒来,见她还保得一缕单纯的少年意气,多半也会开心。   (说到玄靖师兄……也不知天下之大,可有机缘能令他恢复如初……)   不经意又回想起那张平凡的面孔。   没半点阴翳机心,欢喜悲愁都像正午的日头一般直截了当,不是最耀眼,也说不上有多热烈,但就是谁也代替不了,有着无可比拟的稳妥与安心。   (……其实,又何止师兄一人。琼华飞升牺牲太多,恐难有善报……)   也就是这么一瞬的迷惘失神,夙玉再抬眸时,刹那间眉眼冻结,恍如浑身血液里的热度都在这一瞬蒸干,唯余一线凛冽的寒意,冰锥般刺透心底。   “怎会、如此……?”   饶是她性情平淡,这一刻也不由自主地失了颜色,怔怔呼唤出声。   ——消失了。   无论是好整以暇的夙沧,气急败坏的夙瑶,还是高台上临风而立、石像一般面色肃然的玄霄,都在方才这一弹指的功夫间消隐无踪,没留下半点痕迹。   空茫天地之间,竟似只剩下了呼啸的风雪,于冰封楼阁间肆虐来去,撕扯出哭号般凄厉的余音。   唯她一人孤立石台,如盈盈月色,在边缘莲花雕刻的映衬之下,看来是片尘不染的清净与苍白。   ……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正分别面对匪夷所思的景象,如坠九里迷雾,一时间难以分辨虚实。   夙瑶看见玄靖,看见十六岁青裙玉面,柳眉纤纤的自己。   玄霄看见滔天洪水,在那之中有人呼救挣扎,容颜熟悉到惊心,是他此生不可能再见的面影。   云天青看见太平村,他从小生长的故里却容他不下,村长横眉怒目,痛斥他堕了云家祖业声名。   以及——青鸾峰云水深处,他直至离村也没能捉到的那头山猪。   至于夙沧,她回过头只见雪融冰消,自己竟已距昆仑山千里万里,脚下泥土与落叶松软潮湿,踏上去有细碎的回响。   “???不是吧,这个……”   她一边抬手遮挡树冠间漏下的阳光,一边就眯了双眼,带着难以掩饰的不快吐露苦笑。   “琴姐,这和说好的剧本……不一样啊?”   任凭她如何灵活机变,也想不到会在穿越云层那瞬间甫一睁眼,就看见了自己今生都不愿再重温的景象。   “——鸿漓!!”   白衣高冠的青年步履匆匆,腰上长剑低垂,举止间透着迅敏轻快,连冰雕雪琢一般的脸容看来都比平常舒缓。   “鸿漓,你听我说!”他高声道,像是等不及与相约之人碰面,“掌门师尊答应了,他答应同你见面了!你可欢喜?不必待我继任,你的愿景便可实现……”   “……唉……”   在他身后,夙沧摇头长送出一声无人得以听闻的叹息。   不会有错。   此处便是篁山,是她始终压抑却也无法根除,噩梦般如影随形的回忆。   就在那一天,鸿漓大胆接受了顾长别捎来的邀约,致使篁山涂炭,夙沧千年来漫长无望的轮回也由此而生。   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还。她会在云端之上、天门之前看见这番早已葬入心底的光景,自然不是出于伤怀,也不是因为从天而降的时光机。   “原来如此,这一定就是琴姐所说的面试。竟然设下内心迷障这一手,玄鸟你很能嘛,这么能怎么不上……哦对,你百八年前就上天了。”   喃喃念着面试官也未必能懂的台词,夙沧片刻不敢停留,当即紧追着顾长别轻捷的脚步而去。   她必须尽快破除这幻境,赶去援助其他或许会在心魔中迷失自我的人。   ……   如此这般,在场诸人各自面对内心最大的恐惧、烦恼、妄执,何等悚然不必多言。   然而最惊讶莫名的,却还不是他们。   “……”   “…………”   “………………嗯?”   黄昏,似血般凄艳的残阳之下,夙琴睡眼惺忪从电脑桌上抬起头来。   桌上笔记本电脑打开,绕梁不绝的《回梦游仙》BGM之中,“仙剑奇侠传四”几个大字笔触柔和,配上标题界面云蒸霞蔚的底色,看来飘飘然颇不真实,犹如一场方自清醒的惊梦。   一目了然,这是她原本的世界。   没有云天青、没有玄霄、没有夙玉,当然也没有夙沧的世界。   他们活在远古,活在一幕幕荡气回肠的瑰丽传说里。   而那终究——是戏外人所不能触碰的传说。即使有幸置身其中,也不过是太奢侈的黄粱一梦,醒来万事成空。   “……我……不对,那不是梦,我确实经历过——”   夙琴猛地站起身来,双手紧握,像个孩子似的拼命摇头。   “天青是存在的!沧沧也是,就算是二次元,我也从来没把他们当纸片人看待……”   不知何时,泪水已顺着面颊流下。   然而会以明朗笑容为她拭去泪水的人,却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不可能涉入她的生活,过去未来都不会与她相遇。   所谓次元墙,实在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同时,也是穿越者夙琴心中最大的恐惧。是她若有必要,唯一会对神倾诉的恳求。   ——我喜欢这些人。我真想和他们在一起,直到最后。   ——所以,请不要将我赶出这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贺·弹丸论破·新TV开播! 终于摆脱了月更的诅咒! · 最后一关如果纯嘴炮太无聊了,所以惯例: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你猜琼华这次会以什么姿势坠机呢( 本文夙玉是真的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善良但没有执着,所以只有她什么也没看见 琴姐的恐惧……我觉得我们应该都能懂吧,想象下你穿越泡到了男神刚要HE结果就被踢回三次元,从此带着回忆过上普通的人生默默终老,这种朴素的虐感(。   ☆、君自多情(下)      ——这处梦境,夙沧不是第一次看见。   密林间晦暗幽深,每向那不能称之为道路的道路踏出一步,四周便会浸染上愈发浓重的黑暗色泽。茂盛枝叶自头顶层层压下,枝杈如爪牙伸展,山风掠过树梢所带出的呼啸声绵延不绝,似有猛兽在前相候。   愈往前道路愈是狭窄,视野随之收束,最终再无法捕捉到顾长别那一抹孤冷如霜的背影。取而代之的,是间或有些立体投影/走马灯一般缥缈模糊的影像,自林间昏暗处摇曳着闪现。   这些画面,夙沧都曾经识得。   似她而又非她,那是以“鸿漓”之名自称的异鸟,曾在这片土地上拥有的牵绊与温情。   时而像孩子般雀跃欢喜,时而以看透世情的冷眼睥睨四方。时而行走于农田茅舍之间嘘寒问暖,时而又会以守护神一般威风凛凛的庄严姿态,在山林上空振翅盘旋。   春日里花开遍野,她会带上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前呼后拥往山麓踏青。那名唤晚儿的少女一向跑在最前,一步也不肯与她裙角隔开,每每被父母笑话说是神仙娘娘的闺女投错了胎,倒让他们得个天大的便宜。   夏夜静谧,村中素来清幽凉爽,又无泉水池塘,便免去蝉鸣与蛙声聒噪。她常邀了顾长别在空旷处闲坐,头顶是泼天之水般灿烂的银河,山风来去间,点点流萤轻盈飞舞,有如自天际洒落的星光。   秋是一贯的天高气爽,云朵似丝絮轻柔,比平日更为斑斓多彩的山野欢庆丰收。这是她私心里最爱的时节,村人总有甜枣与其他许多蔬果供奉,是为感激她庇佑村子风调雨顺、旱涝不侵,她收得安心,吃得也很知足。   冬日雪景清明,银白一色将天地都冲洗得分外澄澈,远看还真有几分世外仙境般的空灵。孩子们按例要去外头堆雪人、打雪仗,闹得不亦乐乎,个个像被面粉袋套过头。至于劳碌一年的大人们,自是要在室内借着温暖的灵火,享受一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从容情调。   说句题外话。   那些孩子们堆起的雪人,虽是千奇百怪,偏生每一个都能依稀看出些鸿漓的面影——再要不然,就是直接堆成了雪白的芦花鸡。   ……   那真是……非常、非常美好,非常令人怀恋的日子。   夙沧每向前一步,便越发刻骨铭心地体会到这点。   同时她也知晓,每向前一步,“鸿漓”所留下的痕迹就越鲜明强烈,而与之相反,“沧隅”的存在就越稀薄。   沧隅,沧隅……   世上本无沧隅。   如今行走此间以九凤自居的她,是依照鸿漓仿造,更是鸠占凤巢的赝品。承继了鸿漓一切却也背弃她一切,这片土地,早已容不下“沧隅”的魂灵。   ——对不起。   那是多年前她破除结界、焚毁全村遗骸之际,于内心无声倾吐的叹息。   ——救不了你们对不起。   ——又要杀害你们一次对不起。   纵然并无后悔,遗憾歉疚之念仍是在心中无止尽地扩散堆叠。   一路走来,夙沧豁了命地想要周全一切,想将琴姐口中那些或天命使然、或阴差阳错的悲剧掐灭在萌芽之际,想去看看琴姐憧憬却未能得见的完美结局。   理由很简单:那不仅是琴姐的单机游戏,也是她一分一秒活过来的人生,是她珍惜怜爱的人。   不计后果,也不问得失,明知道阻且长却仍要迎难而上,只盼望有朝一日,所有怨嗟、所有哀叹,都能够得到成全。   但唯有在她降生时就已化为焦土的篁山,夙沧不能周全,无从周全,甚至为了守住自己当下的时光——也为了迎娶压寨夫人过门,她下了决心要将其割舍。正因为她的一己私情,村人还阳无望,鸿漓千年大愿化归泡影,昔年篁山胜景也成了一去不复返的桃源之梦。   结果就是,夙沧乍看像个铁打的公鸡,由内而外无比坚强,却独独抱愧于她已回不去的故里篁山。那是她唯一的软肋。   ……所以很不幸地,若以此处作为她心魔景象,对精神造成的debuff效果可谓立竿见影,效果拔群。   更不必说她身上仍有鸿漓魔气残留,若是一不小心挑动起来,轻则神志混乱,闹得大了,魔气反噬己身,将“沧隅”的意识与人格都吃个精光也未可知。   “…………麻烦哪。”   一面尽力鞭策不听使唤的身体,夙沧难得地抚着头发叹了口气。   幻境中鸿漓正为晚儿戴上她亲手编织的(奇丑无比的)璎珞,一旁顾长别笑得无奈又很安详,她心知结局已不会太远。   无论几度重现,过往既定之事不能更改,无论善恶悲喜,末路始终如一。   对此夙沧早有觉悟,所以当长路尽头隐透出一线光明,她足下并未停顿,反而加紧了步伐越过重重树影,只一跃,便踏入了隐藏在柳暗花明之后的篁山村落。   “——”   落地那瞬间她瞳仁针刺般缩小,良久,方夹着苦笑深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   ——杀伐果断如鸿漓,当年冲冠一怒破了道门法阵,风驰电掣赶来,到底还是悔差一步,自此与她无缘的族裔生死不见,万里相隔。   今日夙沧重游故景,自然也无任何挽回余地,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噩梦重回。   最先入眼是血色迷离,似红花满地,一朵紧挨一朵,一簇又环抱着一簇,深浅错落花瓣层叠,连绵不断绽放成一片浩瀚的花海。   虽是花海,却既无蜂蝶烦扰,也听不见风拂花叶时轻柔的沙沙响声。   万籁俱寂间,唯有夙沧屏了气息小心翼翼地一脚踏下,正踩在低洼处未干的血痕,溅起一点潮湿粘腻的回音。   啪嗒。   啪嗒。   血路一望无涯,每一步她都迈得慎之又慎,每一步都须留心避让散落于血泊间的尸骸。到后来她不禁歪了嘴角,自嘲平生未有这般惶恐小心,束手束脚半分也不见凤傲天的霸气。   “咳,这也没办法……”   四野荒凉,没一点人迹声息,她只好时不时地向自己搭话以稳住清明。   “这光景瞧着确实不痛快,血腥气又重,人有日天的本事也打不起精神。幸好今早没作死去撸串,否则该在玄鸟眼皮子底下吐了……”   “……唉,这当口讲笑话也笑不出来啊。”   对夙沧而言,眼前景象确是万蚁噬心的煎熬。   不过若只有如此,卯足劲儿咬一咬牙关,倒也不难熬过。   不过的不过——按例举凡心魔试炼,必然别有机窍,决不会只播放一次性的电影默片。   这回也不例外,待她在地狱间跋涉了大半行程,不经意回头一瞥,蓦然便看见一具猫儿般瘦小尸身,两臂高举,定格为一个挣扎呼救的姿势,孤零零跪倒在门前空地之上。   “晚儿……?”   夙沧不假思索唤出这名字。   那女孩儿向来最得鸿漓宠爱,昔日之于鸿漓,也是摧垮她温厚本性的最后一根稻草。论心结,论魔障之深,“晚儿”在这场考验中当是不可或缺的关卡。   没来由的,夙沧觉得不能放任“晚儿”——纵使她只是镜中一抹虚影——这般凄惨情状,也顾不上遗容入眼会否催动心魔,衣衫一掠便向那幼小的尸身翩然而去。   近了前,低了腰,但见女孩儿姿态果真是惨痛非常,通身满脸都染上惊心凄烈的红,当胸一道狭长剑伤,去势狠辣透了脏腑,是正人君子斩恶除奸时特有的凌厉。   “……不行不行。我要冷静,总之先来个深呼吸……”   恨火一霎间灼痛心胸,夙沧暗叹声要命,急忙沉下气慢慢平定心神,片刻方才提了袖角去擦拭少女容颜。   “咦……?”   也就因着这一举动,她终于察觉了眼前光景与记忆些微的不同。   那逐渐从血污下浮现的少女面貌,浓眉大眼,瓜子脸形,灵秀间暗蕴犀利,与她所知的“晚儿”颇不相似,反倒像是年纪略小了几岁的……   “………………静,潇?”   …………   思考刹那间按下暂停。   许是自我防护机能启动,出人意表的现实暂时麻痹了理智,直觉放声疾呼,警告她不可再看。但即使触电似的缩回了双手,逃避似的移开目光,那副苍白样貌却已经太过鲜明地刻入脑海,闭上眼历历清晰,赫然正是已无气息心跳的静潇。   (不对……倘若我眼中的“晚儿”是静潇,那么,其他人呢?)   若是十六岁之前的夙沧,只怕想到此处就要打起寒颤。   而如今的她……虽然也打了个寒颤,但刚一打完便飞也似挺直了脊背,迈步向前去查证她的假想。   这假想是对的。   推门进了茅舍,头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倒卧桌边的女子,面色如死灰槁木,一望便知气绝已久,却不是晚儿生母那质朴的形容。   “……琴姐……”   再一一查看内室,不知为何这家是个男子立于灶台之前,高个儿系着条围裙,背影看来很是滑稽。佩剑解了搁在一边,男子手中提一柄锅铲,灶上还炒着一锅余温未散的宫保鸡丁。   但那鸡丁是永远出不了锅了。只要转去正面便会发现,炒菜的主夫早已断了生机,大约未曾受苦,连眉眼间一点轻松笑影都还来不及散去。   “小青天……”   恍惚退出这一户,再看别家,家家俱是如此。   玄靖、寂破、婵幽……哪一张不是她熟识脸孔,是她曾经苦心筹谋相救。   “……原来如此。所谓‘心魔’,是这么一回事啊。”   原来如此,该当如此。   ——夙沧所真正恐惧的,不是过去,而是因着自己对玄霄的宽容迁就,重蹈了过去鸿漓与顾长别的覆辙。   她尽力了,这一路真的尽力了,可还是放心不下,怕自己再如何尽力,多少总会有回护不了的残缺。她本可单舍了玄霄保住其他全部,但她偏偏不肯,所以若有一人伤损,那便全都是她的罪过。   最不愿回顾的风景加上最恐失去的人,两下里乘方,再强韧的精神也难免被迫至极限。   以至于背后一剑破风袭来,夙沧兀自失神,甚至浑然忘了闪避。   “……?”   剑锋刺透肩胛,她只感觉一段冰凉物事嵌入了血肉,茫茫然竟也觉不出疼。回身望去,当头先对上一双凶光毕露的眼,面相恍然是今早方才见过,看来却如隔世一般模糊。   “妖女!你混入琼华,居心叵测,今日便由我代掌门清理门户!!”   ——国字脸怒目横眉,这琼华弟子生得倒也豪迈。   夙沧记不得他名姓,只知是太清与夙瑶信徒,从来对掌门谕令顶礼膜拜,大概因为心和脑都没长在自己身上,所以在她眼中才是面目模糊。   看来,正如遇害者也不约而同换了演员,这次是由琼华扮演她记忆中“屠村”的角色。人员齐备,鸣鼓开锣,果真赫然又是一座篁山。   “?!妖女,你待如何?你党羽皆已伏法,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回过神时,她才发觉自己已伸手握紧了剑锋,新血淋漓滴落,覆去了刃上斑驳旧迹。战或不战,杀或不杀,一时间竟成两难。   夙沧明了,此人——这等人或许鲁莽昏昧,但罪不至死。鸿漓千载修行功亏一篑,未成大道,反致魔性横生,岂不就是为恨火夺了心智,一怒之下葬送太多性命?   何谓心魔,是她始终心怀疑惧,步步如履薄冰,生怕鸿漓的悲剧重演。   何谓考验,是天要看她与鸿漓面临一般情境,一般大恸失声,还会不会做出同样以血还血、以恶制恶的抉择。   她也明了,自己若在这幻境中起了杀心,面试铁定落榜不说,纵还能保住神识不被心魔吞没,万一玄女当她与昔日的鸿漓一般痴妄成狂,如此回禀天帝,保不好就再给她延上一延刚满的刑期。   但若不杀,凭她动摇至此,又要如何突破眼下困局?   不嗔、不恨、不杀,说来容易,做来谈何容易。而如今正是分秒必争之际,众人各陷迷局,能有多少闲暇功夫给她重整心情,再做回平日那个豁达大度的夙沧?   答案是没有,所以夙沧的选择是宁可落榜也要离开。   瞬息心思落定,她一掌格开逼命的锋刃,剑气纵横间,人已似纸鸢般飘然荡开数丈,反手就拈过了桌上竹筷。   “妖女休走!!”   那不知名的男子状似痴狂,将剑身迎风一抖便又扑上,路数辛辣狠毒,分毫不差正像她记忆中杀红了眼的屠村凶手。   因此夙沧也再无踌躇,眯了眼拿竹筷对准他眉心,往昔几多仇怨、千万悲思都灌注指节,手一扬便要掷出——   然而,那人再没能朝她逼近一步。   他就这样生生定在了原处,胸口不知何时透出一小截剑锋,雪亮,当真似雪般干净亮堂,只在剑尖上挑着一点红梅般深艳的血珠。   好快的剑,足见出剑之人手腕心性双绝,一式断魂绝无犹豫。   只是——此地怎还会有“出剑之人”?   “……”   什么风浪险滩都见过了,唯独这次,在自己无处可逃的心像围城里,夙沧破天荒地惊愕失声。   “你……怎么会……”   竹筷扑簌落地,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笨拙抬起手来,使足力气揉了揉自己眼角,接着又揉了一下。   可再怎么看,分明都是玄霄拔了剑自那人背后闪身而出,剑如雪白衣如雪,面上也像凝了层寒霜般看不清神色,一步步向她笃定行来。   “等、等一下,师弟!”   眼看他进至身侧,夙沧猛然醒过神来喝止,“我现在头脑里乱得很,你先讲清楚,你是我的脑洞还是活人?!”   “……”   玄霄闻声止步,却也不答,忽然拉了她手按在自己颈边,要她感觉指尖那条血脉正突突跳动,一下紧似一下,是真人方有的澎湃心潮。   这下反轮到夙沧尴尬,忙忙抽回了手,正听见他在耳畔沉声:   “我破了自身迷障,便来助你。”   “助……啥?不是,助你个头啊?!”   夙沧这才想起来发火,急忙跳开一步,腾出空位来连连摇手顿足。   “此地是我心中幻象,你贸然闯入,若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变成植物人就能了事!!你明不明白……”   她愤愤然还想再念他几句,但玄霄只平淡一言,便将她噎得无话可说:   “若沧隅先得脱身,定也会来助我。”   “话……是这么讲没错!”   夙沧怔忡半刻,好不容易打嗓子里掏出字来,虽仍勉力自持,但气魄上已然消损了三四五分。   “再、再者说了,这心魔须由我亲自斩除,你横插一脚,又起不了什么卯……用……咦?”   ——本以为玄霄斩杀的人影很快便会复苏,谁知竟真扑了街全无动静。俯身仔细打量,只见他脸色已现朽败,确是死得透彻到不能再死。   幻境间接连有异事发生,夙沧也难免大惑不解,不由偷拿了余光去瞥玄霄:   “师弟……莫非你早有主意,知道这迷障如何破解?”   “其实也不难揣度。”   反是玄霄莫名显得从容,信手还剑入鞘,掌心像片秋叶轻轻落在她肩头,“若要将过去原样重演,你不觉得这幻境中还缺一处关键,该当由我来填。”   “‘关键’是指……”   倘如篁山重现,玄霄会被分配到的角色……   那理所当然就是“顾长别”。   “——啊。”   眼底忽有灵光一现,照彻她此前不曾着意的盲区。   对了。   顾长别为人看似高冷,实则软懦优柔,与玄霄是秋雨春雷般两等样人。当年他虽不曾背叛鸿漓,然面对情义两难,一方都不忍背叛,便也等同于为了保全自己而无所作为,从头至尾袖手旁观。   若他助师门剿除鸿漓,亦或者,在鸿漓受困之际出手相救,至少就不会落得个同归于尽结局。   因他不能决断,最终两者皆失。   所以玄霄这一剑刺出,便是替他做了迟来千年的决断。   夙沧不同于鸿漓,但仅凭夙沧,尚不足以独挽那场倾洒下凄迷血雨的狂澜。   世上总有些事,不是只身一人能可承担,要珠联璧合方得圆满。   “…………”   门外,恍如噩梦初醒,她涉过那片血海蒸腾得没留下一点残迹,如山尸骨也都像群演退场般无影无踪。   多半是玄霄乱入打破了惨剧的根本前提,夙沧想。   换而言之,他并未助她通过考验,而是一言不合就撕了这张卷子。   身后玄霄走近,站定了同她并肩放眼,看万象太平乾坤清朗,一如他此刻拨云见日的表情。   “如此甚好。”   他扬眉,讥诮之余还有些不自觉的得意,“方才那景象着实碍眼,不枉我冒险一试。你心性如何,也无须由这等闹剧评判。”   “……那你也不能随便撕人卷子啊……”   照理她该向这自负妄为的年轻人多抱怨几句,但这一刻夙沧只觉适意安然,听见他语声凉凉入耳,未曾刻意拔高声调,却落在实处,比以往任何一次豪气干云的放言都更稳妥贴心。   他道:   “我不是顾长别,不会再容你落入如此情境。沧隅,我来带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周更啦!(……)难得没有掉线的霄哥今天看来格外像男主呢!(……) 沧沧一直都想着自己背负一切,虽然看上去最潇洒,其实她的压力大概比谁都大也说不定,从脑洞(?)可以看出来。 霄哥也有一直在考虑要怎样为她分担,如果自己在顾长别的立场要怎样避免惨剧,虽然他想通真的花了很久……但是结局好一切都好对吧?(x · 广告:历史遗物《不冻港》新版同人本淘宝通贩中,有千字彩蛋,这把年纪还要写少女love系真不容易啊( PS:接下来应该会伪更一章放新坑文案,欢迎收藏(   ☆、【伪更留空】新坑文案   ♂♀ 作者有话要说:  伪更,拖延癌晚期终于搞好了文案!然而拖延癌终期的画手巨巨还没有给我封面!所以先将就着看吧(…… [综]Fate/holy fool 又名Fate/MDZZ。 根据内部消息FGO国服就快了,真的,大家都来抽卡啊(。 该透的梗都放在文案上了,有什么问题可以在这里零分评问我hhhh   ☆、天意如刀      最后的难关结束了。   噩梦抵达终点,心魔也随之熄灭。   在流沙般分崩离析、消融远去的世界中,夙沧视野模糊,只觉得四周万物都成了风里黯淡的残烛,唯有玄霄的身影不曾褪色——或者说本来也无色可褪——抬眼望去,他仍是那般长身玉立的好模样,衣如鹤长发如漆,看来恍若初见,有种月光映雪般的澄明。   “……玄霄……”   行差踏错也好,执迷不悟也罢。昔日曾立誓与天比肩的少年,纵然历尽劫波,换过容颜又回过炉重锻了筋骨,终究还保得一点初心。   终究,他待她一如以往,不曾为求仙而舍去人情。   目睹他这般情状,夙沧欣慰动容自不必说,一面却又有些难言的百感交集。   要知道,无论她前尘尽忘之际,还是外挂到账、再世为鸟以来,夙沧在玄霄面前总爱有意无意端着副前辈架子,虽不至于忘形,但一朝立场颠覆,难免还是觉得心有戚戚,暗中凭吊起自己比他多活了千年的长者颜面。   “沧隅?你可还好?”   玄霄哪里猜得透这些,只当她受了刺激还未回神,又不知如何宽慰,一手便带着几分踌躇慢慢扶住她肩。力道是反复斟酌过后的轻重得宜,重了怕她生疼,轻了怕她兀自沉湎伤悲,察觉不到他就在那里。   自何时起,这抱剑孤眠的青年也有如此细致用心,话里话外不再只愤慨造化弄己,有了笨拙的推己及人的体察。   “……没什么。这次是我该多谢你。”   夙沧叹了口气,抬手回握住他纤长五指,心道父母看见熊孩子羽翼丰满,振翅高飞,大约也会有同样微妙的心情。   她满心盘算着如何扳回一城,无奈时至今日,玄霄骨骼心志都已铸得坚实,早没什么是需要她再着意关照。绞尽脑汁苦思了片刻,她终于灵机一闪,没话找话地想起一桩事来:   “师弟,你方才助我破除心魔,可曾觉得有哪里不适?我心境不同旁人,鸿漓原已有入魔之兆,我与之对抗时稍有不慎,便会招得魔气逆流、反噬入体,是以格外投鼠忌器。却不知你又如何?”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夙沧想。   魔在于她,除非玄霄真与她心意如一,悲喜皆同,否则她的心魔断然不会渡去玄霄身上。   虽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若能叫他那张宠辱不惊的脸上起一层微澜,多几分愕然慌乱,便算是勉强挽救了她可怜的自尊心。   然而玄霄仍是安详,似早有觉悟,接了这枚入水的石子也依旧话声宁定,未起一点涟漪:   “无妨,我反而惬意得很,平生从未有这般畅达。沧隅不必担忧。”   “……哦……”   于是夙沧又没了话,只好老实冲他仰头,正想抛去矜持承认“现在是你比较强”,忽然猛一定睛,发觉玄霄眉心那道朱痕不知何时添了一重颜色,凄艳似血,更有缓慢延展之势,本是刀剑般殷红一抹,如今却已畅快地舒枝展叶,开成了盈盈一朵三瓣莲花。   “那——那啥,师弟啊。”   夙沧这下是正经慌了手脚,但觉嗓子眼发干吐不出字来,良久,才颤颤指向他额头。   “魔气,好像真逆流了……”   “……???”   玄霄无法揽镜自照,理所当然的一头雾水。   “……对不起。”   夙沧整个人越发地萎缩下去,“我没想到这种Flag都能秒收,出去之后你打我吧……”   “慢着,这究竟——”   幻境应声落幕,四下既无山色更无人影,陷入一片不见边际的昏黑。   ……   ……   ……   夙沧睁开眼时,首先感觉到一阵子钻心的寒意,当下缩起肩膀打了个喷嚏。   待她揉着鼻尖扬起脸来,放眼环顾,便知自己已经回到了琼华。   ——虽说还是琼华,但风景比之以往,实已有了令人怀疑眼目的巨大落差,仿佛改革开放三十年之后的新中国。   风雪初晴,夙沧抬头只见一片青空开阔,不闻鸟语风声,唯有重重云浪翻滚,流转而后聚合,堆叠复又分散,像是勾勒出了天穹下缀连万里的锦绣山河。   毋庸置疑,琼华号航班顺利起飞,现下已是在云端之上。   琼华百年来念念不忘的“昆仑天光”业已触手可及,在咫尺间看来更有一派庄严气象,如虹霓般璀璨流转,那光芒当真辉煌壮丽,朗朗可比朝阳。   “……”   而玄霄正独立于那片华光之中,负手冷面,姿态很是孤清,脸上像笼了层雾霭般看不清神情。   大愿一朝得偿,想来他该有许多感慨。但夙沧思及方才幻象中情形,也顾不得给他留些追忆似水年华的余地,赶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原地跃起,三两步冲到玄霄身侧,一把扳过他肩:   “师弟,你——”   追问戛然而止,后话都生生梗在喉头。   这一霎她分明看见,玄霄眉心三道朱红印记灼灼耀眼,与她眼尾漆黑魔纹同出一辙,放去别处倒还算个高调虐狗的情侣妆。   “你……我……”   她自以为穷尽了一切变数,算遍机关,又哪里能想到,最终玄霄会从她身上沾染那一息不得根绝的魔气。若因此连累他丢了绿卡,这一遭岂不成了天大的笑——   “沧隅。我心中自知冷暖,你也无须在意。”   正踌躇间玄霄忽然开口,音色是一成不变清冷,然而调子中带了关心的热度,听来也就不再是往昔的倨傲无情。   他还欲再说什么,却被身后一连串惊喜呼声打断,接着便是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玄霄师兄,夙沧师姐!太好了,你们可算都平安脱身了!!”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云天青和夙玉正自不远处一前一后奔来,云天青头脸干净,夙玉发顶双肩都沾了层银屑般的积雪,显是在风雪中等得更久些。   “玉姐姐!小青天也没事……”   夙沧原本心头沉重,见了这两人精神劲头便也有些坦率的欢喜,“你们……莫非同我一样,都已各自破解了心魔?可曾见着旁人?”   “这……”   云天青若有所思地同夙玉对望一眼,敛了笑意正色道:“师姐,你放松些听我说。夙玉大约是心无挂碍,打一开始就未曾坠入幻境;我那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弹指功夫就回了原处。到这里都挺顺遂,只是——”   “你二人心若冰清,亦是极好。”   玄霄罕见地点头嘉许,“只是什么?”   “只是……除了你们之外,夙琴师姐也好、夙瑶……掌门和门中弟子也好,我们找遍琼华,都没瞧见半个人影……”   “什么?!”   夙沧陡然心惊,一腔热血霎时涌上了干涩咽喉。夙瑶求仁得仁也就罢了,若让夙琴和那些对旧事一无所知的少年弟子受了牵连,她就是有九个脑袋也负不起责,无论如何都得找玄女讨个说法。   也便在此时,天际那片炫目光华骤然大盛,从中隐约现出道雍容无匹的人形,周身仙气端华,如云霞缭绕,正是一派寻常人轻易不敢逼视的宝相威仪。   与那身影一同降临的是道声音,在场诸人都与夙沧熟识,初听不觉陌生,反刍了几遭才意识到其中迥异:   这把嗓音的确与夙沧酷似,顿挫起伏都和她板起脸来装逼的模样相去无几,但若换作夙沧,言语间至少该比这声调多上七分暖融融、甜津津的,令人不胜其烦的好意。   那女声道:   “本座乃天帝驾下九天玄女,奉命相传神界旨——”   “——玄鸟,琴姐在哪儿?!”   夙沧等不及她话音落地,头一个急如星火地跨步上前,“她与此事无甚干系,不过随我来看戏吃瓜,你们休要动她!!”   “…………”   讲道理,这是玄女头一次代天授命被打断。   在此之前,她一直坚信自己宣达的神谕就像布袋戏诗号、美少女变身、漫画大招读条——虽然她本人并不知晓这些比喻——那样,是自带免疫一切打断的无敌buff的。   毕竟那可是来自一个天神的口谕!   尽管早对夙沧这顽劣本性死透了心,但甫一重逢便遭她如此抢白,玄女涵养再好也禁不住娥眉深锁,妙目一扬,劈头就向旧友投下了居高者特有的疾言厉色:   “九凤,神界如何行事,几时轮到你来盘问?反倒是尔等,这般轻率,又将这天门当做什么,以为可由得你们自由来去!”   “……玄女娘娘,您这话怎么说?”   云天青嚼出话里味道不对,又唯恐夙沧急中生乱乱了主意,忙不迭地发声抢过话茬。   “听您的口气,咱们这一趟……是不该往天光处来了?”   或是看他言辞诚恳,玄女低眉掩去了一掠而过的郁色,重又现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森严气派:   “自是不该。此处确有通天之途,但却并非人皆能过。琼华派恶业深重,欲念丛生,门下诸人既无精深修为,亦无清明心境,如何敢来擅闯天门?”   “你——”   这话放得委实不客气,玄霄寒了脸正欲反驳,一边夙玉也连忙抢上:“九天玄女娘娘!恕弟子斗胆,琼华纵然往日有过,但如今飞升至此是借了地气相助,只为一全本派夙愿,并未伤损旁人,也决不敢……不敢再有为恶之心……”   最后几字她说得无甚底气——凭良心讲,若不是夙沧犯了这大包大揽的毛病,谁知道十九年后,夙瑶和玄霄会不会摒弃前嫌一致对外,联手再攻上一次幻暝?琼华这次没干缺德事儿不假,但要说他们个个都已经洗心革面,压根没存损人利己的心,这地就洗得有点难看了。   玄女仿佛也窥破夙玉内心迷惘,不为所动道:   “此次琼华派飞升之法,天帝如何不知?若非如此,自一开始便该教琼华坠落,也不必再设下迷障考验。”   “哦,所以这还真是面试……”   夙沧闻言舒了口气,再怎么挑剔严苛,区区面试也没有同求职者过不去的道理。夙琴、夙瑶以及其余人等多半仍身在迷障,升仙或成泡影,但至少性命无忧,不用再被遣送去东海服千年的徒刑。   如此,倒也可算个差强人意的结局。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计尔等冒犯,反予以破却心魔、脱身红尘业障之机。”   另一边玄女静气沉心,不理会夙沧已擅自得出结论,本着职业操守,仍是将个中因由向云天青和夙玉娓娓道来。   “然而结局正如你二人所见。除却你们之外,琼华并无一人,胸中怀有足可登仙的清平善念。”   “————”   玄霄本对她这番宣讲意兴阑珊,只不时投去一二冷眼,听至此处也不由地提了眉梢:   “你说……只有他二人?”   “正是。”   玄女闻听他语带不驯,话音蓦地一沉,低垂的眉目间似含悲悯,又似带着些居高临下的轻蔑。   “九凤心魔已成,积重难消。而你若不往她心象中去,修身养性,便还可算是其中一人。”   “什——”   夙沧狠抽一口凉气,眼看就要打胸腔里逼出大狮子吼:“还真是因为我?!不是我说,玄鸟,你们这也太不讲道……”   “九天玄女娘娘!!”   那头夙玉还没缓神,这头云天青忙又疲于奔命地上来打圆场,死活要把激愤之下的夙沧玄霄同玄女隔开,免得他们血冲脑门,平白再添一桩咆哮天庭的罪名。   “我说娘娘啊,弟子不解,很不解非常不解。为何师兄师姐不得通过,反是我这般游手好闲的半吊子入围——咳、承蒙天意垂青,还请玄女娘娘明示……”   “也好。”   玄女颔首,果真被他成功带跑了话题,“你原有升仙资质,本座便与你们说个分明。”   “小青天不解,我可是解得很……”   而夙沧却已无心关注细节,扶了额兀自颓唐,只差寻个无人角落蹲去画圈圈。   玄霄见她如此消沉,什么辩解力争的意气也都散了,便将玄女撇去一边,径自缓步过去向夙沧道:   “沧隅,不可自责。我不是同你说了?我问心无悔,你也无须心有芥蒂。”   “可你——你若不为我斩除心魔,现在就能与小青天、玉姐姐他们一同——”   你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夙沧想。   这些年她频繁探望,须臾不肯弃玄霄于孤独,在外又煞费心机为他打点一切,图什么,为什么,夙沧心中再透彻不过。   她一意所求的,不就是要保玄霄一念平和清正,让他为天庭所忌的心魔无处成形?   然有一事,原是十分要紧,夙沧却独独将其置诸脑后,未曾留心。   ——其实她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心地清白之人。   即使倾力偿还,刑满出狱,一度酿成的恶果也绝不会归复于无。   相比于玄霄,鸿漓遁入魔道在先,沧隅藐视天地在后,“她们”才是更不受仙神待见的旁门邪道。   她委实高看了自己。   什么总裁,什么划道星河送你上天,她委实自作多情。   “……对不住,师弟。此次你不得升仙过失在我,我自诩超然,不想反连累了你。”   往事难追,再多怨忿伤怀尽是枉然。夙沧一面向玄霄垂首,一面也做好了代玄女承受他这轮震怒的准备。   玄霄却只阖目摇一摇头:   “此话怎讲?依你之意,倒仿佛在说我不该入幻境助你。”   “那自然……”   “这却奇了。”玄霄接着道,“昔日我丧失清明,沧隅不也是如此待我?怎么,你自是情深义重,反要教我做这负心寡义、恩将仇报之人么?”   这席话说得通情达理,入木三分,饶是夙沧口齿伶俐,一时间也只能放空了两眼,任视线在半空漫无目的地逡巡:   “这,这个嘛……话不能这样讲,我帮你是我自个儿乐意,你不必当人情债放在心上。你不一样啊,升仙是你惦记十几年的大事……”   “不错,你是自愿助我。”   玄霄笑了一声,话里多少有些难言的自嘲。“为我背负,为我分担,样样皆是为我,样样是你乐意心甘。既如此,我才时时自问——要我心甘为你一回,难道我便做不到么?”   玄霄素来深沉内敛,夙沧也极少听他这样剖白,正在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心声披露前无所适从,忽闻他声如斩铁又道:   “沧隅,你若难消疑虑,我也不妨直言。”   “时至此刻,我仍是意欲求仙。现下飞升不成,我之所以全无怨悔,不是因为我已看淡放下,而是我相信,助你破却心魔一事决不会有错。”   “……即使你因此而身染魔气?”   玄霄点头,夙沧抬眼正迎上他如雪目光,因为在黑白一线间看定了自己真正所求,所以一切恨火浓云都不复存在,前所未有的清透空明。   他道:“这值得。”   ——若能保你心魂如旧,失去任何,都是值得。   “……”   一语奠定尘埃,夙沧终于能把悬空的心放回原处,向他绽放开些许释然的笑容。   “怎么说……师弟你真是变了啊。我只道你还似少年,不知不觉间,你也为我打算了这么多,走出了这么远……”   玄霄也稍稍展颜:   “这才是理所当然。既知落后,岂有不奋起直追之理。”   “那、那我们便说好了!飞升之事就此作罢,你随我回地上——”   “————咳咳!!”   眼看这两人唠个没完,顶上旁观的玄女终于耐心告罄,响亮地清咳两声:   “九凤,玄霄。你们能不能听本座把话说完?”   ——讲道理,这是她头一次代天授命,结果却被人拿冰冷的狗粮在脸上胡乱地拍。   “……哦你说?”   夙沧这才回神,当即撩起衣袖照脸上一抹,眨眨眼挤去了目中闪烁的泪花。   “……”   玄女暗叹一声,自己也感觉这趟公务很是漏气,“九凤,你对此事有所误解。其一,玄霄无缘仙道只因他心性偏狭,睚眦必报,这一点在你方才心象中尽展无疑,与你身上有无魔息本不相干。况且,若非他秉性便与魔道相近,何以如此轻易沾染?”   夙沧:“…………哦。”   玄女:“……………………”   夙沧:“……………………”   “…………那你倒是早说啊!这他妈很尴尬不是吗?!!”   “…………”   早你们不都在秀恩爱吗!我他妈才比较尴尬好吗?!   成仙不容易,要做一个时刻保持扑克脸的正经神仙更难。倘若世间人人都如夙沧……玄女略一想象,觉得自己搞不好也会起意辞职。   幸好,她下一句话,是夙沧也不能轻佻带过的重于泰山。   “其二。除云天青、夙玉二人能可渡过天光之外,其余诸人——”   “——便随琼华派一同,回往地上去罢。”   “回……也就是说强制遣返?那玉姐姐,咱们便照计划往沙漠迫降……”   “这倒不必。”   玄女冷冷道,“天火即将落下,届时琼华自然坠落大地,无须尔等操烦。”   “…………”   “…………”   “…………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身边发生点事情,花了一点时间调整情绪才重新开始码字……没能按说好的七月完结实在非常抱歉!!!(土下座)如果不爆字数下章正篇能完结!爆字数就不一定!(…… · 基友给我总结了一下这个故事:原作琼华抢钱偷渡,结果坠机又判刑,这次靠土豪捐款(……)偷渡,虽然不判刑,但还是要被美帝一炮击坠的,而且美帝不会给你发降落伞包(。 玄霄的确是成长了,但他没改脾气,心不宽脾气爆把权威当笑话,还是跟天界不对付。讲道理我觉得仙四结局他那些话,虽然理不太正,但有条有理自成一家,就算他不入魔多半也会那么说,天界是不会收这种公务员的(x   ☆、终章 白鸿贯日      云上,万籁无声。   分明是在举手可摘星辰的万仞之巅,那死寂却有如幽冥地府,容不得一丝半点的新鲜活气。置身其间,仿佛便能听见天威正昭告不自量力的来人:   此处已非人间地界,如若轻犯,该当有去无回。   “…………玄鸟,你再说一遍。”   在天顶之下,在那如同天塌一般、不由分说朝他们覆盖下来的沉沉死寂之中。   夙沧扬起了她那副自带三分讥诮的细长眉眼,不避不移,双目灼灼地凝视着玄女,等一个她已模糊猜出——同时,也是她最不愿听见的回答。   “……”   九天玄女也凝视着她,面目仍如以往般木无表情,开口时既冷且快,像是断首的铡刀一般不留余地,又像是怕自己还留有余地:“琼华派多行不义,妄想升仙,天帝命其受天火焚烧,陨落大地。九凤,这次你可听清楚了?”   “清楚——再清楚不过了。谢玄女娘娘提点。这样正气凛然的屁话,我倒也有许久未曾听见。”   最沉重的猜想经这一语落实,夙沧反而出奇地镇静下来,只在唇角淡淡勾了一撇苦笑。   临到头来,她到底还是错算。错在太高看自己,也错在将神界思虑设想得太过单纯。   ——他们所忌惮的,哪里就只是玄霄?   说琼华罪孽万般、咎由自取,这不假,但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名目。说白了,神界若真有惩恶扬善的心思,又何必延宕至今?早在当年第一次妖界大战之际,他们就该向琼华派降下天罚,也好免去一番死战,一场她使上了生蛋的劲儿才堪堪挽回的浩劫。   天意不可更改,而天意之所以非要将琼华打落,绝不仅仅是为了还貘妖一个公道。   是为了他们的“规矩”,夙沧想。   神界守护的只是天道,只是规矩,从来就不是天道之下羸弱如同蝼蚁的人命。   这规矩也简单得很:   1、人间事一概不管。琼华要屠戮幻暝掠夺灵力,那便由他们去屠,貘妖灭了门也就是个命该如此,甭指望谁来出头洗冤。因为这是规矩,是公正无为,是天道。   2、搅扰上天门的一定要罚。来者在凡间罪恶滔天也无妨,一旦登门,那便立刻转入秋后清算,该杀杀该判判,哪怕这责罚要伤损千百的无辜,也照办不误。因为这是规矩,是铁面无私,是天道。   ——以上仅代表夙沧个人偏见,请勿盲目效仿。   夙沧无法否认,天界所立的“规矩”是正确的。   玄女以及她身后的伏羲,亘古至今,永远都占有道义制高点,永远坚持着他们白璧无瑕的正确,也无愧于替天行道之名。   很正确,很有道理,很大公无私。   但她就是觉得——   “瞎JB扯淡啊你们!!”   “?!”   玄女不料她突然口吐恶言,形状姣好的纤眉一下子斜飞入鬓:“九凤,休得胡言乱语!”   “有何不可?”   玄霄本自出神,经她这一嗓子倒是醒了,上前同她站在一处,抬头时神态张扬,全不见了往昔对仙道的追逐渴慕。   “神界不但要灭琼华一门,还想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成?此事是我一意孤行,既开罪于天,要杀要剐,也只管冲我动手便是,又何须劳动‘天火’这般阵仗!难道山下绿洲,往来过客,都曾与我同谋?”   见玄女只是寒着脸无动于衷,玄霄心火更盛,又回想起当年天灾下神界同样无所作为,不觉便动了真怒愤然数说:   “什么天命,不过是天地不仁、草菅人命——”   “荒谬!”玄女厉声斥道,“天地视众生为平等,死生祸福,皆有因果注定。神界不过顺应天道而行,岂容你这般侮蔑?”   “慢——慢着,照你们这样辩,到饭点上也得不出个说法,我却没那心思等着。”   夙沧眼瞅着玄霄要同整个仙侠世界的宇宙观怼上,唇边苦笑更深,另一面却也有几分欣赏宽慰。“天地不仁”这话虽被他解得偏了些,可玄霄敢向天上喊出来,便已不是寻常人物能比。   ……总之那啥眼里出潘安,她瞧他,再尖锐的棱角都顺心适意,都是好的。   于是这一回,也该轮到她为玄霄说点什么,好教他心里舒畅顺遂,不至于被这一丛愤世嫉俗的毒火烧尽了清明神智。   “玄鸟,不如这样。我也没什么好同你争的,你听我提几个问题,你答了,琼华派俯首认罚,绝无怨言。”   “……你问便是。”   玄女一时摸不清夙沧底细,但她处事素无遮掩,更兼信仰坚定,便也果断地一口应答。   夙沧点了点头,一对井水般黑幽幽的眼里含着点笑,这笑意将她整张面庞都照亮了,像落在井中的月亮。   她道:“这神界入口,可曾挂过‘此处不是你想过,想过就能过’的牌子?”   玄女道:“不曾。”   夙沧道:“数百年来,白日飞升之说在修仙门派中流传甚广,无数人为此穷尽心血,虚掷年华。神界知或不知,可曾想过澄清凡间误解?”   玄女道:“不曾。”   夙沧道:“神界可曾昭告天下,为我等妖类洗雪正名,勒令修仙者不得以偏概全,一味屠杀?天下人视妖为十恶不赦,口耳相传,仇恨延及子孙,神界可曾向他们说过一声‘这不对’?”   玄女道:“不曾。”   夙沧又道:“琼华误以为只要抵达天光即可升仙,数代埋首钻营,无计可施之下,终至行差踏错,动了从他处掠夺灵力的左道心思。从头至尾,你身为琼华祖师,可曾提点过他们一声‘别闹了’?”   “……”   玄女哑然一瞬,随即又昂了首义正辞严,“不曾。正邪之道本应自悟,岂能事事仰仗他人提点?”   “说得好,”夙沧拍手,“那琼华行此邪道,若不是今日我助他们升至天光,神界是否打算视而不见,放任自流?”   “是又如何。本座早与你说过,神界循天道而行,不会插手凡尘中事。”   “哈哈哈。”   夙沧发出声自嘲似的干笑,给这段对话做了收尾,“我问完了。”   “……?”   玄女犹自莫名,反是云天青头一个回过味来,难得地抹去笑容整肃了颜色,连往日那道轻佻声线也多了三分凛然:   “玄女娘娘,我觉着吧……这事儿,天庭干得确实有些不地道。”   “怎么?”   这一来玄女也不禁面露诧异,“云天青,莫非连你也——”   “不是,您听我说。”   云天青略向她欠了欠身,姿态不卑不亢,口吻轻松有如闲话家常。   “我呢,从夙琴师姐口中听过几桩异事,也想给您说说。”   “这么说吧,要将这回神界的作为代入,假如把‘道’替换成‘法’,那就相当于神界没立过法,凡人知法守法全得靠蒙;自个儿颁了部恶法承继千年,你们也从没吭过气儿。”   “当然啦,您说了神界不管这个,本来也没人规定神界得管——可你们既不立法,又不取缔犯罪,哪儿来的权力判刑啊?照师姐的说法,像你们这样做上级,在她那年头,是要被人民推翻的。”   “…………”   “…………”   不仅是九天玄女,连夙沧听罢,也有半晌干瞪着眼珠惊愕无言。   “……小青天,你领悟能力可真是太强了……”   “哪里哪里。”云天青像是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这不过就是我一己私心,夙琴师姐懂的,离我再遥远,听上去再荒诞离奇,我都想懂上一点。况且,我听她说的这些就很有道理。”   顿了一顿,他又转向玄霄笑道:“所以师兄你放心,虽然你向来看不上我,我对你和师父他们的做法也不敢苟同,但至少这一回,师弟我还是挺你的。”   “……”   玄霄闻言抽动了一下眼角,阴云密布的面孔放晴几分,口中却道:“一派胡言。我几时看不上你?”   “是吗?那就当没有吧,咱俩一直兄友弟恭,心心相印。哈哈,那敢情好。”   “云天青!!”   “…………”   玄女不置一词,转而向夙玉投注下沉静庄严的视线:“夙玉,你作何想?”   “我……”   夙玉略一沉吟,清淡眼波自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不抱希望地抬头道:“山下仍有不少村民眷恋乡土,未肯离去,琼华派如若坠落,难免祸及无辜。玄女娘娘,此事当真毫无转圜?”   玄女摇头:“天意难违。”   “既如此……”   夙玉柔润的嗓音愈发轻了下去,夙沧别过头只见她垂首不语,发丝随风拂动,玉白颈项有着水鸟一样纤美流丽的线条。   但夙沧明白,这女子是个金刚钻一般的人物,看来晶莹易碎,弱质纤纤,其实心内却潜藏着坚不可摧的刚强。   所以当她听见夙玉的回答,并未感到惊讶。   “常言道:死生在手,变化由心,地不能埋,天不能煞。我命在我也,不在于天。”   “玄女娘娘恕罪。夙玉……不服。”   一语如清泉般洗尽浮尘,夙沧听罢便“噗嗤”笑出声来,随手捏住了玄霄袖口上下摇摆:   “如何?小青天与玉姐姐都表过态了,我是不必说,玄霄师弟,你怎么看?”   “还能如何!”   玄霄冷笑一声,目光流转间似是睥睨不屑,又像自长年的大梦中苏醒一般,有了破晓时分天空那样的神清气爽。   借着这份清爽劲儿他撂了话,话音若能染上颜色,该是像他眉心红莲一样的凄烈决绝:   “玄霄无话可说——如此仙道,不若成魔。”   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原来已称不上年少的胸中还留有如此胆魄,能这般干净果决,似流星一闪,就将经年的憾恨与渴求尽数挥落。   想不到,也不敢想,一旦真正到来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原来——“放下”竟是如此简单。   “…………”   听见他话声落地,夙沧终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知晓从今往后,这个人是再不需要她越俎代庖,为他担当些什么了。   因此当她再一次向玄女放言时,笑意便从眉端一直浸透到眼底,先前仅有的些许顾虑也如晨雾般消弭殆尽:   “就是这意思了,老朋友。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间,千真万确有过……或者说,将会有与你所知的不同的‘道’。”   “你是没错的,玄鸟。”她一字字道,“但我相信,我一定也没有错。”   玄女不答。   云端静寂无声。   天边隐隐有灼热刺眼的光亮浮沉,昭示着天火即将落下。   “……”   最终的最终,玄女伏低了那对灿若星辰、冷若冰霜的眼目,像是诀别般深深地望了夙沧一眼。   “逆天行事,绝无善果。九凤,你当真——”   夙沧明白,这是她对云天青和夙玉、更是对自己,唯一所能赐予的忠言与仁义了。   “可惜啊。”她喃喃叹道,“这年头的天道,太窄了。”   “……什么?”   “没,没什么。”   夙沧闻声收拢了戏谑眼波,想着临别时该留个亮丽形象,于是退步拱手,落落大方地躬了身一揖到地:   “——沧隅一言有项上九头作保,分量非比常人,自是当真。”   那一刻,天风吹起她白发三千,欺霜赛雪般披拂,夙沧面上的表情亦隐没其间,无人得见。   但闻其声清朗激越,如玉碎、如战鼓高鸣,泠泠回响于云端之上。   “苍天不仁,匹夫得以抗之。”   “九凤忝列人皇神农座下,尸位素餐久矣。如今斗胆,以微末草芥之身,要请天皇伏羲收回成命。”   言毕,她既未再向众人看上一眼,也未对玄霄留下只言片语的叮咛。   正因相信他能将一切处置得当,所以她只是伸手在他小指上勾了一勾,接着便长身而起,瞬息间脱去人形,垂天之云似的振翅高高飞去。   “————”   玄霄不过怔忡一秒,旋即领悟她定下了什么主意,回头向云天青喝道:   “还愣着做什么?天火落下,剑柱必然崩塌,端看我与夙玉能不能重新铸起。我无暇他顾,其余人的生死,可都着落在你一人身上!”   也就在此刻,只听得头顶“嗳哟”一声响,正是夙琴从天而降,不及反应就在冰凉的雪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嗳妈呀可算回来了,痛死我了……虐虐虐死我了……我日天神他八代祖宗……”   ……   夙沧的法子,其实就是没有法子。   正如夙玉所言,任他们再怎样危言耸听,山下也总有过往商旅和恋土的乡民。而琼华弟子方从幻境中脱身,大多无力御剑,要先救下他们再去地上催促百姓逃跑,那真是神仙也没有法子。   所以,此时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也就是以身躯阻挡住琼华下落之势,再加上玄霄、夙玉二人以双剑支撑,勉勉强强,或许能把整座山头转移去无人的安全地带。   可她依然误算一点。   那就是这山头太他妈重了。   “早知如此……倒不如……和天火拼一把速度……大不了……就是和山下人一同被砸死……”   业火烧透山岩,背上一阵阵灼烫翻滚,视野在重压之下已有些忽明忽暗地闪烁。夙沧吊着口气稳住了脊梁,眼看见云层流散,脚底的绿洲村落一点点放大、清晰,好像就快逼近她眉目之前。   再加把劲啊。她向自己说。   你不是大家的神仙娘娘么。她挺直轧轧作响的骨骼。   这一次若能平安折返,她总得好好开场检讨会,细数自己所谓“天衣无缝”的飞升方案里究竟有多少漏洞。   清场为什么不清个干净?百姓不肯走,你不会绑了他们走吗?   早知有可能坠机,为什么没料到轰炸这一出?为什么抱了一线鸡犬升天的希望,非要将那些个后辈孩子带来?   ……   现在反省这些,也都没什么用了。   若要弥补她一厢情愿的自负,便只能担起责任,将在场所有人都平安无恙地送回地上。   大地越发近了。   有风声迎面而来,于耳际盘旋呼啸,她知道自己已回到人间。   云端之上的天门固然堂皇明亮、壮丽磅礴,却浑如一幅冷冰冰的布景。相较之下,夙沧更爱听人间那一两声粗野亲切的犬吠,叩开风雪夜里归家的柴扉。   更近了。   风里开始染上干热的沙土味道,漫漫黄沙间一点绿意鲜明得刺眼。   她还记得,那地方仿佛是叫做“播仙镇”。   ——然而此地萌生的枝芽,却碌碌无所成就,只带了仙人的雷霆之怒回来。   (至少……不能连累谁,给我的任性做了陪葬。)   夙沧这样想着,又一次朝向自己看准的着陆点扬起了头,同时缓慢地、无可逆转地,将元神注入气力不断流失的四肢百骸。   另一方,琼华卷云台上——   “怎会……如此这般……”   夙瑶在幻境中也曾目睹外界景象,仍自无法接受,眼见百年基业将在熊熊烈火间毁于一旦,满面都被映出了悲痛的红光。其余弟子虚弱失神,更是不能指望。   云天青一面独力布下结界护住众人,也顾不上安抚交代,扭头就向玄霄叫道:   “师兄啊,当真不能再加把劲了?我瞧这坠落的势头仍是猛得很,跳楼似的,就算着了陆,只怕底下的夙沧师姐也不能全身而退啊!”   “哪里还用得着你来吩咐?!”   玄霄应答的嗓音亦是艰难急迫,额角不住有汗水沁出,“剑柱倾塌,卷云台积存的灵力皆已溃散,现下只靠我与夙玉二人之力支撑,不过杯水车薪,如何能维持住琼华不坠!最少,若能再有一人……”   “玄霄师兄!”   夙玉面色苍白,忽然提高了调门打断他道,“你瞧那边!莫不是……”   “什么……?”   玄霄半信半疑循着她目光望去,透过重重炎浪与风沙的阻隔,依稀便能看见天边一道狭长黑影,由远及近,片刻不停,离弦之箭一般疾飞而来——   “是…………龙?”   “——————”   夙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想自己可能是眼看快要触地,再如何卖力也不能减缓速度一分,有点儿急疯了。   否则又如何解释——本应在东海祖洲安享天年的悭臾,怎会出现在此处和她一道移山?   而且,在那乌亮挺拔的龙角之旁,分明就是……   “沧隅果然还是天真。不然,又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那人瞧着她笑,迎着风如画眉眼一点点舒展,便是狂沙扑面,烟火加身,也不能减损他半分清寒料峭的风骨。   “……不对,你……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   长琴伸了手,真像个久等顽皮孩童不归的长兄慈父,姿态稳重谦柔,悠悠按上夙沧头顶一蓬松软的绒毛。   “我同悭臾的约定,如此便算达成。”   “而你须记得,你还同我和巽芳约好了‘要去下个传说里相见’,却不容你在此白送了性命。我这人心胸偏狭得很,经不得再一次失约。”   “我——你……先生……是,我一定……”   这一刻夙沧只觉字句都不能连续,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涌上喉头,噎得她从气管直闷到心门,几乎隔断了呼吸。   她低下头,心里明白他是猜度到了自己的莽撞失察,明白他虽然对玄霄百般挑剔,可到底是留了心,为她,为他们兜着最后的底。   她落了滴眼泪。   她觉得自己没白活,有这些人在,大概再添多少年都活不够。   ……   ……   ……   那一日,昆仑山附近居民乃至过路商贾,都信誓旦旦地向人宣称:他们看见了神仙显灵。   据说那“神仙”是一龙一凤,龙遍体黑麟,凤通身白羽,他们合力将从天而降的“大火球”投去了远离村庄的荒漠。之后火势熄灭,火球上就有个白衣人下来,不顾自己憔悴狼狈,头也不回向那难掩疲态的白凤奔去。   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过路人所见的,只是片刻之后白凤振奋精神,忽又展了翅凌空而起,与那黑龙一道,似白日里两簇腾飞的焰火,乘奔御风扶摇千重,直向那高悬在上、俯瞰众生的苍穹而去。   有眼尖的人瞧见,那白凤颈边和黑龙的龙角侧畔,像是站了两个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啪啪啪啪!最后终于真·白鸿贯日了一回,就像天河射完日黑屏一样,正篇到这里也就结束了。接下来还会更新一个类似“一百年后”的后日谈,当然是糖啦。 什么你说黑龙白凤比较像CP,我不听我不听,我就要这个画面感(x) 拖延症晚期真的让大家久等了,特别感谢能一直追到这里的小天使们!谢谢你们!说好的HE!希望你们喜欢这个结局Q3Q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巷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